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马车行驶到一家小店门前, 陆纨叫停,长天于是停了车。
长天见到自家爷下车后,领着位身穿碧色彩绣齐腰襦裙的姑娘重又登上了马车。长天瞪大眼睛, 发现那是从前在天福寺里见过的徐姑娘。
徐姑娘手上还提着一袋子油纸包着的东西。
闻着香味儿,长天估摸是隔壁店子的金丝烧麦。
想到此,长天犹豫道:“爷, 那烧麦——”
“休得多言。”还没说完, 长天的话已然被陆纨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一道冰冷嗓音给打断。
长天叹气, 默默地在心中接上话茬:那烧麦您可不能吃啊。
爷早几年在大理寺里忙着审案子伤了肠胃, 后来做上阁老, 虽然还是忙, 但三餐总算规律些了。可惜胃病一旦得了, 终生都难调理好, 自此,这胃病算是在陆纨身上落了下来, 只能是他们这些身边的人平日里更加小心伺候些。
烧麦是糯食, 爷早上出门时已用了早膳, 要是再吃徐姑娘买的烧麦, 对胃肯定会造成伤害!
可惜爷不让我说啊!
唉,算了, 爷从来不是色令智昏的人, 徐姑娘是长得顶漂亮, 但爷这几年见过太多漂亮女人, 连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位女子他都敢不假辞色,爷不至于为了位没见过几面的小姑娘糟蹋自个的身子。
长天天真地想着。
马车里, 徐意和陆纨相对而坐。
徐意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油纸包, 她眉眼弯弯地对着陆纨笑了笑。
徐意嘿嘿一声, 喜滋滋地说:“我瞧见旁边那家店好多人排队,所以我也去凑了个热闹。听说他们家的金丝烧麦在京城里口味一流,郎君和我一道尝尝吧!”
即便不再是熟悉的阿意的容颜,她的口吻和模样也还是如此活泛,这样熟稔的样子惹得陆纨弯起了唇。
他说:“好。”
徐意道:“还是热的,刚刚出炉,趁热吃!”
言罢,小姑娘先用筷子捻起一粒烧麦放进了自己嘴里,边吃她边说:“我帮郎君尝尝烫不烫嘴。”
徐意也用过一道早膳,只她这几日胃口好,方才等陆纨来接自己的时候,瞧见旁边的小店大排长龙,她的心就直犯痒痒,如今可算解了馋虫。
吃完后,徐意的嘴唇边上即刻沾起了一道油光,亮晶晶水腻腻的,在这狭窄的马车厢中,尤为打眼。
陆纨望着她,很快回忆起了这花瓣样的唇瓣采摘起来是什么滋味儿。这一刻,他极想伸手帮她抹去嘴唇上的水渍,他的手指僵硬地动了动。
徐意毫无所觉,还继续笑吟吟地道:“好吃!”
“郎君快尝一个。”
她不知道他心中旖旎发散的想法,一点儿戒心都没有地用双手捧着那层油纸包,递到了他的面前。
“当心烫。”陆纨的目光终于从她嘴唇上挪开,他伸手接过。
徐意道:“没事,隔着一层纸,不烫,可以吃啦。”
她的语气里满是和人分享好东西的喜悦,望着她澄澈的双眸,陆纨实在不忍拂她的情。虽知道烧麦这等糯食只要他吃下去,肠胃在之后必定会泛起恶心,但他还是温声道了句:“好,就吃,筷子在哪里?”
徐意左瞅瞅,右摸摸,这才发现自个一时疏忽,走的时候居然只拿了一双筷子,而这筷子刚才被她用了。
徐意的手心里握着那双用过的筷子,递出去也不是,不递出去也不好——这,不晓得他介不介意?可是以郎君的修养,用手抓东西吃这种事情肯定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她讷讷地挠了挠耳朵。
这副小插曲无端地让陆纨的心情在忽然间变得无比美好,他从她手中取过筷子,语态平静地道:“我们之间,更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我怎会嫌弃阿意。”
言罢,他从徐意手中抄过筷子,夹起了烧麦直接往嘴里送去。
徐意见到这双筷子上先是沾了自己的口水,复又沾了他的,莫名有种他们好像在车厢里接了个吻的感觉。
徐意登时有些脸热。
陆纨则心无旁骛地嚼着口感厚重的烧麦,这糯食不太好吞,他费了一番劲才总算将其整个吞下。
吞完以后,他即刻喝了几口水,用来洗涮肠胃中的那股子油腻。
“好吃么?”徐意浑然不知他咽得如此艰辛,犹在旁热情地问,“我买的三鲜口味的,郎君喜不喜欢?”
