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的衬衫塞在军绿色长裤里,身高腿长背影挺拔,单手插兜,姿态潇洒,行走在庄严肃穆的医院里看起来松弛又干练。不知叶烦怎么做到的,可这正是陈小慧前世今生都想成为的样子。
前世叶家偏向叶烦,陈小慧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从没好好打量过叶烦。陈小慧代入自己,一边用心养大争气出众,一边没有感情胳膊肘子往外拐,是她她也偏向叶烦。
想到这里,陈小慧又感到浑身发软无力,为什么她重活一世还是不如叶烦。
“小慧,哪里不舒服?”赵茹萍赶忙扶着她。
陈小慧转过头想说什么,泪水先模糊了双眼,她张张嘴,越急越说不出口。赵茹萍见状忙说:“不急,不哭,有爸妈呢。爸妈给你做主。”
陈宽仁认为先天体弱的叶烦长不大,这些年一直把陈小慧当亲闺女疼。这辈子陈小慧没有推门质问,不久前才说她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北上的知青,说她跟陶春兰一模一样,还说陶春兰在申城待过几年,陈宽仁一见瞒不住才告诉她慌忙中抱错了。陈小慧好奇地说出想来看看,陈宽仁没有一丝怀疑。
肉眼可见叶烦认不回来,陈宽仁心想抓住一个是一个,又见陈小慧真难过,他不再一副随时可能暴跳如雷的样子,跟妻子一起安慰陈小慧,又说叶家敢欺负他,他就写大字报,告叶家不认亲生女儿。
陈小慧心慌,叶家倒台对她可没好处:“爸,我的工作还指望叶家。”
陈宽仁和赵茹萍相视一眼,还是这个闺女好,随便一句话都能吓唬住。哪像那个叶烦手里有把枪敢崩了他俩。“爸说以后。咱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陈宽仁到另一边扶着陈小慧,“能走吧?不能走再住一晚。叶烦的钱不花白不花。”
陈小慧想说花的是叶家的钱啊。
前世叶家平时不给小辈钱,但每到过年都给孩子包个大红包。陈小慧第一次从孩子手中接过厚厚一沓压岁钱,再一想到她孩子以前最多一次才得一百块压岁钱,叶烦有了孩子,叶家就把压岁钱提到两千,她难受的一夜没合眼。
“医院又不什么好地方。”赵茹萍说,“你也不嫌晦气。有这个钱买点好吃的不好?”
陈宽仁:“她给买?”
赵茹萍在申城见过高干子弟,仗着父母工资高,花钱如流水。叶烦的衬衫那么白,裤子那么合身,肯定买来又找人改的。
说不定改衣服的钱都能再买一套。
赵茹萍:“她看起来不像过日子的人,给买吧?小慧,你是陶春兰生的,叶家人都在家,她不敢不对你好,你叫她给你买点好吃的——我想想,就说你想喝麦乳精。”
陈小慧窒息,叶烦都办好出院手续了,这么久她就想到一个麦乳精。怎么不干脆说申城特产大白兔!
难怪上辈子叶家瞧不上陈家。
不说友谊商店里有苏州的双面绣,杭州的织锦,有手表、威士忌,还有可乐、西点、午餐肉啊。等等,她不会不知道首都有个友谊商店,除了外国友人、外交官,政府官员也可以去吧。
陈小慧越想越觉着她真相了。
“麦乳精得拿回叶家泡吧?”手里拎着水果点心,一口没吃,出院还要麦乳精,陈小慧怎么想怎么觉着丢人现眼吃相难看。
赵茹萍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咱们还得回叶家。”
陈宽仁:“要回你回!我看见那个叶烦就烦。真是人如其名。”
其实叶烦本该是“叶繁”,一路繁花的“繁”。她三天两头生病,有早夭之相,陶春兰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名字太大。思前想后,全家开会讨论,把繁花的“繁”改成烦人的“烦”。
赵茹萍:“住招待所不得花钱?你很有钱?”
陈宽仁张张嘴:“不不,北方不是有句话,不蒸馒头争口气?”
“有便宜不占争的哪门子气?要我说,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陈小慧内心震动,前世赵茹萍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可笑的是她居然一直认为赵茹萍见她日子清苦心疼她。
“妈,别吵了,让人看笑话。”陈小慧挤出一丝笑说。
赵茹萍点头:“不能叫叶烦看笑话。不然又该怀疑咱们冲叶家的钱来的。”
陈小慧想说难道不是吗,可她一时竟说不出口。
陈宽仁看到医院门口只有二八大杠:“我们怎么回去?”
