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醒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儿离开的了,打了车,脑袋抵着车窗靠着,眼睛无神虚放在窗外某处。
滴滴答答的,车窗也逐渐被雨滴遮得模糊。
闵司行的那句话像是一根刺,在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搅弄着,鲜血淋漓。
许知醒有些无措跟委屈,她只是单纯地在这边上班而已。
也不行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毕业前夕,闵司行其实问过她以后的职业发展。
她们这行在社会上并不讨好,许知醒这个专业也是当时滑档才被迫学的,平宜物价高就业环境差,无论什么都不算是最优选。
许知醒不知道他的那句话是否经过斟酌考虑,还是随口问出,她还是第一次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沿海地区,也不喜欢东川,阿行,我不想去那边。”
闵司行刚洗完澡,身上那件刚打完球被汗水润湿的球衣扔在旁边水盆里,敞着胸膛,微微侧过身露出清晰的人鱼线,声音还有些润哑:“你去过?”
许知醒摇了摇头,随后又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他就低着头给自己洗衣服,洗完还顺便把许知醒的内衣给洗了。
“去没去过都不知道。”
许知醒就没吭声了,红着脸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说:“你不要给我洗衣服了……”
闵司行外头莫名看她:“怎么了?我又没放一起,一个盆就嫌我了。”
许知醒:“不是……”
闵司行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分工明确,你做饭,我做其他的所有。”
说完,他就那么蹲着身子,侧着头抬着,静静看着她几秒,随后忽然说:“知知,对不起啊。”
许知醒不解:“什么?”
闵司行放下手里的小衣服,过去抱她,没擦干的手没碰到她身上,下巴垫着人肩膀,整个人耷拉在她身上似的,虚虚环着她的腰。
“你跟了我,我以后会让你过得好的。”
许知醒就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我觉得很好了。”
画面被定格,随后从一个狭小缝隙开始分裂,最终粉碎。
胸口滞闷,眼底的酸意一寸寸加深,许知醒摸了摸脸颊,手上一把的水,原来不只是车窗落了雨滴。
“怎么了小姑娘?失恋了啊。”前方司机大哥用着蹩脚的普通话忽然开腔。
许知醒抬起头透过后视镜跟司机对视,鼻尖还是有些泛红的,她摇了摇头,撑起一丝笑。
“失恋很久了。”
可如今发现,好像只有她还陷在那场绵长不断的冷雨里,不清醒,不回头。
“走出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找一个,现在分分合合都很正常,会分手就说明那个人不是最适合你的人。”
“人生这么长,我们中国十三亿人口,总会遇到一个特别契合又对你死心塌地的。”
许知醒呼了口气,吸了吸鼻子说:“说得对。”
他都不喜欢我了,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许知醒收拾好心情,下了出租车。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砸在身上,一瞬间单薄的衣服就湿了个透底,煲贴着身子,黏糊糊的让人觉得心都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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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之后,闵司行自己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久久没有吭声。
脑子里一直回忆着刚才许知醒的表情,她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跟以前一样,不爱吭声,不会讨好,让来就来,脾气太好,生气也不会骂人。
闵司行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哭。
那双眼睛总是茫然又呆滞地放空着,即便是分手的那天,也只是无措慌乱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
那时,他甚至清晰地听到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给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恋打上了完整的句号。
助理丁吴走进来时,闵司行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煞白的灯光落在他的头顶,今天要被采访,他化了妆,可如今薄唇看上去有些苍白,整个人的情况都不太对劲。
他忙不迭走过去,着急问了句:“没事吧。”
闵司行压弯了肩膀,脑袋还埋在双膝之间,手指摁压着腹部,声音低闷:“没事,胃疼。”
“我去给你买点爆米花垫一垫?”
闵司行摇了摇头,顺手拿起桌面上放着的爆米花,是丁吴给许知醒买的,她没吃。
捞起机械似的往嘴巴里塞了塞,不知道吃了多少,胃里还在绞痛。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了句:“外面下雨了吗?”
丁吴点了点头:“下了,我拿了雨伞。”
那她打伞了吗。
“她来看什么电影。”
丁吴不知道闵司行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只是实话实说:“没有查到她的购票信息,估计是来四楼吃饭顺便凑热闹的……”
闵司行哦了一声。
她说他们之间没有关系。
他连前男友三个字都不配吗。
丁吴犹豫了两秒,问他:“晚上八点的飞机去平宜,要改签吗?”
