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二月初五, 春闱正式开始,全国举子云集京城。自怀山之变后,京里许久没这样热闹。
陆纨早早地起了, 由着长天渔舟替他拢好发髻, 戴上头巾。他着一身靓蓝色杭绸袍子, 面庞仿若冰雪,在一众举子里面显得尤为风姿出众。
到了贡院门口,与师兄弟会面后,齐静年不由笑道:“沛霖师兄,端看你这副模样,小弟恐怕得向你说声糟糕了。”
陆纨不解:“齐师弟此话何意?”
“上了殿试,即便沛霖师兄文采斐然, 陛下没准也只会点沛霖师兄为探花,师兄多半要与状元无缘了。”齐静年促狭着大笑说。
本朝关于“探花”, 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即除了才华以外, 探花还得是美貌一等一的人, 不然不足以服众。
且看这今日入京举子中, 样貌最为清俊者, 舍陆沛霖其谁?
被齐静年这样一调笑, 陆纨心头的紧张感淡去不少, 他拍着齐静年的肩膀说:“那就借齐师弟吉言。也愿齐师弟旗开得胜, 金榜题名。”
齐静年对他拱手:“小弟亦祝师兄得偿所愿。”
两人进了层层守卫的贡院, 找到自己的单人考间坐下,而后对着题目冷静地提笔答题。
春闱分三场举行, 每场三日。三日里头, 吃喝拉撒全要在那几尺大的考室里进行。如今正是春寒料峭, 若是些身子差的举子, 考完出来还得大病一场,更甚者还有中途就支持不下去的,最后只能被人给抬出来。
即便能撑着不病,大家伙儿出考场的时候,基本也都形容落魄——毕竟和自个的屎尿待了三天,能不熏么。
唯有陆纨仍然一身尘埃未染,出来时,他只是捂嘴轻咳了几声。守在贡院前的长天连忙给他披上一件佛头青的素面鹤氅,被鹤氅一衬,真正是风华无两。走在大街上,尤引人注目。
长天笑道:“听说京城里流行“榜下捉婿”,张榜的那天,爷儿可要当心,别给人家当作未婚的姑爷给捉去了。”
陆纨淡淡道:“胆子大了,连爷都敢取笑。”
“这不是瞧着爷心情好,小的斗胆放肆一回么。”长天说,“爷等了六年才等来这个机会,如今夫人也娶了,只待翰林登科,金殿传胪。”
“爷难道不高兴吗?”长天笑着问。
陆纨眉眼淡淡,在这寒凉的空气下,他的心却火热滚烫——高兴,如果阿意和九郎在身边就更好了。
陆纨想,是时候在京城里寻摸个合适的宅子。这些时日,他基本是借宿在陆家族亲的府上,等把阿意还有九郎接来,再跟别人挤在一屋,那实在太不礼貌。
诚然,陆纨没有想过自己高中不了的可能性。他当年是陕西解元,惊才绝艳,这些年又没有一刻在读书之道上松懈过。加之春闱三场的题目,他都答得得心应手。
至少是个二甲,这是陆纨对自己的判断。
他还是预估得低了些。
到了放榜的那一日,长天和渔舟拼了命地往人海里头挤,渔舟隔着人流对长天喊道:“长天哥,我从下往上看,你从上往下找。”
“从下个屁啊!”长天要被人群挤得透不过气来,他斥道,“咱们爷,名次能低吗?”
“就从上往下看!”长天说。
这头,渔舟已经好不容易窜到了榜下面。他咽了口口水,也不知道按着了哪个不认识的脑袋,兴奋地喊道:“长天哥,会元,会元!爷是会元!”
长天喜道:“真的,你再看看?”
渔舟说:“是,没看错,爷就是会元!”
长天立即掉头往人群外头冲去,陆纨正和齐静年坐在街角的铺子里喝茶。长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爷,会元,您是会元!”
不等陆纨说话,齐静年先一步站起来祝贺道:“沛霖师兄,小弟先在此恭喜了!”