身侧掀起一阵风,几人下意识扭头,叶烦摇下车窗,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撑着车门,朝后甩一眼:“上车。”
三人目瞪口呆。
叶烦皱眉,这三人不但蠢笨,耳朵也不好使吗。
“小慧,哪里不舒服?”叶烦耐住性子问。
陈小慧陡然回过神:“你你,你开车?”
“我开车怎么了?”叶烦低头打量一番自己,没缺胳膊少腿,不能开车吗。
陈小慧张口结舌:“你——那个,大哥怎么回去的?”
“我送他到公交站牌,坐公交回去的。怎么了?”叶烦疑惑不解,“还有别的事?”
上辈子活的什么?居然不知道叶烦会开车。陈小慧想问你还会什么。可是不合时宜。陈小慧拉开门坐进去,陈宽仁和赵茹萍同手同脚跟进去,显然被叶烦开车吓到。
一路上三人很安静,下车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显然还是无法接受叶烦开车。
叶家四口听到车响连走带跑从堂屋出来,陶春兰见陈小慧精神萎靡:“烦烦,怎么这么快出院?”
“医生说就是营养不良,没休息好,没大事。你和爸,还有哥和嫂子忙起来不也营养不良。”叶烦看一下陈小慧,感觉像傻子一样,“你,没事吧?”
陈小慧摇了摇头,胡扯:“有点晕车。”
叶烦嫂子:“胃不好吗?妈现在退休了,回头叫妈给你好好补补。”
陈小慧眼中闪着精光,怎么忘了陶春兰退休了。以后叶烦去部队,她在首都上班天天回来,跟陶春兰多处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陶春兰就算不偏疼她,也不可能像上辈子那样偏疼叶烦。
“我听嫂子的。”陈小慧说出来,习惯性看赵茹萍。
赵茹萍非常满意,不愧是她养大的闺女,还是跟她亲。
殊不知陈小慧这一转头内心很慌,担心叶家人误会她是非不分。
叶烦打破沉默:“先进屋吧。”
陶春兰如梦初醒:“对,进屋,虽然快夏天了,可阴天没太阳的时候还是冷。”
叶大哥抄起前几天刚挂上的门帘,叫陈宽仁和赵茹萍先请。陈宽仁挺直腰板昂首进去,看起来趾高气扬的,叶烦直皱眉。叶烦嫂子扯住她的胳膊,冲她微微摇头,笑着追上去:“小慧渴不渴?我给你泡杯牛奶吧。听说牛奶养胃。”说着话就拿条几上的奶粉罐。
陈小慧脱口道:“我喝牛奶拉肚子。”
叶大嫂的笑容僵住,神色讪讪地放下奶粉。
赵茹萍顿时很是得意,有奶粉了不起?叶家亲生的照样不给你面子。
“小慧这点像我,都不是享福的命。”赵茹萍轻蔑地看一眼叶烦,也不知道你像谁。
叶烦气笑了,陶春兰神色微变,陈小慧见状又想找补却不知道怎么打圆场,急得不由自主地抠手指。叶烦看不下去:“拉肚子说明过敏,跟享不享福有什么关系。”无知的蠢货!
净胡扯!赵茹萍觉着可笑:“牛奶还能过敏?”
叶烦反问:“鸡蛋豆腐都能过敏,牛奶怎么不能过敏?”
赵茹萍尴尴尬尬,嘴巴动了动:“……谁说的?有科学依据吗?”
“专家!”叶烦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陈宽仁冷笑一声:“光拿钱不干事的专家吧。”
叶烦点头:“是呀。不干活都有钱拿,这么牛气还不是专家?”
“你——”陈宽仁抬起手,叶大哥塞给他一杯水:“叔,喝水,叶烦就是个不懂事的玩意,咱别跟她一般见识。”
陈小慧不禁看她同父同母的大哥,上辈子就这样,提起叶烦大哥多是一脸嫌弃,对她客客气气。刚开始她还很得意,认为叶家烦叶烦。后来才知道人家没把叶烦当外人,拿她当客人。
叶烦:“叶紧,跟他废什么话。小慧,决定好了吗?”
赵茹萍抢先说:“决定好了。”看着陶春兰问,“我们明天就回去。”
陶春兰禁不住问:“这么着急?”
“家里还有一摊子事,不急不行啊。”赵茹萍苦笑,“老大的孩子上小学,老二的孩子上学前班,得给大孩子做饭,还得接小的。要不是孩子小,还得上班,哪用得着我们两口子跑这一趟。”
陶春兰看丈夫:“我,自己去?”