“不用。”他放下手里没滋没味的爆米花,站起身,恢复了往日里松快的走姿,朝着休息室外走。
丁吴盯着闵司行的背影,脑海里又莫名回想起了刚才那个女孩的模样。
她看上去不爱说话,性格很静,不太可能做出什么。
搞不懂。
实在是搞不懂。
看着前面已经消失的背影,丁吴提着包匆忙跑了出去,走出门又迅速跑回来抓着爆米花追人。
十五块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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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半个月,许知醒没看过微博。
甚至于偶然在大厦看到他的海报宣传都会移开眼,但作为新娱乐版块的传媒人,那些铺天盖地的谈论还是无孔不入钻进脑海。
他的电影上映大爆,在今日讨论度飙升。
大多数人都开始说他本色出演,把一个阴狠压抑的成长角色演绎的活灵活现,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跟狠劲儿。
可私底下,在所有人的眼里,闵司行又是那么一个淡泊名利且从不参与任何综艺跟活动的低调隐形人。
从上一年斩获华语影帝开始,他出演的所有电影都一度受到热评。
好似这一整个夏天的开始,都是为他降临。
最近要跟着主编跑新闻,出版社给配的摄影机暂时还没到,问许知醒有没有相机,没有先借一下同事的。
许知醒跟同事关系一般,更别说摄像机这种东西个个娇贵,她一个不小心给人弄出问题赔偿不起。
“有,不过是大三的时候买的,我下班回去看看还能不能用。”
“行,不能用及时给我发消息。”
“好。”
许知醒想到明天要扛着摄像机跑就觉得累,但又想,或许因为身形体力上的差别社会才对女孩如此不公,想到这儿,她忽然又不抗拒出去跑新闻了。
下班回小区从箱子里翻出相机,当时的新款,索尼a7m4,过了三年却保存的跟崭新的一样。
许知醒蹲在放满泡沫的纸箱旁边,眼神盯着相机看了许久,至今相机上面还被刻了字,xx,许知醒的醒,闵司行的行。
大一那年,他极其热衷于在她所有东西上打上他的标签。
相机在当时售卖价格几近两万,对于在奶茶店兼职的许知醒来说,只能满足日常生活开销,她的学费都是助学贷款,还是刚开学没多久,不可能买得起。
最开始看到自己滑档成传媒系时,许知醒就想试图转系的,可最终在和闵司行交谈后放弃。
当时的她甚至想要找另一份夜班兼职来填补这个空缺,毕竟已经学了,不能真的连设备都没有,或者买个二手的,或者先买个入门款,又或者继续借用当时传媒系的热心台长的。
分明已经借到了,闵司行却不知道哪来的钱给她买了,冷硬着脸让她还回去。
许知醒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没有感动,只是觉得辛酸跟自责。
后来这台摄像机陪伴她很久,直到从上一家公司辞职,才被封存进纸箱中。
检查了一下摄像机的功能,被保护的很好。
许知醒躺在床上睡了一小会,大概一个多小时就睡醒了,今天来不及做便当,洗了把脸出门。
走到玄关换鞋时才注意到今天室友一整天都在家。
“你今天没上班?”
崔嘉晖摇了摇头:“没有,我……被裁员了。”
“这个时候裁员??”
现在不是才六月份吗?
新一批年轻的血液即将蔓延至社会各个角落,但对于他这种技术岗,就算是要裁员也不至于……
崔嘉晖耸了耸肩:“经济形势不好,都正常,赔了n+1,钱还是挺到位的。”
许知醒听他这么松快的语气,轻笑了声:“那就好。”
崔嘉晖看着许知醒低着头从冰箱里拿了一个苹果,忽然有些好奇问她:“许知醒,你很缺钱吗?”
“啊?”
俩人只是室友关系,平常的交流除却电费之外聊胜于无,大城市中生存的人也很有距离感,不会主动窥探别人的生活隐私。
可这一个月来,崔嘉晖也知道她早八晚五在一家娱乐传媒公司上班,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在一家便利店兼职。
崔嘉晖至今也还记得还没搬进来时许知醒就很抱歉地说:“我兼职要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来,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吵的。”
“你如果不能接受我让中介重新帮我找个房子。”
“可以接受,我作息也挺奇怪的。”
许知醒眼睛亮了下,问:“你会做饭吗?我会用厨房,如果你不用的话燃气费你不用a钱,还有我晚上习惯开着灯睡觉,电费我可以出多一些。”
“不会做,我不进厨房。可以。”
俩人是单独的卫生间跟淋浴室,房间隔音效果也不错,最重要的是房租便宜,距离上班的地方很近。
于是一拍即合。
许知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前年挺缺的,要交助学贷款,当时工资还没现在高,今年的话就还行。”
她又说:“余额会让我有安全感。”
崔嘉晖点了点头:“哦,感觉你真的挺拼的。”
许知醒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向来不善交流,只是顿了几秒,说:“我上班快迟到了,先走了。”
“好。”
许知醒走路去了便利店,妹妹已经关门跟男朋友约会去了。
她打开门,把门牌翻转成正在营业,坐在前台看了看电脑,查询了一下架子上的货,戴着口罩盘了盘账。
她捏着旁边废旧的小票折了一个小小的星星,捏在指腹,用尖锐的地方轮回在肉上扎。
手机滴滴了两声,许知醒打开,是妹妹发来的微信。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九点。
周莹:【啊啊啊我真的服了,我俩吃完饭,他居然说送我回去,明天学校都要放假了,我都要回家了tvt】
许知醒忍俊不禁:【他这是尊重你,如果你没有表露出那种想法,他先表露出来,也不太好。】