陆纨的神情还很平静,他说:“先不急着恭喜,还有后头的殿试。”
“以师兄的才貌,探花还不是手到擒来么?”齐静年笑说,“没准小弟看走眼,陛下许会成全师兄,让师兄成为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也未可知。”
这时,齐静年家的小厮也来了,他同样榜上有名,排二榜第八。两人相互道贺一番后,便回各自的府邸里头准备殿试去了。
陆纨借住的陆家族亲,乃是太常寺少卿陆玨。陆玨自然也知道了陆纨得中会元的消息,一下朝回府,他便笑着跟陆纨说:“还是沛霖有出息啊,今年陆家子弟共有三人参考,唯沛霖一人得中,且是会元!”
“两届恩科合并为一届,难度非比寻常,”陆玨赞不绝口道,“有沛霖在,陆家今后有望了。”
陆纨只是淡说:“族叔过誉。”
“你呀,便是太谦虚。”陆玨笑着摇头道,“我这便去信给五叔,正好五叔前儿打发人来送年礼,如今人还在府上,让他把信带回去,也让五叔在家乡先替你庆贺一番!”
其实“送年礼”都是虚词,陆慎身为陆家族长,顶关心家族子弟们的前途,因此特地派了人盯梢今年春闱的战况。而今陆纨已然中了会元,以他的水平,前三甲基本是囊中之物,不过是看究竟会被取为哪一科。
陆玨认为是时候给陆家报喜了。
陆纨心有所动,他说:“既如此,我也给家里去信一封,请族叔一道捎回去。”
陆玨大笑道:“听说沛霖去年纳了新妇,这是想要让新妇跟着高兴高兴?”
陆纨不置可否,他温和地摸着手中的扇坠子,以物思人。
陆纨并不知道,他这封报喜的信没能及时送到纪明意和陆承的手上,而是在陆慎的手里,暂时被他扣了下来。
陆慎最近被一件事情烦恼了好些天,他得到个小道消息——陆沛霖新娶的商户媳妇,居然曾在去年被马匪掳走过。送消息给他的人,还在信上说了,那女人为了掩饰自己已失贞的事情,特地将当初跟她一起陷在马匪窝中的陪嫁丫鬟返送回了家。
陆慎本身不信此事,纪氏若真陷进土匪窝,她如何平安出来?官府也没人来通知他,不经过官府,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将纪氏救出。
然他天性好面子多疑,思忖了两三天后,他决定不管真假,先按照这信上写的查一查再说。
结果还真让陆慎发现古怪。去年九月,听说纪氏去了趟山西巡查商铺,回来以后,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即大病一场,甚至病到不能见人的地步,被纪家的主母带回纪家养病,可是在纪家养了三个月也不见好。去年十二月,这名丫鬟正式被家人接回了老家。
至此,陆慎开始有些相信信上的内容——纪氏的这个陪嫁病得太过蹊跷。
陆慎派了名可靠的下人,辗转多番打听探查,总算是查到了这个丫头如今的住处。他令下人扮做行脚大夫,潜进小丫头的家里,探她的虚实。
下人回来以后告诉他,纪氏还是不是清白的他不知道,但这丫头肯定被人糟蹋过。见到陌生男子,她直往床角缩,且嘴上嚷着“别碰我”、“救命”之类的话。
陆慎听到以后,当即怒不可遏,只想把纪氏还有这丫头都给处置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是真的,且他还是通过外人之手才知道!到了马匪手里,试问纪氏她还能清白得起来么!
在陆慎发愁是等陆纨回来和他商榷一下,还是自己先以族规处置了纪明意的时候,他恰好收到了来自京城陆玨的报喜。
看到信上说陆纨中了会元,陆慎真是又惊又喜,喜过之后,他陡然还生出一阵寒意。
陆沛霖如此有出息,没准就是个三元及第,光辉前途已在眼前了。这纪氏落在土匪窝里的事情,若给别人知道,岂不是会成为累及陆纨的污点?会成为未来政敌攻击他的把柄?
