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京城里下了一整夜的雨, 期间时不时地还伴随着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本就是在陌生环境,加之雷雨吵嚷, 纪明意这夜休息得不太好,第二日起来时, 她发现他们宿的院子里的一棵老桃树的枝丫塌了一大半, 想必是被风刮倒的。
徐元寿伸出头道:“都春天了,还这样大的妖风,这天气古怪得很。”
“倒春寒, 加上天福寺又在山上, 山顶的风自然大些,”纪明意说,“京里估摸没这么冷。”
天福寺里的确有些妖异的冷, 盛氏几人出行时,不想会经历变天, 因而没带什么厚衣裳,唯独多带了件斗篷。
此斗篷是雪狐纹镶边染蜀锦的,乃盛氏的亲爹、徐意的外公镇海侯当年不远万里托人带回来,特地赠给身子单薄的外孙女儿的。
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 怕女儿着凉, 即便在屋子里, 盛氏还是将斗篷给女儿披上了, 她道:“又是风又是雨,天气不好, 你们别出院子, 免得跌跤。”
这话是说给徐意听, 更是说给徐元寿。
徐元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昨儿还趁盛氏没注意,悄悄溜到了天福寺的后院里头撸人家散养的猫。
徐元寿说:“娘多多注意才是,地面湿滑,您小心照顾好自己。我和阿姐还小,就算摔着了也没什么打紧。”
盛氏横他眼,啐道:“你这顽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好好地,非要说句“就算摔着了也没什么打紧。”
徐元寿嘿嘿笑了笑,盛氏道:“这是在庙里,一言一行都有佛祖看着呢,童言无忌,呸呸呸。”
见盛氏当了真,徐元寿赶紧上去给她捏着肩膀,讨好地笑。
他们母子玩闹的时候,纪明意只是浅浅弯了弯唇,她低首望着自己身上的雪狐斗篷,神情淡淡地。
——这件斗篷很好,是她两辈子都没接触过的精细触感。盛氏、蒋国公也都很好,还有这位小弟,以及俆靖那个大哥,他们皆是她从前连做梦都不敢幻想能拥有的家人。
蒋国公府的门第和家人相处间的氛围,每一样都无可挑剔,只纪明意始终有种自己其实是个窃贼的感觉。
这一切本不属于她,她是阴差阳错地占有了徐意的身子,才得来了这些温情。
慧真昨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何叫她既来之则安之?
纪明意冥思苦想一夜,还是不得其解,她过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儿。眼下见他们母子相处和谐,纪明意遂也不多打扰,她对翠微道:“我出去走走。”
翠微小心地问:“姑娘一个人吗?”
“是的,不必跟。”纪明意说。
言罢,她起了身,悄悄退出屋子。
谁知她一走,徐元寿和盛氏却都发现了,徐元寿嘟囔说:“阿姐怎一人出去,外头还下着雨呢。”
盛氏叫住了他,她说:“由她去吧,珠珠醒来之后,我总觉得她不似从前开怀,像被什么事儿积压住了一般。昨日她与方丈大师说的那几句机锋我也没能听懂,这庙里清净,让她独自散散心,也好。”
边说,盛氏边问身边伺候的翠微:“珠珠说了去哪儿没有?”