叶父仍然无法接受叶烦本姓陈。
叶烦大高个像他,脸型像他,瘦长有肉跟鹅蛋似的,还跟他一样大眼乌眉,性格也像他,看似直来直去,实则粗中有细,看起来八面玲珑很世故,但有底线有自己的坚持。
叶父怎么看都觉着叶烦是他亲闺女。
陈小慧看起来比叶烦懂事,脸面像极了三十年前的陶春兰,叶父喜欢不起来,性子黏糊,要是他手下的兵,他早拍桌子瞪眼,叫人有多远滚多远。
叶烦虽然说她不去申城,叶父还是不放心:“烦烦去吗?”
“我去干嘛?我是耿家媳妇!百年之后跟耿致晔同穴。”叶烦转向陈宽仁和赵茹萍夫妇,“别觉着我比你们小几十岁,办事不牢,这辈子除了公事,你们死之前我不会踏上申城那片土地!我叶烦说到做到!”
陈宽仁气得哼一声:“谁稀罕你去!”
“这样更好!”叶烦看大哥。
叶紧苦笑:“我说你和小慧抱错了,领导怀疑我想回家改善改善伙食想出的扯淡理由,给我两天假还是看在爸的面子上。我晚饭前得到单位。明儿一早有一批产品等着我接收。”
特殊时期,叶父不能随意离开首都。叶大嫂说:“我单位宽松点,再请三天假,我陪妈去。三天够来回了吧?”问赵茹萍。
陈小慧有几分迫切地说:“够,够了!”
赵茹萍和陈宽仁转头看她,陈小慧下意识低头,不敢直面她的打量。
叶父叶母和儿子儿媳蹙着眉互看一眼,怎么这么胆小。
如果害怕陈家,她该趁机反抗,跟陈家断了来往。在自家地盘上,陈家老两口还敢欺负她吗。或者说陈小慧不相信叶烦的说辞,怕舍了陈家,叶家欺辱她。
“都在家?”
清朗略带疑惑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一屋子人吓一跳。叶烦依着门框,最先看清来人:“耿致晔?不是说下午或明天到吗?”
来人很高,比叶烦高半头,肩膀很宽,跟堵墙似的,他到门口屋里瞬间暗下里。来人看一下腕表:“两点多了。”
叶烦揉揉额角:“过忘了。”
“来客了?”耿致晔看到忙人大舅子和日理万机的老丈人都在家,不由地好奇,什么客人这么尊贵。
陈小慧看过来,蓦地睁大眼睛,原来是这个耿致晔。
赵茹萍见状想问看什么。眯着眼看清楚,赵茹萍很是意外,朗目疏眉,身材板正,清隽儒雅的不像军人,更不像守岛的边防军人。
这么好的女婿原本应该是她家小慧的啊。
想到这点,赵茹萍不自觉笑了,心说可算叫我找到机会给你添堵:“我是叶烦的妈妈赵茹萍,这是她爸陈宽仁。你就是小耿啊?”
小耿听着国语像洋文,问题是打仗需要他也会几门洋文,怎么也听不懂啊。
这个老太太怕不是癔症了。
“妈?爸?”耿致晔一头雾水朝屋里看看赵茹萍就转向陈宽仁,谁爸妈来着?
赵茹萍和陈宽仁立即应一声。
叶烦伸手把他往后拽,“乱喊什么?我生父,我生母,以后就叫生父生母。不,没有以后,以后不会再见。”
赵茹萍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陈宽仁又差点暴跳如雷,但被跟他坐一起的陈小慧按住。
叶烦嫂子见状想笑,还是叶烦会气人。
耿致晔越发糊涂,眼神询问大舅子,这是什么情况?
事情很简单,叶紧三言两句就说完了。耿致晔却跟听天书一样:“孩子都能抱错?”他两岁女儿都不信!
他表情过于好懂,叶烦想笑就笑:“别听大哥胡说,怎么可能抱错。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你知道的,这两口子担心我养不活,再怀一个遭罪——”
“叶烦!”陈宽仁打断。
叶烦给耿致晔个“懂了吧”的眼神。耿致晔懂了,但很担心她,不禁握住她的手。
叶烦微微摇头表示没事。
耿致晔设身处地想想,身为当事人,有些话叶烦肯定不好问出来:“那怎么这个时候想到换回来?这几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陈宽仁知道,你问他。”叶烦冲他抬抬下巴。
陈宽仁别过脸。
叶烦:“叫你说你不说,没脸说?”
赵茹萍见不得丈夫被个小辈连番挤兑:“你别污蔑人!要不是赶巧跟首都回来的知情坐同一班火车,人家一看到小慧就觉着像,像陶大姐,小慧到家说给我们听,我们心疼小慧跟着我们遭罪,你以为我们想看到你?”
“都老大不小了,哄谁呢。”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叶烦嘲弄道,“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不清楚?再往脸上贴金你也成不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