纪明意出身商贾,日后跟随陆纨到了京城,身份上本就要低别人一等,妇人的名节何其重要,她再在名节上头有亏,日后别的世家贵妇会如何看待她?又会怎么看待陆家其余宗妇和接纳这位失贞妇人的陆家?
陆慎越想越不好,认为这件事和纪明意好比个随时会爆炸的引雷,他不能再等陆纨回来,必须马上处理。
他叫来了姜先生相商,把事情跟姜先生一说,姜先生便领会了陆慎的言中之意。
——东翁这是已对纪氏起了杀心,但他为人持重,自个不好意思开口,想别人递层台阶给他。
姜先生识相地先道一句:“如此说来,纪氏确实不能留了。”
而后他再问:“东翁可知道沛霖如何想?”
陆慎将陆纨手中的信拿出来,他还没下作到拆陆纨家书的地步,但见陆纨中了会元后不亲自向家族报喜,而是先发信一封给妻小,就可探得纪明意在他心中的地位。
陆慎说:“沛霖心软,你岂不知?”
姜先生沉吟道:“是。陆沛霖为人温和,他与纪氏到底是夫妻,不会忍心休妻。”
陆慎捻着胡须,眼底一丝阴沉之色飘过。
姜先生说:“东翁是族长,有权管理任何一位陆家子弟的家务事。沛霖已然高中,以纪氏的出身,她本就不配做陆家宗妇,而今又失了名节,二人这下彻底有若云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沛霖既然不在,请东翁出面,代为清理门户。”
陆慎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却装模作样地啜了口茶,淡声问:“先生也这么想?”
一个“也”字就透露出了陆慎真实的内心,姜先生微笑了下,他道:“纪氏得除掉,只东翁不能亲自出手。陆沛霖若是能在此事上想通,他会感激东翁维护他的前程,可他若是想不通,执意偏袒纪氏,没准要因此事与东翁反目成仇了。”
陆慎撩起眼皮问:“姜先生的意思是?”
姜先生极有耐心地说:“以防万一,东翁得为自己寻个助力。”
“陆太仆是参军出身,手下许多本领高强的护卫。他与陆沛霖一家早有嫌隙,想必在除掉纪氏一事上,陆太仆很愿意为东翁效力。”
陆慎的眼睛老谋深算般微微眯起来,他颔首说:“还是先生深谋远虑。”
“陆子业虽被贬为太仆,到底还是四品官,那便依先生所言,此事交由他来办。”
言罢,陆慎摇头叹气:“老夫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沛霖的前途,来日不求他报答老夫,唯愿他能明白老夫的一番苦心。”
姜先生笑着恭维一句:“陆沛霖性情温和,又最是知恩图报的人。他与东翁同是陆家子孙,他回来时,纪氏的事已然木已成舟,想来他伤心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试问有谁会为死了的妻子,对自家宗族下手?二者孰重孰轻,陆沛霖定然分得清,东翁大可放心。”
陆慎饮口茶,听了姜先生的话,连日以来盘旋在他心中的郁躁之气终于得到开解,他缓缓地舒着长气。
两日后,纪明意收到了这封姗姗来迟的陆纨写的家书。她兴高采烈地对陆承说:“九郎,你爹中会元了!”
陆承接过书信,也是真心地替父亲感到高兴。他们父子血脉相连,他明白父亲等待一个出仕的机会等了多久。
陆承看到信上的日期,再算一算日子,他说:“今日就是殿试。”
“是么?”纪明意笑道,“郎君既然中了会元,想必要在殿试上中一甲,也不难吧?”
