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初夏,首都,叶家
陶春兰此刻神色疲惫,一向笔挺的肩背佝偻着,眼底乌青,眼球充满了血丝,看起来像许多天没有吃好睡好,坐在沙发上还不得不扶着扶手。
“烦烦,你是怎么想的?”陶春兰望着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不希望她左右为难,可眼底的希冀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这事不是叶烦想怎样就能怎样。
何况叶烦本不是叶烦。
叶烦生长于二十一世纪,小镇做题家,在大城市卷到车卷到房,卷到存款卷到猝死。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叶烦很后悔,若有来世她一定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然后叶烦活了。
好消息是叶烦年轻了十几岁,在一个十八岁少女身上活了过来。坏消息是提前了大半个世纪,穿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巧的是这姑娘也叫叶烦,不巧的是赶上高考停止,摆在叶烦面前三条路,一是当兵,二是下乡,三是嫁人。
叶烦自幼体弱多病,陶春兰不知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她养得跟正常孩子一样,哪舍得叫她去部队。退一步说,就算她舍得,叶烦也受不了部队训练强度。又不舍得她下乡干农活,陶春兰就提议先订婚,拖个几年时局还没什么变化再结婚。
小叶烦认为别人可以建设四化她也可以,还要去人烟稀少的贫瘠地区。陶春兰嘴皮子都磨破了,叶烦还是要下乡,陶春兰的暴脾气上来把她锁屋里。
陶春兰的丈夫在部队,儿子和儿媳住单位,陶春兰自己也有工作,又觉着屋里有吃的饿不着她就没管。等叶烦不闹了,陶春兰打开房门,饭菜一口没动,叶烦的身体十分虚弱,陶春兰关心则乱,没发现此叶烦已经是彼叶烦。
陶春兰害怕失去闺女打算妥协,叶烦先认错。陶春兰怀疑闺女以退为进伺机逃跑,叶烦说个很现实的问题,她几顿没吃就饿晕过去,要是村里遇到洪涝干旱需要节衣缩食,她还不得饿死他乡。
陶春兰一见闺女终于长大了,立刻给她张罗相亲。
两年后叶烦结婚,丈夫去部队,陶春兰担心她在婆家住不习惯就把闺女接回家。这一住就是五年。
前些天叶烦丈夫来信说他现在是团级,所在的部队有家属区,叶烦可以随军,他休假就来接妻小。然而叶烦丈夫还没回来,真正的叶烦回来了。
真正的叶烦现在叫陈小慧,在黄浦江边申城长大。
陈小慧的到来让叶烦知道陶春兰和丈夫建国前后在申城待过几年。同陈小慧一起来的还有她养父养母,也就是叶烦的生父生母。
叶烦生母的意思她和陶春兰在同一家医院同一天生孩子,那天她丈夫工作忙,一着急就把孩子抱错了。
如果叶烦还是叶家父母娇养长大,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叶烦,听到这种说辞一定信以为真。
上辈子叶烦千禧年出生,二十一世纪了,农村也不乏孩子体弱多病直接扔掉的父母。何况小叶烦跟共和国同岁。那是个有钱也难弄到好东西的年代。看小叶烦亲生父母现在穿着也可以猜到他们当时没钱。如果又想要个女孩,还有什么比换一下成本更低。
陶春兰年轻时干过情报工作,搭眼一看三人神色就知道这事另有隐情。可是事情已经这样,追根究底有可能伤了两个女儿的心,陶春兰只能先假装对叶烦生父生母的话深信不疑,然后见招拆招。
事发突然,陶春兰和叶烦没有心理准备,家里除了母女二人就是俩孩子,一时间很慌,陶春兰请陈家三口先住下,她通知丈夫和儿子儿媳,等他们回来商量一下怎么办。
叶烦的兄嫂和父亲接到电话都觉着此事荒唐。今天到家看到陈小慧的长相,像极了陶春兰年轻那会儿,三人沉默了。
陈小慧闷不吭声,她养父养母被叶父的军装吓得不吱声,陶春兰叫叶烦说话,叶烦先笑着安抚陶春兰同志,然后对生母赵茹萍说:“这事没有咱们想的那么严重。”
叶烦的嫂子顿时放松下来,果然跟她想的一样,就算是真的叶烦也不会哭天抹泪。她这样劝丈夫丈夫还吼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妈——”
陶春兰和赵茹萍同时看向她。
饶是叶烦对以后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都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幕也不禁苦笑。叶烦思索片刻,对赵茹萍说:“我喊你们爹娘吧。在我看来生恩养恩一样重要,不能因为你们生了我,就不要养大我的父母。”
陶春兰甚是欣慰地点点头。赵茹萍和丈夫笑着点头:“听你的。”看向身边的陈小慧,“小慧也是这么说的。”
叶烦因为陈小慧刚到叶家那天眼神躲闪,看起来很心虚的样子对她感官不好,闻言不禁看陈小慧。陈小慧耷拉的脑袋抬起来,微微扬起下巴,神色颇倨傲,又像得意。
叶烦很是奇怪,实在想不通这事有什么好得意,就先放一边:“娘,妈,我和陈——我和小慧都不小了。我不留在叶家也不用去申城。明天耿致晔,可能今天下午就能到家。我可以跟他去部队。我的工作关系调走,小慧正好顶上我——”
“我没想抢你的工作。”陈小慧打断。
叶烦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说抢了,“你听错了,我的工作同事没法分担,我走后你不去他们也得找人。与其便宜外人,不如给咱自己人。”
陶春兰赞同:“烦烦说得对。”问赵如萍:“你看呢?”
