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纪明意回府后的第二日, 葛氏就得到了消息来看望她。
见到纪明意,葛氏二话不说, 先把她抱在了怀里,忍着哭腔道:“我的儿,真是受委屈了。”
被娘亲这么一抱,纪明意本来不委屈也硬生生多出了几分委屈,积攒了几辈子的眼泪一下子如海了般流出来。她扑在葛氏怀中,哽咽地唤:“娘。”
“没事儿就好, ”葛氏抹掉泪说,“此番多亏了九郎。你们二人没受什么伤吧?”
说着,葛氏在纪明意身上先探索着摸了一通。
纪明意一身软肉, 本身无比伤怀,叫葛氏这样一碰, 又忍不住发笑。她躲开葛氏的手道:“娘,您别摸了, 我好着呢, 不曾受伤。”
“九郎武艺高强,儿一路得他相互, 什么事都没有。”纪明意说。
“倒是荣安……”纪明意顿了顿, 不忍心再说。
葛氏见女儿这幅样子,多少明白了些, 她叹惋道:“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到床榻前。
回到西安府用了重药以后, 荣安的高烧逐渐褪去,只是人似痴傻了一般, 再不似从前伶俐沉稳, 偶尔会发疯着哭闹说几句胡话。
柳昀虽来看过, 却对此束手无策, 荣安脑子里的病症已超过了妇科的范畴,乃情志内伤的体现,这不是柳昀拿手的领域,纪明意只好再派人去请陈菖蒲。
葛氏见从前从自己身边出去的小丫头,如今变得又疯又傻,不由怜悯地摇着头说:“是个可怜见儿的。”
纪明意沉默,她心中低落,开口道:“荣安本向我请求,希望年底能够出府。但她如今这幅样子,不晓得家里人还愿不愿意接走她。”
葛氏看向纪明意。
纪明意说:“我才通知了她家里人,且看她家人赶来时是个什么打算吧。若是她家人不愿意,我养着她。”
葛氏喟叹:“阿意宅心仁厚。”
“但她如今到底,非清白之身……”葛氏一顿,委婉地说,“以后若是一直留在陆家,只怕你的名节也会跟着受损。”
“娘,荣安是跟着我才会落得如此境地,无论如何,我不会袖手旁观。”纪明意道。
葛氏说:“为娘不是这个意思。”
母女二人这样说话的时候,陈菖蒲终于来了。见到床榻上的荣安,他愣了愣,把脉之后,他说:“此等情志内伤,若想根治,极难。只能以五味子、柴胡等从内调养,但是夫人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种病症,多是从心而发,吃药只能缓解。”
“那除了用药,还有没有别的辅佐的法子?”纪明意问。
陈菖蒲想了想,回道:“此病主要是让病患保持愉悦的心情。或许可以试试让她回到从前熟悉快乐的环境。”
纪明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陈菖蒲走后,葛氏思虑再三,她说:“我看,不如我把荣安接回咱们府里去。如此一来,你的名节不必担心受损,荣安又能得人照料。她是在纪家长大的,方才陈大夫也说了,回到熟悉的环境,对她的神智会有帮助,不是三全其美吗?”
纪明意有些犹豫。
葛氏握了她的手道:“娘向你承诺,绝不会不管她。她也是从我跟前出去的丫头。”
葛氏作势虎着脸:“在你心里,你娘难道这么狠心么?”
“我怎会这么想娘呢。”纪明意怕葛氏真生气,忙乖顺地凑过去。
她搂抱着葛氏的双肩,撒着娇说:“那就依娘的。只是您得答应我,她家里若是露出半分嫌弃的意思,您都不许让荣安跟着他们走。”
葛氏道:“好好,我应你。”
得了葛氏的这句承诺,纪明意方才甜甜一笑。
想起深陷土匪窝里的那几天,她又悄悄对葛氏说:“娘,山西商会那边,您熟悉吗?”
葛氏问:“怎么了?”