陆承答说:“不难。”
纪明意道:“真是太好了!这样好的日子,该普天同庆才对。至少咱们阖府上下得好好庆贺。”
陆承拧眉,他低声说:“阿梁的请功折子下来了,他今天正式被封为百户,晚上喊了我去吃席。”
十七岁的百户,也是个了不得的名头。
纪明意表示理解,善解人意地说:“你去罢,我和魏管事带着府里的人先庆贺一遍,待郎君回来,咱们再好生张罗。”
想一想,纪明意想交代他一句“你别又喝多了”,只怕这句话说出来,会让陆承想起上次醉酒时两人发生的事儿。犹豫再三,纪明意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反倒脸微微发红了起来。
陆承见她盯着自己,却无缘无故脸色潮红,眼神缥缈,好像忽然陷入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里头。
他不由抿了抿唇,低下眸,冷声地问:“你在借着看我,想我爹是不是?”
纪明意一愣:“怎么这样讲。”
她说:“你和郎君一点儿不像。”
被人说“子不肖父”,换做一般少年,肯定是要生气的。陆承却得意地笑了笑,他轻哼道:“这还差不多。”
“差不多甚么,”纪明意训道,“没大没小。”
陆承只微微一笑。
在即将离开之际,他又转身,目光投在纪明意的面上,他说了句:“那我走了。”
“嗯。”纪明意最终还是对他说,“少喝点酒。”
“好!”陆承扬声道。
望着阿意醉人的梨涡时,陆承不知怎么,脚步眷恋般地一顿,他突然有点不想去赴曹道梁的约了。
唉,不行,阿梁这么年轻就升任百户,且这百户里也有我的一份军功章,我哪能不去呢?
陆承压下心头对阿意的不舍,复又深深地凝视了她眼。
他扭身,终于与纪明意告别。在女孩儿的温柔目送下,他最终没有回头,而是一步步走出了花厅,走出了府门。
陆纨高中,且是会元。消息通知到阖府上下,陆府一片喜气洋洋。魏管事亲自在外头采买了许多猪鸭鱼肉,还买了头肥羊,预备给大家暖暖身子,晚上庆贺的时候一道杀着吃。
为贺家主金榜题名之喜,所有人在席上都多饮了些酒,纪明意向来随和,由着众人闹了一番,方才酒酣地去歇下了。
到了夜里,纪明意忽觉口渴,连唤几声“太平”都不见人来,想来这小丫头今晚一样贪杯贪到不胜杯酌,只怕睡死了。
她干脆揉了揉脑袋,自己起身下床倒茶喝。
只是,这一起来,她随即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好像黑暗中有人正在监视她一样。纪明意忽觉身后有股强烈的寒意,本能的警觉性使她感到害怕,她放下茶盏,快步往外走,边走边喊:“来人!”
这时候,黑暗中的人动了。
纪明意迅速转身,却先一步被人捂住口鼻,她拼了命地反抗。
黑衣人黑眸一沉,下手不由地愈发狠戾,他是个专业的练家子,来此就是为了取她的性命。
黑衣人狠狠扯下系帐的一条细绳,敏捷地在她脖颈上缠绕三圈,他阴沉地说:“叫来人有什么用?耳房里的小丫头早被迷晕,即便是她来,也无非是让我的手上多添一条命。”
纪明意被勒得满面通红,她挣扎着说:“你……你是谁……派来的……”
黑衣人不答,他面无表情,越发收紧了手中的细绳。
纪明意的两只脚不停扑腾,手想往旁边摸东西来砸黑衣人,只黑衣人的力气太大,她挣不开,逃不掉,最后满面通红,抑制不住地流起眼泪。
她嘴上做着求救的口型,这一刻,她苦苦挣扎着,不停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慢慢地,脖子上的细绳越勒越紧,纪明意两颊苍白,逐渐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手指微蜷,生命中的最后一秒,她想的是:真对不起啊,郎君,我负了你的京城之约。
更负了……九郎的一片心。
见纪明意彻底没了气息,黑衣人方才松开双手,他将视线放在了她脖子上那条深深的勒痕处。
不妥,此伤会暴露许多事情,还是烧掉,毁尸灭迹,让他们无处可查。
略一思索后,黑衣人在纪明意的身体旁边洒满了灯油和他偷偷摸来的酒,而后红光一闪,他眼中蹿起两团橙红的火苗。
夜渐渐深了,残月挂在树梢上,冷清而孤寂。
陆承与曹道梁一道出了酒楼,陆承饮酒不多,目前尚算清醒,曹道梁却因为高兴,已喝得酩酊大醉,只能靠在陆承肩膀上被搀扶着走。
二人刚走上街,就听到有人边提着水桶,边奔走相告:“走水了!走水了!陆老爷家走水了!”
