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虽然得了一匹新的马, 纪明意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府骑。一是她刚刚病好，爹娘不放心她做跑马这种剧烈的运动，免得又出意外。二来, 按照他们的意思, 她最好还是先在京城众人面前露面一次, 让所有人都知道国公府的姑娘已然痊愈的事情。
这日, 宁国公府的夫人举办春日宴, 广邀京城贵女参加，盛氏母女也收到了帖子。
盛氏思量着, 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能借这个由头带珠珠出去走走。
女儿到底十六了, 姑娘家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既然她和定北侯世子乔玄的婚约作废, 那总得为她再重新挑选个好夫郎。
按照盛氏的意思，她心里最为属意的人选, 肯定是武陵侯陆安庭。陆安庭出类拔萃，卓尔不群，且珠珠又喜欢他, 从前就只粘着他。
只是就如像国公所说，陆安庭这几年拒绝过太多世家贵女的结亲, 其中甚至包括他父亲陆纨的同门师兄，谢豫的女儿谢思茗。
谢豫即是当年在琼林宴上为陆纨失手摔了杯盏而打掩护的礼部侍郎。他现如今已升为礼部尚书，与陆纨一同在六部共事。因为同门师兄弟的关系，他二人天然亲近，自然也在党派之争上被归为一个派系。
三年前,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家没准要亲上加亲, 谁想陆安庭毫不犹豫地谢绝了这桩婚事。
谢思茗相貌上虽说不如珠珠, 但是少有才名，且也是名门闺秀，盛氏虽然喜欢陆安庭，可也知道陆承并非注重美色之人，她没把握拒绝过谢思茗的陆承会愿意娶珠珠，她遂打算做两手准备——徐彦目前尚没找到机会向陆承开口。如果他与陆承一拍即合，那自然最好。如果陆承不接受，珠珠的婚事也不能因他耽搁一辈子，还得另择佳偶。
盛氏遂带着女儿去赴了春日宴。
这些年来，他们夫妇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可以算是诸事顺遂，唯对爱女徐意抱病一事满是担忧。眼下女儿的病好了，徐彦和盛氏连着几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到了宁国公府上，盛氏的脸上还满是喜色。
宁国公夫人曾氏不由道：“妹妹这是撞上什么大运了？倒是说出来，也好让老姐姐高兴一番。”
蒋国公府与宁国公府素有往来，俆靖还与宁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有婚约在，两人乃是通家之好。
盛氏也打着借她的口传话出去的意思，便没有瞒她，笑道：“姐姐，珠珠都好了，”
曾氏也喜道：“真的？”
盛氏点点头，一张保养极佳的面庞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她压低声说：“那日青诚带着珠珠去武陵侯府，返家时珠珠却是被武陵侯府的婆子背回来的。青诚说珠珠可能受到了惊吓。我和国公爷本来以为，珠珠的病情没准要加重，不想这一吓，倒给吓好了。”
“也是奇怪，当夜还有菩萨入我的梦里，想来是菩萨暗中保佑着珠珠呢。”
盛氏和徐彦商量过了，女儿无缘无故，一瞬间忽然病好的事情有点玄乎。既然玄乎，不如加点神佛的色彩进去，让事情变得更玄乎，反而更容易取信于人。
果然，曾氏听罢点了下头，她执起盛氏的手安抚道：“早跟你说珠珠这孩子有福气。你忘了慧真大师在珠珠出生时，给她批的命格了？”
徐意出生的时候，徐彦和盛氏曾经请人给女儿算过一卦，当时请的便是那位说她“丢了魂儿”的慧真方丈。
慧真方丈在京城里是极有名的高僧，他见了襁褓中的徐意之后，说了这么一段话——金鸡报晓天大明，好运将伴令嫒行。前有贵人步步扶，后有吉星高高照，左右逢源事事顺，此生无忧乐逍遥。
这是一段非常吉利的卦辞！
蒋国公夫妇听了后合不拢嘴，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徐意落了水后虽然变得痴傻，他们夫妇二人也从不曾对女儿有万分嫌弃，那段日子虽然难熬，但他们内心始终觉得女儿只要度过此劫，日后便都将是天光大路。
