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精神受到刺激,不愿意接受现实。
薄尔松开抓住年轻主治医生的手,内心受到巨大震动, 眉头紧蹙, 往后退了一步。
刚进病房, 他就察觉到异样。
才经历过绑架,从危险人物手中逃生,少女的表情却这么澄澈天真。
十八岁自警校毕业, 正式工作后,他就天天和犯罪者打交道,他或许已经不知道什么样是正常的,但什么样不正常,他很确定。
而且,他也确定,他没有亲和力。
每天能看到的,都是嫌疑人的恐惧, 以及下属的敬畏。当久了执行官,就连父母和他说话时, 都添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这样没有什么不好,薄尔讨厌社交,不喜欢无意义的寒暄, 工作之余他只想呆在家里独处,只是父母弟弟妹妹们连聚餐都不叫他了有点……
总之, 薄尔对自己的气场和威慑力,有很清晰的认知, 从十四岁起, 他就不是异性会笑着和他打招呼的类型了……
粉发少女的第一句话, 就让他觉得——
这女孩真的没受伤吗?是不是检查的不够仔细,比如说,踩踏事件发生的时候,被挤到脑震荡什么的——
事实上。
事实比他想象的还严重。
“精神出问题……”
“不用担心,我刚才尝试着和她沟通过,她可以正常交谈,也具备常识,说话有条理,只是对一些事情的回忆可能不清晰……”
年轻医生整理衣领,刚才被薄尔抓住,他的白大褂有些乱了。
“如果需要,现在就可以和她交谈,我视状况判断会话什么时候该中止,这样可以吗?”
年纪不大,精英医生的派头倒是很大啊。
薄尔没有迟疑,转身向病房走去,不管状况怎么样,既然还能正常沟通,还是先尝试谈一谈,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之后十五分钟的谈话,爱月海很配合。
薄尔问了杀人魔潜入她家前后的事,以及她是怎么被带到列车站,爱月海一一回答,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她的表述很清晰。
打工时发生的事情,还有杀人魔的性格,她也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房间内很安静,除了爱月海说话的声音,没有别的声音。
这间病房没有窗户,这是特殊的病房,除了可以看见内侧的单向玻璃门外,没有可以和外界接触的途径。
被问话的少女不知是不是过于心大了。
她好像浑然没有察觉这间病房的构造,用面对老师般的态度,老老实实的回答他的问题。
在场的二人都很安静。
因为问话的特殊性,现场并没有护士,也没有其他工作人员,房间里空空荡荡,薄尔考虑刚才的谈话,还是留下了一个医生,毕竟他对爱月海只是怀有疑虑,还没有不人道到这个地步。
年轻的医生倒也很识时务,进入病房后,他就站在房间一角,自顾自看着仪器,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薄尔坐在病床边。
椅子是病床里本来就有的,对他来说矮了一点,他只能将长腿曲起,身体微微前倾,一边专注听爱月海说话,一边默不作声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她看起来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中少女。
神情,说话的语气,还是回答问题时,思考的时长,都很普通。
薄尔见过很多试图撒谎的人,他们的表现,不是眼前的少女这样。
他问了两三轮,爱月海的回答都差不多,关于杀人魔的问话大致结束,再问,也没法从她嘴里问出什么讯息。
薄尔并没有中断谈话。
他换了一个姿势,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好了,不用这么紧张,正式的问话已经结束了,只是,我私人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当然,这些问题,你不想回答也可以。”
接下来,才是问话的重点。
他漆黑的眼瞳,静静注视着爱月海。
“五月二十日,我听说,你们学校发生了一起爆炸,在那以后——和你同住在一所房子里的一朔,就没有再回家过。”
“你对此怎么看?”
爱月海一下怔住了。
她粉紫色的眼睛,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困惑,回望着他,过了好几秒,才开口。
“怎么看……是什么意思?”
“发生爆炸时,你在做什么,你怎么看这个事件?”
薄尔问。
关于爆炸,送到他手上的资料格外少,他也只知道一个模糊的经过,其余就都不知道了。
他连上面为什么要对一个高中生穷追不舍,都不知道。
“爆炸……你是想说,阿一出事了?”
