广德十年,七月初秋。
幽州近日出了一桩奇事。
州牧府的小公子罹患恶疾,找了多少杏林圣手亦不见好,都道他命不久矣。急得州牧常玉山悬榜求医,不惜以千金为赏。
千金之赏果然动人,前前后后揭榜者不下十指之数,却无一人有能耐令小公子转危为安,倒是有几个招摇撞骗者丢了性命。
直到半月前,来了个游方道士。
此人一袭道袍缝着补丁,周身只有一个药篓,药篓中还装着个尤在襁褓的孩子。
本以为这又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不料道士一番针灸下去,昏迷多日的小公子瞬间转醒,又是几帖药下肚,人便活了过来。
游方道士顿时就成了活神仙。
州牧大喜,不仅酬以千金,且得知这位活神仙此前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有了徒弟后正打算寻觅一处僻静之所安顿下来,遂于城外云隐山上起一道观,以地契相赠。
于是,云隐山上多了一座归一观。其观主自号曰“清虚”,百姓称之为清虚真人。
归一观从无到有,修了三个月。
正式入主归一观这天,清虚道人俨然已换了一副“卖相”,羽衣星冠,配合他一身本就不俗的皮相,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
而换了簇新襁褓的越殊躺在同样簇新的竹篓中,视线随着清虚道人的移动而移动。
谁能想到当初清虚道人开口“本观主”、闭口“开山大弟子”,其实连道观都无?
而今这张空头支票总算落实了……
思及前言,越殊不由莞尔。
蓦然间,一双手将他从竹篓中捞了出来,越殊被高高举起,道观匾额映入他眼中。
“归一观,归一观……”
清虚道人郑重念了两遍观名,欢喜不已:“乖徒儿,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
‘归一观?这个名字不错。’
襁褓中的婴儿一怔,而后便将清澈的眸子轻轻弯了起来。见道人满脸殷切地等他反应,他无奈地挥舞小手,咿呀应了两声。
道人顿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师徒二人从此就在云隐山落脚。
清虚道人此前并无养崽经验,好在越殊不是一般的幼崽,不仅从来不哭不闹,吃喝拉撒亦按时按点,十分好养。用清虚道人叠了至少十层滤镜的眼光来看,天下再也没有哪个幼崽比他的宝贝徒弟更乖巧了。
只有一桩事令他日日为之悬心。
那就是这乖徒儿的身子骨太弱了。
当初他捡到这孩子时,本就只剩一口气。许是在襁褓中伤了元气,损了根基,哪怕清虚道人精心养着,却始终病殃殃的。每日汤药不离口,小小年纪就成了药罐子。
为此,清虚道人给他起了个小名唤作“长生”,只盼这孩子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这份心意令越殊心中动容。
他两世为人,与病魔抗争的经验和意志都不缺,不像真正的幼崽一般抗拒喝药扎针,对清虚道人的治疗全程配合,倒觉得山上的日子比被关在医院里强多了。
喝药之余,越殊不忘锻炼,稍有精力便在榻上勤加爬行,活动小胳膊小腿。如此下来,他身体日渐强健,至少不用再看着一岁的寿数提心吊胆。
尽管清虚道人刻意不提,越殊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却一清二楚,甚至比清虚道人知之更深,就连还能活多久,他都心知肚明。
说来就得感谢他的金手指了——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0]
[备注:这就是传说中的短命鬼吗?]
越殊对毒舌的备注视若无睹,只将目光定定落在寿数一栏,他脸上毫无沮丧之色。
……不管怎么说,寿数上限已经从一岁变成了十岁。怎么不算是重大突破呢?
·
与此同时,归一观渐渐入了正轨。
观中主营业务并非烧香拜神,而是治病救人。幽州州牧之子就是活着的金字招牌。
故而师徒俩的日子过得不错。
清虚道人大部分时候都在道观中呆着,求医之人自然会主动上山,只偶尔下山给重症病人看诊,往往都会带着越殊一起去。
他也因此对外界有几分了解。
此事说来也是神奇。越殊觉醒前尘以来,尚不曾学习过语言文字,偏偏旁人的言语一听就懂,或许这也是转生带来的好处?
总之,从清虚道人和旁人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来看,如今师徒二人所处的地界乃是幽州,正值大楚王朝治下。这个不曾在前世历史上出现过的陌生王朝算是一记实锤,令越殊确认他已经转生到了异世界。
自楚太祖揭竿而起夺得天下,大楚江山已经延绵二百多载,如今帝王昏聩,天灾频仍,百姓流离失所,颇有王朝末世之象。继续下去,大楚王朝分崩离析之日不远。
越殊此世生在小门小户,不过是天下众多家破人亡的百姓之一。与他遭遇相似者不知凡几。他能得清虚道人收养已是天幸。
天下大势离此时的越殊而言过于遥远,于他而言,养好身体才是当下最紧要之事,否则他能否活到大楚分崩离析之日都难说。
——先定一个小目标,突破十岁大限!