从前一道吃饭的时候,徐意就发现了,与肉比起来,他更喜欢吃菌菇一类的东西,所以特地买的三鲜味。
陆纨不想她居然记得自己的喜好,愣怔过后,他轻轻颔首,笑着回说:“喜欢。阿意有心。”
徐意于是开心地弯着唇。
陆纨用帕子擦了擦嘴,抬首时,目光又无法避免地落在了她两片如胭脂般的小巧樱唇上。
他注视着她,终于还是开口道:“阿意,来。”
徐意不明所以,出于对他的一腔信任,还是乖顺凑到了他的身边坐下。
“阿意的嘴上有颗糯米。”陆纨启唇,他淡淡地道。
徐意信以为真,羞窘道:“是么……”
事实上根本没有,可谁知光风霁月的陆阁老撒起谎,竟然跟街头的地痞流氓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正当徐意准备好好擦嘴的时候,陆纨格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眸眨也不眨,温声地道:“不妨,我帮阿意擦掉。”
说着,陆纨将他方才用过的那张帕子折起,指腹捻着锦帕干净的另一端,他轻轻地在她殷红润泽的嘴唇上左右擦拭着。
徐意微张着嘴,她饱满的唇瓣像是一朵开得旺盛的牡丹花,中间微微翘起的唇珠更是在男人愈来愈重的摩挲下透出了点点朱红,瞧着可人又艳丽。
他隔着丝帕触碰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
就这么,陆纨的心中缓慢浮起丝隐忍而私密的快感,他好想像从前一般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亲她,亲得她失神,亲得她眼中只有自己一人。
可是……她如今不是他的妻子了,他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对她做这样亲密的事。
思及此,陆纨的双眸黯淡下去,他的手指处察觉出了微末苦涩,他克制地从她甘美的嘴唇上挪开。
车厢里的氛围安静,好像一切如常,只是陆纨捏着锦帕时,那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暴露出了他此时极不平静的心绪。
徐意的唇瓣在他的揉弄下又麻又痒,还有丝丝酥,徐意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嘴,确认再没有糯米了,她方对陆纨道了句:“谢谢。”
陆纨眼底的暗泽之色散去,他说:“阿意客气。”
“我们眼下是去哪里?”用完烧麦,徐意才去想起要问这个问题。
陆纨不咸不淡地说:“去外城。”
“怎么去外城?”徐意道。
陆纨抬眸,眼眸有些深邃,他道:“两日前阿意和九郎一道去城北,‘武陵侯大展身手胜番邦,徐家女看台之下引追逐’的事情这几日正被说书先生大肆宣扬。”
“我若再跟阿意一起出现在京城,对你的声名影响不好。”
陆纨说这话时,声音分明冷静无波,徐意听着却无端觉得羞赧。
她明白所谓“声名影响不好”的具体意思是什么,短短三日,她辗转在他们父子之间,若是被人瞧见,说她一句“水性杨花”那都是轻的。
知道陆纨是在为自己考虑,徐意于是“嗯”了下。
可不知怎么,她还是有点不敢看他。
徐意敢明目张胆地当着九郎的面,告诉他她两日后约了他的父亲,却不好意思被陆纨晓得她和他的儿子走得太近。
这是为什么?
