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七子百草汤
三人的汇合地点,最后定在一处山心环抱的小小湖泊。梅拥雪一路顺着小阑尾定位找来,当着姜横云的面,她装模作样地和自己的马甲惊喜会师。
"释儿!’
“蓝微!’
马甲拉着本体的手,富含感情地背诵问候:“你怎么样?"梅拥雪则哈哈一笑:“放心,我梅释儿当然没事儿。"自己抱自己,分寸把握得足足的。
小阑尾的手臂专门绕过了梅拥雪身上的伤口,保证抱住的都是安全地带。姜横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
唯独在小阑尾欢乐地小跑上前,如乳燕投林一般,轻巧地跃入梅拥雪怀抱,并且把头埋在对方颈窝里蹭了蹭时,他眼皮微跳,目光像是被牢牢牵引着一般,不敢挪开半寸。上一次他这样目送梅蓝微的背影时,梅蓝微正好被人一剑穿心。而这一次....
梅拥雪本体抱了抱小阑尾,又自然地把她放开。两个女孩笑吟吟地牵着手,梅拥雪的目光越过马甲的肩膀看向姜横云,梅蓝微则未语先笑。
温暖而美好,宁静又安全。
仿佛姜横云无数次在幻想中试图编织的美梦。他的眼神柔软下来,抿成一线的唇角也缓缓松开。梅拥雪熟稔地伸手,在姜横云面前挥了挥。“我从之前的传讯里听说了,她正好和你碰了面。姜兄,小蓝微这一路劳你照顾了。
姜横云点了点头,松弛的目光从梅拥雪身上划过,又忽然绷紧,像是看见了什么惹人在意的事物。
“你怎么..
“什么?‘
捕捉到姜横云吞下的字句,阑尾小马甲转头,敏感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据梅拥雪判断,在本体和化身之间,小阑尾的面子应该更大一些。所以类似这样的问题,就该用小阑尾的身份问。姜横云却没回答。
他径自迎上梅拥雪的眼睛。不知道他从梅拥雪茫然、紧张、还有点似懂非懂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微不可查地对她点了点头,一副可靠模样。“释儿姑娘一路风尘仆仆,定然十分辛苦,先去旁边坐着歇一会儿吧。”梅拥雪心中一动,顺势邀请道:“那,姜兄陪我同去?’无论身外化身看起来再怎么独立,背后都由梅拥雪一人总控。所以,马甲们的言谈举止之间,少不得有些梅拥雪自己没注意到的动作习惯。本体和马甲不凑在一起时还好,长久呆在一起,难免被人看出一点复制粘贴的影子。
因此,她会有意识避免马甲和本体扎堆行动。梅拥雪话音刚落,小阑尾马甲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她皱起鼻子,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衣袖。
“你们慢慢叙旧吧,我待去湖里梳洗一番。’梅蓝微这个马甲情况特殊,一个没注意,就会诚实地反映出本体现在的心情。为了防止露馅,谈话时最好别留她在场。
用梳沐更衣为借口,小阑尾退场,把主场让给本体和姜横云。她的身影翩跹地一闪,像是长了白色翅膀的豆娘,轻盈地飘向湖心。几次起落后,梅蓝微的影子就隐没在环抱湖水的古木之间。伴随着轻微的撩水声袤翠响起,梅拥雪和姜横云同时收回目光,看向对方。梅拥雪隐蔽地深吸一口气。
很好,小号暂时下线,接下来轮到她的主场了!看她给姜横云编个大的!
酝酿了一番腹中的开场白,梅拥雪正欲开口,一只银色的竹筒水杯就递到了她眼前。
“喝了。”姜横云说。
不知为何,他微微地皱着眉。
梅拥雪没有多想,只觉得发言之前正该喝口水润喉,姜横云考虑得还挺周到。然而,就在清凉的液体滑入食道的瞬间,猛烈的烧灼感几乎逼得她一口喷出!“唔嗯--咳!咳咳咳!’
没给她吐出来的机会,姜横云眼疾手快托住杯底,顺势往上一抬,那口泛着苦腥气味的液体直接灌进了梅拥雪喉咙里!
这液体又烧又辣,带着股新鲜炮制的土腥气,又像是生剖了蛇胆,活剐了鱼鳞在水中发酵一夜的味道。
梅拥雪当场干呕一声,倒退一步,惊疑交加地怒视对方:“姜横云!”怎么回事,暗算她吗?
是她露馅了吗?!
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
敲破脑袋能让人物理性失忆吗?
要是兜不住的话,白骨山洞里的棺材可以重复使用吗?电光石火之间,无数零碎散落的念头从梅拥雪脑海里划过。不等她采取激烈手段,姜横云就抽走银杯,又重新续满,严肃地递还给她。“别说话,继续把这个喝掉。依你现在的情况,由重到轻,要一连喝上七杯。"与此同时,喉头的辣涩感渐渐消褪,一股泛着竹茹气味的淡淡药味在舌根回甘。刚才咽下的那汪液体,像是生吞了一团太阳,金色的阳光顺着胃肠经脉,暖融融地流遍全身,舒适得像是冬天泡了个热水澡,浑身毛孔都要张开。梅拥雪咂了咂舌,终于回过神来。
“你给我喝的,是药汤?’