纪明意将从王雷身上得来的消息以及她被掳走其实是王雷早有预谋的这件事告诉了葛氏,葛氏双眸一寒,当即拍了桌子道:“是谁要害我儿?”
“我也不知,”纪明意叹道,“我平素不说与人为善,但自认也不至于到跟人结仇的地步。那土匪头子临死前一口咬定了是从山西商会得来的消息。再说我此次出门,也确实是受了晋商相邀。我与九郎左思右想,都认为此事儿必定跟山西那边有关,只不知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葛氏的眉头皱紧,她思索着道:“邀你合开清风堂的那位掌柜,是你外公的旧友,身份背景绝对干净。”
葛氏沉吟着说:“会不会是你开清风堂,挡了他人财路?”
纪明意的清风堂开张至今,客源一直很好,几乎要赶上陈菖蒲的医庐。加之又是专做女子生意,纪明意怕太贵了人家不舍得买,所以药价定的不高。
纪明意也想过,此事最开始便是源于清风堂,没准真的跟清风堂有关系,想到陆纨临走前劝过她“不要一家独大”的话,她叹息道:“这年头,生意难做啊。”
葛氏琢磨着这事儿,沉声说:“我发信给你舅舅和外公,请他们帮忙查查。在背后真凶有眉目之前,阿意暂时不要出西安府。”
纪明意明白,忙点了头说好,她道:“麻烦娘亲了。”
葛氏离开以后,陆承便摸着来了纪明意的院子。
见到他,纪明意问:“九郎不是去看曹公子了么?”
“他没有大碍,养上两天伤就好了。”陆承随口说。曹道梁不仅没有大碍,自从听刘龄之说要为他请功,他就喜不自胜,回府了以后还一直捂着他的肿屁股笑得合不拢嘴呢。
陆承的目光投射在纪明意身上,他指着面前的雕花椅:“阿意,你来坐下。”
纪明意问:“做什么?”
陆承从怀里揣出一只药膏来,他说:“你的手腕好一点没?我给你带了药。”
说着,陆承不由分说地先一步挽起纪明意的衣袖查看。纪明意腕子上的青紫痕迹比之前淡了不少,只剩下几个浅浅的印子还留在上头,仍然十分碍眼。
陆承抿唇,一手拧开药膏,力道轻柔地在她手腕上涂抹。这时候,纪明意忽然想起上次自己被陆纨打了手心后,被他捉着上药的样子。
觉出不妥,纪明意想要收回手,却被陆承不容置疑地轻轻格住手腕,他拧眉道:“别动。”
“九郎——”纪明意犹豫着咬唇说。
陆承一边给她上药,一边不疾不徐地问:“你最近还有做噩梦没?”
纪明意愣了愣,回道:“我何时做过噩梦……”
“从山西回来的一路上,”陆承波澜不惊地说,他定定地凝视着纪明意,浅浅笑道,“梦里头,我还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
纪明意眼前一黑,红着脸反驳道:“你别瞎说。若我真的喊了你的名字,怎没听昀哥儿提起过?”
陆承眼也不抬地冷嗤道:“她比你睡得还沉。”
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纪明意登时反应了过来,她不自觉蹙着黛眉,嗓音清亮地斥道:“陆九郎,你扒我屋顶了是不是?不然怎么知道我做噩梦,梦里还叫你的名字!”
“你小声些,阿意。”陆承懒散地浑笑下,他道,“你想嚷得人尽皆知么。”
纪明意声音微顿,似乎也察觉刚才的音量委实略高。她抬起眼眸,做贼似的先环绕四周一圈,好在陆承进来时就屏退了左右。院子里眼下除了太平守着外,再没其余人了。
纪明意遂压低声道:“你休想蒙混过去,赶紧老实交代!”
“唔。”陆承漫不经心地笑着,他道,“阿意,我没有你说得那么下作。”
陆承眉眼淡淡,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住客栈时,每晚搬张桌子守在了你门口睡。”
纪明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有些触动:“这是为何?”