徐意心中惴惴又不解,她垂首,不再作声,只是扭了扭手指。
女孩儿扭扭捏捏的模样让陆纨的嘴角无声地往下压了压,他说:“我没有取笑或责怪阿意的意思。”
“何况——”陆纨顿一顿,他淡声说,“我说过会等阿意想清楚。”
他们不再是夫妻关系了,就像九郎所说,这次选择权在她手中,她有权利在他与九郎之间重新二选一。
徐意道:“郎君……”
“阿意以后叫我沛霖罢,”陆纨温柔地抚摸了下女孩儿的发顶,他笑着道,“郎君二字,给人家听见,只怕无端会生出许多是非。”
她的确不该再叫他郎君了,至今没有改口的原因,一是出于习惯使然,二也是怕陆纨见怪。
眼见陆纨如此周到,徐意遂点头说:“好。”
“沛霖。”徐意当即这样唤了他一嗓子。
沛霖是他的字,此前被无数人叫过,可这两个字从阿意口中念出来,尤为不同,陆纨竟想再听她多叫几次。
陆纨望着她,情不自禁地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马车驶到目的地。
长天和翠微一人打起一边车帘,伺候他俩下了车。徐意发现陆纨带自己来的地方竟是一处荷花池边。
正值盛夏,池塘里面碧绿的荷叶托着娇嫩的花蕊,映衬出种清新而又可爱的芬芳之感。
徐意走上前去,见池塘边还停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
这……是为他们准备的么?
徐意瞄了陆纨一眼。
下一刻,长天果然拿起旁边的船桨来,他道:“爷和徐姑娘请上船,小的来为您们撑桨。”
“不必。”陆纨果断地推拒了长天的好意。
他的视线转向徐意,温和地问:“阿意想不想坐船?”
坐于乌篷船上,与陆纨这等神仙似的人物一同畅游在这片画卷般美丽的荷花池里,想一想,的确是件心旷神怡而又充满诗情画意的事情。
徐意期待地点了头。
陆纨一笑,他先是扶徐意上了船,而后从长天手中接过船桨,竟是要亲自划桨的意思。
长天道:“爷——”
“不必跟,一个时辰内回来。”陆纨平静地撂下句话。
然后,他便解开了系船的绳索,他站在船头,用力地滑动手中船桨,只见一叶小舟载着他们二人,往那藕花深处飘去。
徐意坐在狭窄的船舱里,乌篷船正在荷花池中浮浮游游。她趴在窗户边上,掀起了帘子,凑出脑袋看荷花绿叶,满满一池子的香气使人心旷神怡。
徐意用力嗅了嗅,她笑着问陆纨:“沛霖怎么找到的这处位置?”
“在大理寺时,有次来办案,正好经过此处。”陆纨道,“见此环境清幽,风景秀丽,遂记下了路。”
“那时我还想过,如果阿意在,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喜欢这里。”陆纨边摇桨,边回着她的话。
他说得淡定从容,可徐意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必定苦涩难言——他那会儿不会知道她还有可能活着。
这个“如果”分明是在盼望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几年来,他独自形单影只,徐意忽觉鼻腔酸楚,好像自己狠心辜负了他般。
她心口发热,抬头仰视他立于船头的挺拔身姿。陆纨也望着她,他笑道:“还好,老天厚赐于我,竟真的让我还有机会带阿意来这儿。”
“算是补全了我心中遗憾。”陆纨的面色平静,他唇角含笑,煞是温和地说。
池塘里水波荡漾,周遭的荷花泛着无限温柔。陆纨手中拿着桨,他正像个普通船夫般为心爱女子划桨撑船。大概谁也料不到堂堂陆阁老竟会亲自做这样粗鲁的事儿。
见他如此模样,徐意心中更觉不是滋味儿。她提着裙角,钻出船舱外,一步步也往船头走去。
陆纨怕她摔跤,忙加重了语气道:“当心。”
“没关系。”徐意道,“我站稳了。”
“而且,即便摔下去也不打紧,天气热,当作洗个澡就是。”徐意笑了笑,说得潇洒畅快。
看到女孩儿嘴角快意的笑容,陆纨道:“我忘了,阿意凫水的本事很强。”
对于这等夸奖,徐意却之不恭地受了。她在陆纨的脚边找了个位置坐好,仰首对陆纨说:“咱们都离岸边好远,沛霖不如别划了,和我一道坐下吹吹风。”
四周到处都是开得幽香的荷花,还有一片又一片的莲叶,正应了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他们藏在茂密的荷花堆里,除了身边的一缕清风外,再无任何人打扰,这方世界是独归他们二人所有的。
独属他和阿意。
陆纨心有所动,他将船桨放在一旁,应了徐意的约,坐到了她身边。
六年里难得有这样闲情逸致的时候,陆纨闭着眼,他广大的衣袖跟着清风飘动,内心也在这样的惬意环境中随之一荡。
身旁突地传来小姑娘活泼可爱的笑声,陆纨睁开眼,却见徐意悄悄脱下了脚上的绣鞋和软袜。
一双白皙如玉的赤裸双足陡然暴露在了陆纨眼前。
陆纨的呼吸一顿,他迅速别过脸,声腔僵硬地道:“阿意做什么?”