姜横云脸上写着理应如此:“当然,而且是最对你症、见效最快的伤药。七子百草汤,有价无市。'
剑拔弩张的紧绷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大动干戈后的啼笑皆非。还有一点点的、梅拥雪正努力忽略不计的、险些动手的心虚。“你下次喂药之前,最好提前跟我说一声,不然,我差点以为你要谋害我呢,姜兄。
“我还以为你知道那是药。”姜横云无奈摇头,“你伤成这样,又忍着不说。我把你拉到一边,不给你送药,难道还劝你多喝热水吗?"梅拥雪无话可说,浅尝一口第二杯后,她忍不住捏紧了鼻子。“这味道,跟泔水也差不离了,姜兄,你就没有便宜一点,又好吃一点的药吗?”对救命恩人梅蓝微可以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连润喉都是加热到温度正好的蜂蜜水,吃完药以后还有梨膏糖准备着。
现在她不过是换个马甲,待遇就直接down到谷底。这么难喝的药,竟然要一口气灌上七杯!连灰姑娘的后妈都只是给亲生女儿喝牛奶,给继女喝清水而已。姜横云这个区别对待,也区别得太过分了。
姜横云的手指虚虚在梅拥雪身前点过,每次停顿,都精准地隔空指出梅拥雪经脉受创最严重的部位。
“肝经裂,五腑塞,任脉闭,三焦开。”他言简意赅:“以你当前状况,只有七子汤起效最快,没有平替。你喝吧,早些喝完,也是个解脱。
这个用词,也真是吉利摔了个狗啃泥--吉利脸刹了。心里小小吐槽一句,梅拥雪闭着眼睛,一口气闷了。摄于姜横云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多年专家主治医师、宛如牙医手持嗡嗡响的电钻般的威慑力,梅拥雪甚至没怎么反抗,就继续喝下了第四、五、六杯。“呕,呕一-呕!‘
这药见效是真快,比姜横云之前拿给小阑尾马甲的药都快。本来一直在隐约作痛的伤口,先是涌起一股热流,然后像是长新肉似的发痒,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任何不适感了。
但她也不得不说,这味道真难喝啊!
最后一剂,她实在灌不下去了,得缓缓眼看姜横云已经把药温好,马上就要递过来,梅拥雪绞尽脑汁,寻找话题,拖延时间。
“姜兄,你跟我说实话,把药调得这么难喝,我是哪里得罪过你吗?’“不,事实上,恰恰相反。’
姜横云说着,忽然一笑。
他虽然气质温雅,但其实平时并不常笑,因此每次微笑,总有种雨霁云开,飞虹
见日的惊艳之感,让人眼前心头豁然一轻。他挂着这样柔和的笑意,用极温和的语气说道,“释儿姑娘,是我即将要重重地得罪你了。”
第七杯药,姜横云久久地拿在手里,直到梅拥雪忍不住露出疑惑的眼神,他才伸平了手臂,把药举远,静静地看向她。
看着他的做派,一股不祥的预感,逐渐从梅拥雪心中升腾而起。只听姜横云淡声道:“七子百草汤名字如雷贯耳,它的作用,想必释儿姑娘你也是知道的。"
不,她不知道。
但看姜横云的这个架势,她猜也该猜到了。梅拥雪缓缓收敛表情,直到面上再无一丝笑容。她一字一顿地问道:“姜兄,你是认真的?‘
姜横云眼神波澜不惊:“再认真不过。"
梅拥雪:“你已经决定好了?
姜横云叹气:“说来连我自己都惊讶,我甚至没犹豫一下。”好、好极了。
双臂抱在胸前,梅拥雪眼神转冷,嘴角也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所谓七子百草汤,当然要喝上一套七杯。如果第七杯药不喝.....这第七杯药,想必就是最要紧的阵眼,也是姜横云如今放心拿来辖制她的关窍。她从前舍化身一条性命做骗局,想从姜横云手里骗走一个人情。如今姜横云却以她对他的信任做骗局,直接挟制本体,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梅拥雪虚虚合眼,初见时的字条,恍惚浮现在眼前。几条守则依旧如故。
唯独"姜横云可以用性命信任”这一条上,被她用浓墨重彩的粗黑线条,狠狠地划上了一笔。
以身家为赌,就该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用性命托付,当然也该做好小命被随手轻掷的预想。
这当然很公平。
毕竟,天下间哪有只许她骗人,不许人骗她的道理?但梅拥雪却仍难免.....有一丝可惜。
她可惜过去的自己,竟看走了眼。
“对。”姜横云十分流畅地接口道,“如果第七杯不喝,那也没什么影响。’“毕竟喝完前六杯,你就已经痊愈大好了。".阿?
不是,哥们儿你这?
差点被突如其来的转折闪了腰,梅拥雪一下子端不住自己讥讽又凛冽的表情。就好像是,在她原本冰冷惊愕,如大江冰封、朔风过境的心境里,突然呼啦啦冲来一群画风非常卡通的野牛。
它们排着长队,扑通扑通掉进冰窟窿里洗冰水浴,甚至还把头顶的牛角摘下来搓搓,直接毁掉了整片无情冷峭的意境。
梅拥雪戛然沉默。
姜横云本来打算继续往下说。
但注意到梅拥雪表情的崩裂,他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惊恐起来。“等等,释儿姑娘,你其实没听说过百草七子汤,是吗?"梅拥雪静静地,一言不发。
姜横云声音微微变调:“释儿姑娘,你也不知道七子百草汤第七杯其实没什么用,就是当初发明这套药的杏林道,为了能多配货多卖钱,特意加上的吗?"梅拥雪闭目微笑,合拢双掌,脸上浮现出一丝对凡尘俗世再无牵挂的圣光。姜横云喉结滚动,他对战舞红绡时尚且闲庭信步,如今竟连额头都浮起几滴细汗。梅拥雪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声音判断,对方好像也虚弱得快裂开了。“所以说,释儿姑娘,原来你还没恢复记忆吗?!”梅拥雪并不说话。
于是她的脚趾向地心深处挖去。
姜横云和梅拥雪。他们之间隔着一杯难闻至极的热气腾腾汤药,双双陷入仿佛亘古那么长的悠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