提起竹马,少女的神色明显异常起来。
她还是坐在病床上,身体却紧绷起来,左手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肘,眼睛睁圆了,指尖微微颤抖。
“爆炸发生的时候……我在和他打电话,他在实验室……可是没人信,不,不对,左老师说他不在那里。”
她的语言也混乱了。
“我记错了,他肯定不在那里,左老师……新闻……大家都说,嗯,阿一不在那里的,他……”
她焦躁不安的不停抚摸自己的手肘,目光飘忽不定,紧咬嘴唇,下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怪不得刚才医生说,她的异常,很明显。
爱月海陷入了迷茫中,谈论到这个话题,她的模样,和刚才表述清晰,说话有条理的模样,简直像是两个人。
左老师……
薄尔从爱月海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神经就开始突突跳着痛了。
不用说,他也知道爱月海口中的左老师是谁,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没有好事。
“阿一他没有出事。”结巴了一会后,少女笃定,“他,我现在还经常看到他出现在我身边,对!他一直陪着我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那是杀人魔的异能吧。
直接结案吧,都是左惟朝搞出来的好事。
短短几句话中,爱月海的嘴里出现了几次“左老师”,可见左惟朝的话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他虽然不知道左惟朝具体都和爱月海说了什么,但很显然,他的话,是少女陷入失常和癫狂的根源。
把信任自己的学生害成这样,可不可以直接叛他死刑啊?
薄尔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思考左惟朝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的手又一次下意识伸向烟盒。
“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身边。”
爱月海忽然往前探身。
她的目光停留在薄尔的脸上,具体来说,是流连在他眼下的小痣上。
“你和他很像……他的脸上也有痣,不过是在嘴唇下。”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寻找什么感觉一样,她忽然伸手试图摸上薄尔的脸,“在这里。”
近距离下,她的瞳孔纹路都清晰可见,少女的呼吸几乎已经拂在他的脸上。
薄尔一僵,浑身肌肉紧绷。
距离太近了——这种距离刺激了他的本能,他一把扣住少女伸过来的手,将她的手压回她的后背,单膝压住床,重重将她脸朝下按在病床上。
“干什么?!”
他厉声询问。
床边的输液瓶被撞倒了,被像是控制犯人一样,一个擒拿按在床上的少女并没有挣扎,她的脸深深埋在被褥里。
过了好几秒,她带着颤抖的哭腔,才从被子中模糊的传来。
“好痛,阿一,好痛……”
薄尔一个激灵,稍稍松了手。
站在角落的医生似乎看不过眼,快步冲了上来,将他拉开,冷静的声音中压制着情绪,“请不要再刺激病人了,好吗?”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她的精神很脆弱,挥出现幻觉,可能你身上有某种特质,就把你和记忆中的人重叠了,你们警察就是这么对待公民吗?”
被医生护住的少女本来编好的发辫都凌乱了,抓着被子浑身颤抖,哭得丝毫不顾及形象,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大滴大滴眼泪落在被子上,濡湿出一个一个点,薄尔看见她插着输液针的手背,血液已经倒流进输液管了。
“对不起。”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薄尔干脆利落的道歉了,可道歉后该做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尴尬中,他又一次想摸烟盒。
“你想干什么?”
爱月海哭得声音都变了调,却还紧紧盯着他,“你知道我最讨厌烟味了吧?”
不是吧,是在骂他?
薄尔掏出烟盒的手停驻了,他还没想出该怎么回应,爱月海劈手抢过他的烟盒,一把扔到地上。
薄尔:“……”
他深吸了一口气。
“抱歉,病人情绪起伏太大了。”医生搂抱着爱月海,耐心拍她后背,“我要给她注射镇定剂了,她目前的状况,已经不适合问话了。”
爱月海在哭,一直没停,医生拔了她手上的枕头,又给她注射。
问话只能中止了。
薄尔紧绷着,快步走出了病房,他很难得有这么强的心虚感,他之前每天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犯罪者,这其中当然也有女人,眼泪也见过不少,但他从没见过爱月海这么哭的——
他看见她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他站定在走廊,下意识想摸向口袋,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来电人是左惟朝。
医生收拾好东西,走出病房时,薄尔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正靠在走廊,走廊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晦暗难辨。
医生的脚步微不可查的停顿了一下,走上去,将烟盒还给薄尔,没有说话。
薄尔接过,本来想抽一根,想起刚才的电话,又索然无味,就将烟盒揣回口袋里,“现在好点了吗?”
“注射了镇定,现在已经睡着了。”
薄尔隔着玻璃门,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少女,睡脸像天使一样,根本看不出刚才胡搅蛮缠的可怕劲头。
“这里。”
他沉默一阵后,忽然开口,“除了我以外的人,都不许接近这里,警察也一样,明白了吗?”
刚才,左惟朝来电。
他说,他会回到这边,来接手这些事情。
已经是他的案子,就像是被狗咬在嘴里的肉,他怎么可能让左惟朝来分,想都不要想。
如果能完成这个任务,他就有可能再次升职。
左惟朝大约会在后天前到达。
后天之前……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一定要在这之前将真相和人都抓出来。
电话挂断,他还在死死盯着墙壁,医院的墙壁上,理所当然的挂着一堆医生的照片,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是秃顶的老头子,和他那没用的上司像是共用了一张脸。
真是……没用的上司,恶心的同僚,以及莫名其妙的案情。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