翠微摇头:“姑娘只说想出去走走。”
盛氏想了想,她吩咐道:“去熬点姜汤,外头风雨大,等珠珠回来了,正好给她喝。”
翠微道“诶”,这便下去熬煮姜汤了。
外头,桃花落了满院,一树芳菲成了一地落红。桃花的花瓣细软,色泽鲜艳,铺在地上亦有种零落之美。
纪明意打着伞,百无聊赖,遂循着地上落花的踪迹走,就这么不知不觉出了院子,眼前赫然出现一条鹅卵石小路。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鹅卵石路。
不一会儿,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飘入到她耳中。
——“春雨贵如油,去岁秋冬降水少,如今下一场大雨也好,以免造成北方大地的春旱,致民不聊生。”
这道音色清越温润,还是记忆中的那般,纪明意没想到竟然会在此碰见陆纨,一时不由呆住。
她捏紧了裙角,想到以他妻子的身份与他独处时,每一幕曾是何等场景。她的长睫便害羞般地颤起来。
很快另一人也开始说话:“对于百姓是好事儿,唯独把爷困在了山上。小的方才查探过了,有两棵树正好塌在下山的路中间,慧真方丈领了人去打扫。小的也将咱们的人派出去了好几个,希望能早些理清道路,免得耽误爷的事情。”
这是长天的声音。
片刻后,陆纨的声音又响起,他道:“为省时,我与你一同去。”
两道声音交叉说着话,人影也一前一后来到了纪明意的眼前。
陆纨身穿一件烟蓝色的广绣直裰,外披一件佛头青大氅。他身姿清俊,面容依旧儒雅,明明多年不见,可他仿佛还是初见时那副俊秀端华的模样。
虽已贵为陆阁老,但是他眼眸中那抹谦谦君子的温柔似乎永远存在。
想到翠微说他因为为她报仇而被御史参奏,还险些被贬官,纪明意的眼眶不由一热,她嘴唇动了动。
陆纨自然也见到了愣在那里看自己的打着油纸伞的小姑娘。只他是守礼之人,从不会轻浮到和姑娘家无故攀谈。因而他的目光没做片刻停留,只是神色如常地走过。
经过纪明意身边时,陆纨腰侧的某个红绳忽然断了,这动静很小,他并未发现。倒是纪明意瞧个正着。
她蹲下身,神思不属地捡起那粒小巧的扇坠子。
见此扇坠子的触感还如七年前般冰润圆滑,上头甚至连一道新生的划痕都没有,显然是一直被人保护得很仔细,唯独上头的红绳变色老旧,中间生出一处断裂的痕迹。
纪明意的手中捏着熟悉的扇坠子,她脑海里有短暂的茫然。
“陆大人。”
还不等纪明意想清楚这茫然是为什么,她的嘴巴已比脑子快了半分,她旋身叫他。
陆纨转首,只见一个小姑娘披着身雪狐斗篷,亭亭玉立地立在风雨里。
她一张小脸都被圈白色狐狸毛的兜帽围住,显得粉雕玉琢,望着他时,脸上那双杏眼尤其灿然生光。
小姑娘伸出手,陆纨看到他珍藏了七年的扇坠子被孤零零地捧在小姑娘细嫩的掌心中。
小姑娘的双眸眨也不眨,她声音清脆地说:“陆大人,这个给你。”
陆纨愣怔。
这一瞬间,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好像眼前的画面和从前的某个时刻骤然重合。多年前,他临行时,妻子在书房中对他说“遗憾不能与郎君同往,郎君见此扇坠子如见我”的画面一下子又在陆纨脑海中清晰地跳动起来。
陆纨从来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可他的视线却无端在面前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眸上多加停顿了三秒,又在她的靥涡和掌心处停留少许。
真好啊,陆纨忍不住地想,阿意也有一双这样大的眼睛和这样动人的梨涡。
阿意当年将扇坠子交给他的时候,似乎也是用的这样的姿势。
陆纨的面上出现了片刻的惘然,他神情略顿,缓缓地从小姑娘手中拿过白玉扇坠子。
“多谢。”陆纨听到自己说。
纪明意笑着摇头说不客气,她只是盯着他手中的扇坠子,一双眼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少顷,纪明意呢喃着问:“我见用来挂扇坠子的红绳已经很旧了,陆大人为何不换一个?”
小姑娘的语气单纯且好奇,陆纨并非热络的性子,与她不过初次见面,没道理去回答她的问题。但或许是为了那双眼睛,或许是出于给扇坠子时她与阿意十分相像的姿势,陆纨破天荒开了口,他淡道:“此乃故人之物。”
“故人遗留的东西本就不多,”陆纨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扇坠子,他默然片刻,安静地回说,“我不想随意破坏。”
听到他说“故人”,纪明意抿了抿唇,倏然想到了翠微提过的所谓“克妻”之说,她鼻腔酸涩,垂首红着眼一笑。
——郎君,斯人已逝,你如今拥有了你心心念念的锦绣前程。这么多年,你为何要画地为牢,如此自苦?