陆承被这个“陆”字震得一抖,心中倏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他忙推开曹道梁,攀到高处往家里的方向远眺,果然见到那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陆承旋即上马,挥鞭长驱而去。
一路横冲直撞,顾不上所有礼貌规矩,陆承将马直接骑到了陆府的正堂里头。他跑到烈焰燃烧的天香苑跟前,见魏管家、王群正带着人灭火,唯独没有看到纪明意。
陆承失声问:“阿意呢!”
魏管家答:“承哥儿……大伙儿今夜都喝了酒,我们来晚了,这火扑不灭,夫人……夫人还在里头。”
陆承丢掉马鞭,想也不想地就要往火场里头冲,被王群和魏管家一人拉着一个胳膊。魏管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拖着他:“承哥儿要做什么?火烧得这么大,里头好多地方都塌了!”
“王群起先带人冲进去过一回,只是没能救回夫人,他见到夫人……夫人已经……”魏管家的眼角一行老泪淌下,他声音哽咽,不忍心再说下去。
陆承的眼眶赤红,他紧紧捏着拳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放开。”此时此刻,陆承无比冷静地说。他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眦欲裂,“阿意一个人在里头会害怕。”
说着,他不知从哪儿得来一身力气,硬生生挣开了魏管家和王群以及死死抱着他腰的松柏。
少年像个不死心的困兽一般,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熊熊烈焰的火场里。
魏管家没能拉住他,见陆承犹如不要命了样,魏管家也疯狂地大喊道:“承哥儿,承哥儿!”
他往自己身上浇了一大盆水,王群见此,也跟着往身上浇水。
夫人没了还能再娶,但是爷只得承哥儿一个儿子,含辛茹苦十四年养大,若是这个独子没了,让爷回家如何接受?
魏管家和王群对视一眼,两人咬着牙跟着进了火场。
隔着一片火光,陆承终于看到了屋角的纪明意——她像是被人遗弃,刻意丢在了最角落里,团团火舌围绕在她身边,已有许多火焰顺着她的衣角而上。
“我来了,阿意!”陆承踉跄着跑过去,头顶上的横梁霍然砸落下来,他随手一挡,顾不上喊疼。
陆承的嘴唇在不停颤抖,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从来明亮的双眸此时失去了所有星光,他红着眼,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阿意。”
“我真该死,今夜不该去和阿梁喝酒……”
“我怎么来得这么晚?”
每往角落中走一步,陆承就说一句话。
他眉目俊美,堪比日月,在火光中显得尤为显眼。少年终于跑到了纪明意身边,他见到她处在火星的正中央,她的衣裳被火焰吞噬融化,连发丝都被烧掉许多。
陆承此时已痛到麻木,他下颚紧咬,忍痛伸出双手,于熊熊火焰中抱过了纪明意的身体。
他想起她是一个多么爱漂亮的姑娘,从来都是打扮细致才出现在他们面前,如今被烧成这样,阿意要是知道了,得多难过啊。
念此,陆承将她发丝还有身体上的那些火星全部用手扑灭,他的手掌上顿时传来了被烧灼的感觉,但真是奇怪,怎么一点儿不觉得痛。
陆承死死地盯着纪明意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有莹光在闪闪烁烁。
直到魏管家大声喊着:“承哥儿!承哥儿!你在哪儿!”陆承方才如梦初醒。他抱起她,避开火光往屋外走去。
魏管家找见陆承,忙和王群一左一右地拖着他往外跑,下一秒,陆承原先待的位置彻底被房梁压塌了。
三人跑出火场,借着头顶的月光,魏管家看到陆承一双手上的皮肉变得猩红红肿,显然是在大火中受了伤。
他一个踉跄,几步冲过去,惊呼道:“承哥儿,你——你的手!”