“太热了,我要在水里泡一泡。”徐意将衣裙往上拉,免得被水溅到,她的口吻懒洋洋地。
陆纨的手指微微收拢,他赫然加重语气,再次叫了声:“阿意!”
徐意偏过头,眼眸亮晶晶地看他,全然是天真灿烂的小姑娘模样。
陆纨哑着嗓子道:“姑娘家的脚……只能给自己夫君看。阿意不可如此。”
“可是很热呀,”徐意扁着唇,执拗地道,“我想泡。”
“这里没有其余人,只有我和沛霖,也不可以放肆一点儿么?”说着,徐意趁势将一双小巧的脚丫放进了水里,于是她白嫩的足尖再次闯入到陆纨的视野中。
徐意的一双脚生得很白,骨肉亭匀,足弓线条流畅,十个圆润的指甲盖上染了红色的蔻丹,好像雪地里茂密盛开的梅花一般,纯洁又艳丽,惹得人想要将其放在自己掌心中把玩爱抚。
陆纨没有说话,盯了一瞬后,他强制性地将目光从水面上挪开,他颤抖着闭上眼睛。
徐意在这时缓缓侧首,望着他片刻,她忽然启唇说:“沛霖,你这六年不曾续弦,是因为我么?”
听得此话,陆纨在微怔过后,陡然睁开了双目。他心中的那些春情几乎在刹那荡然无存,他苦笑着说:“阿意,你竟然这样问。”
“阿意觉得是因为你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支持你的母亲开织造局,让她离开纪春田?为什么要肃清陆氏宗族,为什么年年上天福寺供海灯,为什么带你来这儿?”说到最后,陆纨的嗓音渐渐低沉,显然是含了多种情感。或许是失意,或许是怅惘,或许是怒气,或者都有。
徐意凝神看着他,她说:“沛霖喜欢我什么?”
陆纨的唇瓣动了动,他望着她的面庞,欲言又止。
“沛霖应当见过很多女孩儿。也许,因为这六年的等待,所以我才会显得尤其宝贵。”徐意低着头,她用脚尖挑起一捧水,洒向平静的水池,她道,“九郎有告诉过沛霖,当年掳走我的土匪,后来是我亲手杀的么?”
陆纨一言不发,只安静地凝视她。
“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温柔娴静的姑娘……”徐意长长的睫毛微垂,她道,“就像你说,‘姑娘家的脚只能给夫君看’,而我不想管这些礼教大防,偏要露出脚来一样。”
“也许,沛霖真正了解我之后,就不会喜欢我了。”徐意抬首,她的声线清越,她勉强地对他微笑了下。
下一刻,她直接落入到一个充满清冽气息的怀抱中。
“不。”
徐意听见抱着她的人这样说。
他的手掌托在她的腰上,他用着要把她揉碎的力度紧紧地拥抱她。
陆纨平日里一向克制,这份力道已是微微失控。
他的眼眸中暗流涌动,他细语低喃道:“阿意。陆沛霖喜欢你,因为你是阿意,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我说过,阿意温柔可爱,胸襟广阔,善良美好。”陆纨试探地伸出手,他终于忍不住,帮她撩起飘在空中被风吹散的一绺黑发,此时,他衣裳上沉香的气息正将她团团包围着。
徐意今天才知道,原来像陆纨这样端正的人,也会说情话,原来他同人剖白真心时是如此动听。
陆纨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他低低道:“或许这不是全部的你,但人皆有许多面,我愿意接受所有面目的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