【不过,你们在一起了吗?】
【没啊……所以我就有点着急嘛,他到底想干什么啊!也不是想要吊着我啊,但是也不主动一下……】
【你可以主动,或者暗示的明显一些。】
【万万不行!怎么可以让女孩子主动表白啊,那样在谈恋爱的过程中肯定会处于下风的。】
周莹别扭好奇地问:【知知姐,你追过人吗?】
许知醒不太想提,可周莹问了,她就只能慢吞吞试探着扒开伤口,任由痛楚层层叠叠席卷而来,在鲜红之中剥离出一些含着玻璃渣的回忆出来。
【追过,他当时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也跟我不是一个学校的,追了很久。】
追到许知醒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觉得他那样的人明眼看就是前途无量,无法奢求。
毕竟长相漂亮的女孩子太多,可闵司行是名声在外的出众。
她并不是自卑,只是觉得他应该配得上更好的,起码是能够在他生活中起到作用的。
【哇,真的难以想象你追人是什么样子。】
许知醒每次想起以前,思绪都会变得迟钝缓慢,仿佛一个蚕丝捆在里面的茧,那些碎片会让人闷到忘记怎么呼吸。
【嗯……我记得有一次想请他吃饭,但是我又没钱,我高中甚至学费都交不起,但又实在想约他。没成年,只好去附近餐厅打黑工,差不多攒了一个月,请他去一家特别特别贵的餐厅吃饭,总觉得他那样的人平常应该吃过很多山珍海味,普通的餐厅害怕他觉得我寒酸。】
【就吃了一次,我就约不起了,自己吃了整整一个月袋装泡面。】
那段时间她营养不良到有些低血糖,在晨跑时晕倒了也没钱打点滴。
她也并没觉得苦,是她想追的人,用心想要得到的人,为之付出点什么也没什么。
【哇靠,前夫哥这不对你死心塌地啊。】
[周莹撤回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知知姐。】
【他不知道的,也已经不喜欢我了。】
许知醒盯着微信聊天框那些字,又敲打着:【你不认识他,如果认识就会明白,谁都可以为他做到这些。】
关掉手机,许知醒给客人结账,撑着塑料袋把东西都装进去。
夜晚的便利店格外安静,这种特制的煞白灯光能够把货架照出冷冽的光,食物色泽也更清晰。
最近便利店新上了关东煮,时间在晚上十一点,她把所有食材放在铁格汤汁中,时不时去看两眼。
基本要到凌晨才能熟。
香气过分浓郁,来吃的人倒是挺多。
便利店有人用手机在看综艺,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抬头看了过去。
隔了很远看不清,也知道那是闵司行作为特邀嘉宾参加的,里面有位常驻跟他关系很好。
他很少参加综艺,这或许会是唯一的一次。
视线没移回来,目光又被玻璃窗外站着的一个男人给吸引。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灰黄衬衫,里面白色内衬被染得白一块黑一块,到膝盖的蓝色短裤,一双蓝色漏洞凉鞋。
正吞咽着口水扒拉着玻璃窗往里面的便当看。
硕大繁荣的东川市中心会出现流浪汉,这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许知醒只是看了一眼,前方有人结账,她重新低下头给面前的客人扫码。
好几个吊儿郎当的成年男性穿着凉拖跟背心,问许知醒:“有中华吗?”
许知醒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有,要哪款?”
男人笑意赤裸裸的:“硬的。”
许知醒忽视他刻意拉长的语气、过分直白的黄腔,把身后的中华给他一盒。
“套儿有吗?”
“那边架子上。”
“没用过,你觉得我要买什么型号?”
“你应该……很有经验,不然你看看我,给推荐一下呗。”
旁边男人跟着哈哈大笑,格外刺耳。
男人有些纠缠不清的意思,站在前台堵住了后面客人的结账,最后排的小女孩也不敢吭声,哆哆嗦嗦放下手里要买的便当从便利店离开了。
许知醒的语气不受影响,很平淡说:“你可以每种都买一盒试试。”
也只会打声嘴炮,缠了些许时间,他们就离开了。
对于这种有生活类的24小时便利店来说,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许知醒从准备来便利店兼职就在网上查询了无数种意外事件的可能性,到此为止没有发生过一件。
法治社会,她不觉得会有人光明正大做出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可这种侥幸心理在今天被打破了。
凌晨四点。
城市陷入沉睡。
街道上除了来回车辆,空无一人,路面只有一些通宵开着的连锁店还亮着灯,此外都紧闭着大门。
许知醒照常下班回家,走在路边戴上耳机随机播放了一首英文歌,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拐角位置,她听到身后一声明显易拉罐的声响。
脚步骤然停下,摘掉有线耳机。
许知醒缓缓回头,看到身后地面一个百事可乐的易拉罐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人行道朝她滚动而来。
夜晚的凉风拂过,引起胳膊汗毛颤栗。
许知醒抱紧臂弯中那件棉袄,往身后四周扫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
她用手指紧紧扣着手心,又捞起手机想给谁发几条消息,来安抚内心的不安。
可在列表翻了又翻,才忽然意识到她从十七岁认识闵司行开始,直至大学毕业,生活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之后,她也跟着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