陆承的神色冷静,他没管手上的伤,只是望着面前女孩儿,他将她紧紧抱住。
纪明意身上有的地方已被火星烧掠到,唯独面色依旧安详。她这幅样子,仿佛还在睡梦中,尚不曾离开。
陆承闭上眼睛,突然不忍再看,他的眼泪顺着面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
从来恣睢桀骜,绝不在外人跟前轻易落泪的陆九郎,在这个一轮缺月的夜晚,埋在女孩儿的尸身腰间,哭得涕泪横流。
陆九郎今生唯一一次食言,是对阿意。
偏偏是对阿意!
你说过从此以后会保护她,说过至死不相负!说过让她不必怕,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她!
可这些,你一句都没有做到。
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至死不相负?!
“阿意!”
陆承的额头抵着女孩儿柔软的腰身,他嗓音嘶哑,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阿意……”
-
京城。
琼林宴。
白日里的殿试已结束,陆纨被景丰帝指为了状元,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又好像是果不其然。
也有人笑言,陆状元这么好的颜色,让今科探花情何以堪。景丰帝却说“陆卿是陕西解元,后中会元,今又在殿试对答上令朕眼前一亮,他实在配得上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
遂指了一甲中的另一名年轻举子为探花。
至此,陆纨达成了人生中第一个成就——三元及第。
琼林宴上,陆纨着一身绯红色的官袍,他的风姿气度出类拔萃,完全把身旁的小探花比了下去。就连景丰帝见到他,也少见地存了一些懊恼,认为若把陆纨指为探花,这绝对是大周一朝里头,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探花。
景丰帝道:“一堂济济,全是今后国之栋梁英才。就从陆状元起,每人做首对月小诗,为今夜的琼林宴添个喜庆。”
皇帝金口玉言,无人敢不从。于是陆纨起身,先向景丰帝祝酒,没想到胸口没来由地传来一阵心悸,酒杯从他手掌滑落,霍然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众人闻声望来,陆纨跪下道:“陛下恕罪,臣……臣方才突生心悸,御前失仪。”
立即有内侍上前打扫,礼部侍郎谢豫是陆纨的同门师兄,自然在此当头为他遮掩道:“碎碎平安,也是一个好彩头。看来陆沛霖这几日委实为了会试和殿试心力憔悴啊。”
景丰帝为人随和,倒不是个斤斤计较的皇帝,闻言一哂,便从善如流地没有怪罪于陆纨,只道:“既如此,陆卿好生休息,先照顾身子,日后才能为朕尽忠。”
陆纨道“是”,他捂住了胸口,只觉那股心悸十分奇怪。
残月如朔钩,月色无纤尘。
陆纨坐在席上,周遭传来新科进士们彼此之间的贺喜和他们意气风发下即兴所做的诗词。
明明是好生热闹的场景,可陆纨举眸望月,忽然觉得有种如影随形的孤独在伴随他。
此刻,他倏地很想念跟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已分隔了半年的心爱的妻子。
他现如今,已如九郎临别赠的那方歙砚上的刻字所言,金科及第了。
当了一甲状元,陆纨可以顺理成章为妻子请封诰命,他没有骗她负她,更不会嫌弃她。
妻以夫贵,他的阿意出身不高,所以更需要这个诰命傍身,陆纨要他的妻子堂堂正正出现在京城的世家圈子里。
他不想有任何人取笑她的商户出身。
阿意,我做到了,必不负尔。
你也有在等我吗?
陆纨一身芝兰玉树的风雅气度,他举杯,对着虚空中好像真的出现了的那抹俏丽身影,温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