如此又是两年过去。
三岁这年,越殊终于开蒙。
原本清虚道人怜他身子骨弱,不想他小小年纪太过劳神。越殊却不愿再等。
他迫不及待成长起来,将知识化作进取的养分。有限的生命鞭策着他的前进,让他不敢懈怠。
清虚道人拗不过他,只得允了。
只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徒,第一次为弟子开蒙,既没有经验,也拿捏不准尺度,竟是直接拿道书和医书充当“启蒙教科书”。
换作正常的幼崽,别说顺利启蒙,只怕早就在这“如听天书”的状态中被劝退。不厌学就怪了。什么勤奋好学?不存在的!
越殊却是学得十分认真。
他还记得自己的小目标呢!
倘若师父能力有限,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学医自救,纵使希望十分渺茫,至少是一个方向。
于是,道书和医书上的一个个名词成了越殊这辈子首先识得的词,首先会写的字。
他本就聪慧,尽管两世都受身体拖累,学习起来却极为用心,在求生的强大驱动下,进步堪称神速。
清虚道人对普通幼崽的学习能力一无所知,不仅接受良好,还逢人就夸自家弟子懂事。
越殊都不免被他夸得心虚。
严格来讲,若非转世之身,拥有成熟心智,寻常孩童就算有些天赋也很难自律。
然而,此中内情只有他自己清楚。
在不知情者眼中,越殊却是妥妥的别人家孩子,属于同龄人的对照组。与他对比过的同龄人很难不挨一顿长辈的竹笋炒肉。
幽州州牧府,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哭什么哭?小道长才几岁,都能背完一整本道书了。你呢?默写个《三字经》都磕磕绊绊,可见你平日读书多不用心,往后功课翻倍。”州牧常玉山啪啪打过儿子的手心,板起脸来喝道,“不许哭了!”
哭得惊天动地的小胖子吓得打了个嗝,不敢再哭了。望向边上的眼神却异常幽怨。
他视线所及,是个作道童打扮的小豆丁。生得粉雕玉琢,仿佛钟天地之灵秀,只是肤色苍白,毫无血色,似有不足之症。
想到半天前他还天真地嚷着“这个弟弟真好看,能留下来陪我可太好了”,大名常以周的小胖子只想把这话咽回肚子里。
什么好看的弟弟,这就是个魔鬼!
他一来,自己的功课都翻倍了!
一不小心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越殊迎着小胖子幽怨的目光,嘴角轻扬,歉然一笑。
他翻出一颗饴糖递了过去,表示友好。
小胖子却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别过身去。带来翻倍功课的魔鬼,休想轻易收买他!
越殊自然不会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眼前的小胖子让他想起从前的小病友,只是相较于来不及长大的几位小病友,却健康活泼得多。他眼神里不由泄出几分笑意。
别过身的小胖子悄悄扭头看来,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转过头,假装方才无事发生。
“哈哈,看来两个孩子相处得很好。”将两个小豆丁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的常玉山朗声而笑,“道长大可放心。小道长留在府中,常某必以亲生子侄相待。”
旁边,与州牧常玉山商量完毕的清虚道人打了个稽首:“如此便多谢常州牧了。”
常玉山摆手道:“道长于小儿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三言两语间,二人已将越殊安排得明明白白——留在州牧府,与常以周一道读书。
方才正是在考较越殊的启蒙进度,之后先生也好根据进度入手教导。本以为他比常以周小两岁,兴许要先从基础的识字开始教,没料到他的学习进度却远超常以周一大截,平日贪玩的常以周顿时遭了无妄之灾。
越殊在一旁默默听着,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知道这是师父对自己最好的安排。
此番清虚道人有事外出,归期不定,总不能将他一个四岁的小孩子留在山上,唯有托付给州牧府,才能让清虚道人安心。
至于缠着清虚道人一起走?
这个念头只在越殊心中闪过一瞬便划走。他的小胳膊小腿不允许他如此任性。
清虚道人不曾告知他此行目的,想必路途颇远。能带上他,早便带上他了。既然不能,他又何必当累赘,平白拖累了师长?
……
安排好弟子的去处,清虚道人放下心来。他与常玉山道别,这便要离开州牧府。
越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好了,到这里就别送了。”朱漆大门外,清虚道人转过身,黄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揉了揉弟子的脑瓜,一双桃花眼弯弯,“乖徒儿,安心等为师回来接你!”
一身道袍的男童认真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他:“嗯,师父保重。”
越殊站在原地,注视着道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逐渐融入人群之中,再也找不见。
他转身看向州牧府的朱漆大门。
之后一段时间,此地便是他的寄宿之所,也是求学之所。新的生活,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