阿意不值得你这样啊。
细密的雨滴和木叶的芬芳夹杂在一起,周围雨帘如雾,纪明意转过头去,霎时不忍再看他。
陆纨缓慢地抬首,他突然淡声问道:“徐姑娘来天福寺,是为了祈愿吗?”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长天不由愣了愣——爷今儿怎么了,拿了丢失的扇坠子居然还不走,他这是主动在和位姑娘搭话?
爷入朝为官以后,虽不像公子那般招了许多桃花,但也在无意间惹过一两笔风流债,他自来不愿和姑娘家有多余牵扯的。
莫非,这位姑娘有什么特殊?
长天偷偷抬头,目光在纪明意身上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圈,继而很快收回。
纪明意则愣怔地问:“陆大人认识我?”
“不认识。”陆纨道,“但我认识姑娘的斗篷。”
纪明意低头,奇怪地望着自己身上的斗篷,她有些不解。
陆纨于是温声解释说:“这件斗篷当年得来不易。制作其的蜀锦还是镇海侯辗转托付我大舅兄在蜀地跑商时带回。期间也经过我的手,因而我认得。”
纪明意沉默着点了头,须臾她又觉得有些不对——陆纨的大舅兄,还是跑商的。这说的应该是她的大哥纪明德,但大哥怎么会跟镇海侯有关系?!
纪明意心里抱着非常大的疑问,她想了又想,实在忍不住,遂开口问说:“听起来,陆大人的大舅兄好像只是一介商贾,为何我外公镇海侯会认识他?”
陆纨的眉心微拢,他的视线像是疑惑、又像探寻般地在小姑娘身上停顿一瞬,须臾,礼貌收回,他平静解释道:“我的大舅兄出身于陕西纪家。纪家的纪夫人四年前在苏州开了家织造局,不仅是镇海侯,京里许多别的贵人也都穿过纪家织的衣裳。”
纪夫人,是指她娘葛氏么?!
娘现在不在陕西,而是去了苏州,还开了织造局?
纪明意成了徐意以后,此番是第一次听到葛氏和纪家的消息。她和葛氏到底做了十六年的母女,情分不是假的。听到娘如今过得这么好,纪明意的胸口起伏了几下,撇下一些难过的情绪外,更多的是为她娘感到激动。
——这样就好,手上有事做,就不至于整日沉浸在丧女之痛里面,不会沉湎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怀中。
织造局,听着多有出息啊!
纪明意垂下眼,她的唇角微牵。
只是……为什么是娘出来开织造局,她爹纪春田呢?他会放着这样一个肥肉,会甘愿让她娘经手,自己半点不沾?
纪明意对纪春田的感觉说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孺慕。纪春田就是这个时代里一名最普通的古代男子,也是一名合格的商人。
纪明意不太信纪春田能放手让葛氏自己出来开织造局,一定是背后发生了什么,有人压着他,才导致如今纪家当家的人变成了葛氏。
这人是谁,为何要给纪家换个家主?
会是……郎君么?毕竟他如今是户部尚书。
纪明意的眉头蹙起,她的目光谨慎地在陆纨身上瞄了瞄,仿佛在思索。
陆纨将她这副模样尽收眼底,他在大理寺干了四年,养成了不愿放过蛛丝马迹的习惯。
他敛眉,略一沉吟,淡声问道:“此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徐姑娘为何像是头回听说。”
纪明意一顿,忙解释道:“陆大人见谅,我刚刚病好,脑子尚有点糊涂,对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蒋国公府的姑娘此前生病,而今又病好的事情现已在京里传开。陆纨宠辱不惊地点着头,没再怀疑,他道:“问姑娘这样的问题,原是我太冒昧。”
“是我该请姑娘见谅。”陆纨微微低下头,他一本正经地说。
见他这样雅度客气,一口一个“冒昧”“见谅”,纪明意不觉有些不知名的感伤,她点了下头,低声道:“没关系。”
话聊至此,二人其实已无话可说。
陆纨急着下山,还需要带人去清理压在道路上的树枝树干。他不该再在这里和名小姑娘进行无谓的攀谈,只他抬眼与她的双眸相触时,鬼使神差地,陆纨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几日前,听闻宁国公府举办春日宴,”陆纨一向平静的眉宇间出现了少许几不可见的波动,他道,“请问徐姑娘可有去赴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