盛氏又是开心又是怅惘地叹了口气，她说：“珠珠大好，等过几日，我还是要带她去天福寺，再请慧真方丈算算，也顺道还愿，感谢菩萨。”
曾氏笑说：“这是应当的。”
盛氏和曾氏两个说着话的功夫，纪明意正和别的贵女们在后院里头嬉闹。
纪明意是头次出席这种场合，从前在西安府里头，这样的场面轮不到邀请她。好在有徐意生病的这个理由，翠微提前给她上了课。
来的时候，纪明意就从翠微口中晓得了，这位宁国公府的姑娘孟语嫣和原主徐意自小是手帕交，且孟语嫣还是自个未来嫂嫂。出于这两层关系，即便徐意后来傻乎乎的，孟语嫣也真心盼着她能好。
纪明意这几天在府里委实闷坏了，接连被爹娘和兄弟灌了许多补药，好不容易出府放个风，她自然也心情畅快，好像连那些萦绕在耳边的小女娘们吵嚷的叽叽喳喳声都变得不那么喧闹了。
纪明意在旁观察了会儿，她发现这些未婚女娘们基本分为两派聚在一起。一派是以主人家孟语嫣这边为首的世家女们，另一边被众星捧月般围起来的则是靠科举出身的谢尚书的女儿谢思茗。
徐意出身蒋国公府，自然被归在了前者里头。
姑娘家们的话题就那么多，聊完裙子花样聊首饰，聊完首饰又聊最近时兴的妆容，等妆容也聊完了，则开始思春……聊儿郎了。
这宴到底叫春日宴么。
而被女孩儿们谈及次数最多的人名，当属武陵侯陆安庭。
只是跟聊前头的话题时的状态不大一样，姑娘们也都知羞，聊陆安庭时皆是窃窃私语。
“陆侯之前说要为未婚妻戴孝三年，今年是不是就是第三年了呀？”坐于纪明意左侧的姑娘悄声跟旁边人说。
这话正好顺着风飘进了纪明意的耳朵里，她一双柳眉微蹙，奇怪地问：“甚么未婚妻？”
翠微在后边小声提醒道：“姑娘，陆侯曾说他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后来意外亡故，他要为未婚妻戴孝三年，所以短期内不会跟任何人结亲。”
“青梅竹马……还是未婚妻……”纪明意嘟囔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我都不知道？”
因为是真心不解，她这下意识的嘟囔跟旁人私语的声音比起来，一下子显得尤为突出，于是室内所有人几乎都听见了这句话，全部女郎们的目光倏然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纪明意很快察觉到了，她有丝尴尬，却只能当作什么都未发生，扭头作势和身侧的孟语嫣讲话。
谁知，有人不肯这样轻易放过她。
“瞧珠珠这话说的，陆侯从前在西安府发生的事情，你如何知道？难道陆侯事事儿都会告诉你不成？”
这人说话毛里带刺，一听就知道肯定和从前的徐意有隙。纪明意正在打量这人是谁，小姐妹孟语嫣已帮她还击回去：“陆侯是蒋国公的学生，和徐家素来走得近，与珠珠亲近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言罢，孟语嫣似乎是嫌刚才的话不够过分，又言之凿凿地补充道：“就算陆侯出了孝，愿意与人结亲。他第一个考虑的人选也一定是珠珠，岂会是旁人。”
这句“旁人”好像别有深意，纪明意不由抬头看了孟语嫣几眼。
好在翠微意识到了姑娘忘了此前的所有事儿，遂极小声地提示道：“谢二姑娘喜欢武陵侯，满京城皆知。三年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谢陆两家要亲上加亲，谁想武陵侯居然当面拒绝了谢大人，未婚妻的事儿也是自那次引出来的。”
“方才出声截住您话头的姑娘正是谢二姑娘的表妹王绾，她定是气您和陆侯走得近，替谢姑娘出头。”
谢二姑娘，指的是郎君的师兄，礼部尚书谢豫的女儿谢思茗么？
纪明意调动了这几日刚装进脑海里的京城名人谱，她往对面那群姑娘堆里看了眼，果然见到一个清丽的身影坐在正中间。
谢思茗穿着一身烟霞色云锦曲裾长裙，通身皆是出身书香家族的温婉贵气。
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喜欢九郎，且还喜欢到了满京城皆知的地步。
不知怎么，纪明意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涩，堵得她不太舒服。
她微微侧过脸，不再看谢思茗。
王绾和孟语嫣的争执却没有就此停下来，王绾还在继续道：“嫣儿，和徐家亲近与和珠珠亲近可是两码事儿。你们不会真的以为珠珠病好了，就能打量着嫁进陆家去吧？”