赵茹萍的第一反应是看陈小慧。
叶烦的嫂子见状眉头微挑,看来陈小慧跟她家叶烦一样是个主意正的。亏得她见陈小慧沉默寡言还以为她内向腼腆:“小慧是不是已经找到工作了?烦烦的工作繁琐,小慧不一定喜欢。妈,婶子,先看看小慧怎么想的。”
陈小慧被问住。
叶家有门路,来前陈小慧有想过叶烦有工作,但她没想到叶烦结婚多年,嫁的还是军人。因为以她对叶家父母的了解,他们不可能叫叶烦嫁给军人。夫妻分隔两地暂且不说,这年代北边不消停,南边不安分,天上不太平,海上也有情况,每一位扛着军功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都有可能牺牲。
陈小慧更没想过叶烦能轻飘飘的说出把工作让给她的话,以至于脑袋发懵,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想好——”
叶烦的嫂子柔声问:“没想好做什么吗?”
二十五岁又不是五岁,陈小慧感觉要被当成蠢货弱智:“不是。我们不知道叶烦结婚了,还有机会随军。我就想来看看生我的父母长什么样。否则这事压在心里头,我无论做什么都不得劲。”
从申城到首都几千里路,只为见一面,什么都不图,骗鬼呢。叶烦一开始看陈小慧很不顺眼,还怀疑自己小心眼:“你在申城有工作啊?”
赵茹萍脱口道:“没有!”
叶烦顿时很好奇陈小慧想干嘛:“既然没有,那为什么,还是担心什么?”
陶春兰禁不住问:“小慧担心我们欺负你吗?”
陈小慧一听要被误会慌忙澄清:“不不是,是,我的户口在申城,现在户籍管得严,叶烦的户籍在这里,我还能迁过来?”
担心这点?叶烦很是意外:“我的户籍不在这里。”
“不在?”陈小慧诧异,“可是,你不是住这儿吗?”
叶烦:“我的户籍在我公婆家。”
赵茹萍不由得发问:“你的户口在公婆家,小慧的户口迁过来,那我们不就没女儿了?”
叶烦:“……”
什么脑子?难怪能想到换孩子这种又毒又蠢的招儿。
叶烦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底的烦躁:“小慧就算不迁过来,以后也不嫁人?就算不嫁人,工作也需要迁户口。况且小慧也不是没迁过。”
叶烦的嫂子性格直爽,也嫌她们磨叽,一开口就没了刚才的温柔小意:“下乡得连同户口转到乡下,这种事婶子应该不陌生吧?”
赵茹萍登时意识到失言:“我的意思叶烦和小慧都在首都,我们以后想见个面都难。”
叶烦不禁问:“你的意思我跟你回申城?”
赵茹萍点头。
叶烦就想骂人,她嫂子一见她神色不对,慌忙按住她的手。叶烦深吸一口气:“我的户口在我丈夫家,迁出来只能离婚!”
“没别的办法吗?”赵茹萍看向叶父。
叫她爸利用特权吗?脑子没坑吧。叶烦皱着眉说:“你看他他也不能逼我离婚。”
“不是要你离婚。”见叶烦面色不善,赵茹萍慌忙说:“也,那就先不迁户口。不过你得跟我们回家。小慧来这里,你又不跟我们回去,亲戚邻居得怎么——”
叶烦不客气地问:“关我什么事?”
赵茹萍噎了一下,看陶春兰:“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冲?”
叶烦很烦,又忍不住皱眉:“你什么意思?我爸妈把我养歪了?就没有可能你们两口子不好,我胎里歪,能长成现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陈小慧瞠目结舌,她怎么跟长辈这么说话。
赵茹萍的呼吸困难,叶烦的生父猛然坐直剑拔弩张,叶烦嫂子见状抢先道:“烦烦,不许胡说!”
“我也懒得跟你们废话。”小半天过去啥也没聊出来,叶烦真是够了,看着陈家老两口说,“虽然你们才来一天半,但今天也是第三天。坐车累,路上没空琢磨,晚上睡觉前也没空想?这里最小的都二十五岁了,没傻子,直说想要什么。再让我听见不想不是,什么为你们着想,立刻滚蛋!”
赵茹萍吓得打个哆嗦。她丈夫陈宽仁握住妻子的手:“你吼什么——”
“你闭嘴!”叶烦瞪他,“我妈生孩子的时候我爸不在,一个产妇顾不过来没看清小慧长什么样,你也瞎?就算刚出生的小孩长得差不多,包小孩的铺盖也一样?前二十五年都没想过换回来,现在想换回来就能不声不响找到这里,谁告诉你们叶家地址?我们不提真以为我们傻,天下就你们两口子聪明?”
陈宽仁恼羞成怒:“我是你爸,跟我说话客气点!”
“有证据吗?我们承认陈小慧是我妈生的因为她俩长得像。这世上多的是长得像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认你又能怎么着?”叶烦不懂有备而来的三人有什么好犹豫纠结的。陈小慧是陶春兰同志生的,叶烦不跟她计较。抱错的孩子是陈宽仁,他和赵茹萍还想讹一笔不成。做梦!
叶烦又问:“你们想滴血认亲,还是有人证?”
陈宽仁张口结舌:“我我——”
“说重点!”叶烦冷声道。
陈宽仁、赵茹萍和陈小慧被她吼得打个哆嗦。
陶春兰赶忙安抚:“烦烦,好好说——”
陈宽仁:“就是——”
“这是重点吗?”叶烦问。陈宽仁本能把话咽回去。叶烦看赵茹萍:“抱错小慧的是你们,照理你们该给叶家赔偿。看在你们没有作践小慧的份上,钱不钱的就算了。你们真为陈小慧着想,就叫我妈就跟你们回申城迁户口。”
赵茹萍忙问:“你呢?”
叶烦不假辞色:“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儿女要照顾,我没空回申城。”
陈宽仁:“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