陆承轻轻笑着,一双色泽幽黑的眼瞳里,流露出柔软真诚的神色,少年的口吻郑重:“我不会再让你被掳走。”
“没到家以前,总不能真正安心。”陆承安静地用指腹在她手腕上蹭了一下,像是揉捏,又好像只是在上药,他垂眸说,“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倒不如在你门口的桌板上睡得香沉。”
他如此说,可纪明意却知道,陆承分明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性子。他出身世家,又是家中独子,从小养尊处优长大,身旁伺候的仆役百般贴心周到,别说睡桌板了,只怕连硬塌都没怎么躺过。
是为了我,纪明意在心中说。
她目光温软,不是滋味儿地抬起头,忽地想起那几日赶路时,少年的眼睛总是微红,偶尔骑在马上还会哈欠连天。柳昀甚至悄悄地跟纪明意在私底下议论,是不是少年夜里不好生睡觉,跑出去眠花宿柳了。
纪明意虽也觉得奇怪,但当然不信她的胡说,板着脸斥责了她几句,而今才总算明白为什么。
纪明意想,即便再过好多好多年,她应当也会永远记得眼前这么一幕,会记得曾有个少年,怀着怎样赤忱热烈的一颗心,深入虎穴地孤身营救她,又是把她放在何等不可替代的位置。
纪明意忽觉喉头哽咽,她沉默着扭过脸,不欲让少年看到自己眼眶中的湿意。
陆承面不改色,他显然不晓得纪明意的内心波动,也不认为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歌可泣的事情。他只是平静地道:“擦好药了。”
见纪明意没有反应,陆承又加重语气唤她一声:“阿意?”
纪明意惊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缩回了手,她勉强牵起一个笑容:“好,麻烦你了,九郎。”
陆承觉得稀奇,他拧着眉,以黑沉沉的目光打量她,果然发现她眼角颇红,仿佛刚刚才哭过一鼻子。他以为她是又想起陷在了马匪窝里的那几日不愉快,眼中一抹杀意闪过,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纪明意抹了抹眼睛,不答。
陆承和她对视着,他双目湛湛地向纪明意展示自己的拳头:“我们现在已经回家,没事儿了,你别害怕。以后再有人欺辱你,你告诉我,我帮阿意狠狠收拾他。”
看他显现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纪明意不由破涕为笑,她点头说:“好啊。”
陆承更觉新鲜,他端详了纪明意许久,倏地展眉,露出一个英气勃勃的笑容。他一字一顿,认真而缓慢地问:“阿意,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了?”
少年总是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将“喜欢”两字宣之于口。
纪明意吞咽了一口水,立即不争气地脸红起来,同时还色厉内荏地捏起桌案上的一颗小金桔来砸他,她嘴上分辨道:“胡咧咧什么呢!”
“阿意,”陆承反手潇洒地接过小金桔,对她扬眉一笑,他低低地说,“不需要你承认,我自己晓得就好。”
“甚么承认,甚么晓得。”纪明意气急败坏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现在给我出去。”
陆承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他轻声哄她:“别生气,我走就是了。”
“快走!”纪明意凶巴巴地指着门口说。
陆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叼着小金桔,临走前还风流地对她眨了眨眼。
纪明意满面窘迫。待陆承彻底离开以后,她轻轻撸起衣袖,在方才被陆承上过药的手腕处,不知所措地摸了几下。
乱如擂鼓的心跳终于逐渐平息下来,纪明意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起身到放首饰的妆匣里,从中一左一右取出来两件东西。
纪明意的左手拿着陆纨送的那个刻有“沛霖”二字的印章,右手拿着陆承为自己打的鎏金蝴蝶手钏,左右来回看了好久,她方才将两个都放下。
别犯错,纪明意对自己说,陆纨才是你要共度一生的人,你答应过他不会辜负他的信任,答应过等他回来。九郎的心的确一片赤诚,难道郎君待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你嫁给他之后,他尊重怜惜你,不曾给过任何委屈你受。你趁他不在,与他儿子勾三搭四,这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该做的事情么?
纪明意闭了闭眼,她将两件东西又放回到妆匣内,一时间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