“陆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们知道么？”王绾故意讥讽地一笑。
纪明意本不打算接茬，她衷心地期望这个话题能够尽快度过去，她并不想变成个争风吃醋的市井泼妇。
然而，眼见这位王绾一副趾高气昂、咄咄逼人的姿态，纪明意也不是泥捏的性子，她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有些轻蔑地冷冷开了口，她说：“我当然知道。”
关于这点儿，应当没人能比我更清楚。
毕竟当年的他，曾为我做过那么多你们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傻事。
说这话时，纪明意的双眸炯炯有神，神态更是无比笃定，甚至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成熟于心、不表于情的高高在上。她的这幅样子，让还欲还嘴的王绾愣在了那里，就连人群里的谢思茗都不禁举目端详了她好几眼。
她——她难道真的知道？
这刻，这是听到了纪明意那句话的所有女郎们的心声。
见终于没有人再反驳回来，纪明意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只这么个陡然横生的枝节，破坏了她出来玩儿的好心情，她不想在此环境里继续待着，遂拉着方才为自己说话的孟语嫣一道出来。
二人往宁国公府的花园里去。
一路上，孟语嫣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纪明意道：“嫣儿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珠珠，你真的知道，陆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孟语嫣眨着眼睛，满面好奇地问。
纪明意叹了声气，她没想到这些女郎们会对九郎的八卦如此执着，居然连已经跟自个哥哥定了亲的孟语嫣也不例外。
纪明意漫不经心地道：“我刚才气不过，瞎说的。”
“别太当真了，嫣儿。”
她也确实直到今天都不明白九郎喜欢的是自己的什么，更不知道他是否还喜欢曾经喜欢的姑娘。
想到那些女郎们热火朝天讨论九郎时说的模样，纪明意不禁埋首注视着地上的青石子路，她的心境也有如这起起伏伏的石子般，十分微妙。
孟语嫣见她这幅样子，以为她被王绾打击到了，忙温声安慰道：“没关系的珠珠。即便没有陆侯，还有你父兄在前头撑着，珠珠未来肯定也会嫁一个了不得的郎君。”
这话纪明意信，只是，她并不希望未来娶她的那个人是出于看中蒋国公府的权势。蒋国公徐彦固然好，但他非她的生身父亲啊，他对自己百般疼惜，是因为她占了徐意的这幅躯壳。
如果真要嫁给谁，纪明意还是想那个人跟她结合是因为喜欢她本身。
这瞬间，登时有句少年郎意气风发的话涌入她脑海里——“我喜欢你这个人，和年龄、身份都不相干。”
她还记得少年说这话时的样子，还记得他那双仿佛落满了星辰的眼眸。
纪明意突然愣怔了下——我怎么又想到九郎了？
一定是方才听那些贵女们“武陵侯”来“武陵侯”去，我也被带偏了。
片刻后，纪明意强硬地从那团思绪中钻出来，勉强挤了个笑容说：“顺其自然吧。”
“我要有嫣儿这样的福气多好啊。”纪明意道。
俆靖当然是个很不错的夫婿人选，他和孟语嫣算作青梅竹马，两家又是门当户对，且蒋国公府的家风也好。
和蒋国公一家相处到现在，纪明意对他们全家的观感都很不错。
父亲徐彦威武不凡，且是朝中重臣，母亲盛氏也是大家出身，又性情温厚。徐意的一个兄长一个弟弟，虽然性格迥异，但是对徐意都算得上迁就疼爱。
说实在的，徐意的这个原生家庭让纪明意心生羡慕，她因此常常生出一种自己实际是在鸠占鹊巢的愧疚负罪感，也会苦恼自己如今到底算是谁。
所以她说羡慕孟语嫣并非恭维，而是一句真心话。
孟语嫣却以为自己受了调侃，她半羞半嗔地说：“珠珠，休要打趣我。”
这副小女儿待嫁的模样让纪明意不禁弯了眼——看来未来嫂嫂也挺满意她哥的，纪明意笑着说：“将来我成亲的时候，嫣儿尽管原样打趣回来就是。”
孟语嫣凶巴巴道：“好！你说的！”
“到时你可别怕羞！”
纪明意弯唇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