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顿住脚步, 迟疑地扭头看向那扇被水泥封死的门,微微偏着脑袋,耳朵几乎竖了起来。
他在仔细听, 然而过了一会儿, 都没有异样的声音。
难道是幻听?
他微微蹙了蹙眉。
回过头,对上周暝意味不明的视线, 姜眠抿了抿唇, 犹豫了下,还是带着些不确定地说:“我好像听到有声音……从门里面传出来。”
周暝挑挑眉峰,抬眸瞥向414,又转回姜眠身上, 意味深长地说:“恭喜。”
姜眠不明所以:“什么?”
“运气不错。””周暝双手抱臂,有点儿幸灾乐祸:“第一天就被盯上了。”
姜眠原本是不怕的,但听他这么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害怕的, 于是小脸立刻耷拉下来, 红润的嘴唇恰到好处地颤抖了下, 双手紧张地捏着衣服下摆——那块布料也硬邦邦的,感觉应该是长期接触什么秽物, 布料被从里到外地浸透了, 凝结成干硬的一块。
“那我会死吗?”他抽抽鼻子,几乎是可怜巴巴地问。
周暝轻笑了声:“不知道。”
见姜眠嘴巴往下一撇,似乎快被吓哭了, 他好心地安抚了一句:“通常来说死亡都是有条件的,注意一点, 说不定能活到最后。”
姜眠眉头微松, 可紧接着周暝又补充:“当然, 也有些鬼不是那么讲道理,碰运气。”
姜眠:“……”
他微仰起头,注视着周暝似笑非笑的面孔,仿佛对他的生死毫不关心……
姜眠没太意外,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本来么他们也不算多熟,甚至……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周暝这样也无可厚非。
但其实……还是有一点失落。
也不多,就一点点。
两人没再说话了,沉默地往回走,姜眠搓了搓衣摆那块干硬粗糙的布料,还是若无其事地开了口:“暝哥,你是做什么的呀?”
周暝单手抄兜,走路的姿势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微卷的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了晃。
“我在阿珍发廊上班。”周暝骚包地拨了拨垂到额前的发丝,“你可以叫我Tony周。”
“哦……”姜眠慢吞吞地点头,“我在阿强鱼铺。”
周暝揶揄地笑了一声,“阿强?”
姜眠一本正经:“嗯。”
周暝多看了他一眼,“你完全不上网的吗?”
姜眠没太明白:“嗯?”
周暝却不再说了:“算了。”
两人前后脚来到房间门口,姜眠发现周暝竟然就住他隔壁的405,他们之间就一墙之隔。
周暝首先打开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姜眠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周暝房间的门又打开,那人站在门里,脸上没了嬉笑与轻浮:“小鬼,想办法活着。”
姜眠其实不太喜欢“小鬼”这个称呼,因为“鬼”字似乎总是和不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比如酒鬼——那些人总是这么称呼他父母,带着鄙夷与轻视。
又比如赌鬼、色鬼……以及刚刚周暝说的“有些鬼”,虽然具体不知道是什么鬼,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能不能……”他低着头没看周暝,小声嘟囔:“不要叫我小鬼。”
“哦。”周暝又轻笑了声,“那我该叫你什么?”
他垂眸望着姜眠白皙的鼻尖,故意带了些暧昧的口吻:“眠眠?”
他声线本就低磁,此刻又故意压得更低,姜眠感觉耳膜跟着共鸣了下,又麻又痒,不由自主地揉了揉耳朵。
姜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妥协了:“……好。”
“明天几点上班?”周暝问。
“7点。”姜眠撇嘴,“不过6点半就要出门啦。”
“晚安,眠眠。”周暝笑着说,“祝你好运。”
姜眠:“谢谢。”
周暝终于做了次人:“如果晚上有事,你就叫我。”
没等姜眠高兴,他又说:“虽然我不一定能听到。”
好吧。
姜眠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照例把房门反锁。
房间不算大,就正常的一居室。
一张单人床,床单被套是蓝白格子条纹的粗布,款式也很过时,枕头上还盖着花开富贵的枕巾,旧是旧了点,好在看起来还算干净。
简易式帆布衣柜摆在墙边,拉链半敞,里面挂了几件旧衣服。桌子面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陈旧的木头,应该用了很多年,边角被磨得很光滑。
但是……屋里有个很大的四方形鱼缸,姜眠走过去,鱼缸足有他那么高,氧气泵不间断地工作,“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还别出心裁地做了水草珊瑚等水景。
偌大的鱼缸里只养了一黑一白两条金鱼,差不多有姜眠半个巴掌那么大,它们的眼睛和肚子都鼓鼓的,鱼鳃一开一合,慢悠悠地在水里摆动着尾巴。
它们注意到了姜眠,面向他游过来,圆鼓鼓的眼泡呆滞地盯着他,嘴巴开……合……开……合……
饿了吗?姜眠心想,但他翻了翻鱼缸底下的柜子,又找了其他地方,都没找着鱼粮。
奇怪。
难道是喂完了?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但衣服上满是鱼腥味,只能先洗个澡再睡。
卫生间很逼仄,洗手台又小又矮,瓷砖缝隙也不太干净,泛着经年日久的黄。
水就更没得说了,时有时无时冷时热,但勉强也能洗澡。姜眠用肥皂洗掉那股熏人的鱼腥味,快速把自己冲干净,套着旧衣服出来时,他都快睁不开眼睛了。
他趴在床上,闭着眼扯了被子盖好,在鱼缸氧气泵“咕噜咕噜”的声音里,逐渐入了眠。
实际上他也不确认自己有没有睡着,因为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咚——
又沉又闷,隐隐从门外传来,像是有人在走廊上拍皮球,一下一下,连带着楼板都在微微钟震动。
“咯咯……咯咯咯……”
是小孩子的笑声,清脆又空灵,在走廊上你追我赶地奔跑。
这里有小孩子吗?
姜眠迷迷糊糊地想,他想这一层楼住的并不全是玩家,因为回房时他注意了下,没有人去401。
401门口还贴了对联和门神,门的式样看起来也比其他的新,漆好像也是刚刷不久的,暗红的颜色,像干涸的血……
不是玩家,那是游戏里的NPC吗?
随即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他胸口,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是鱼缸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非常清晰,就好像他整个人都被泡在鱼缸里,腥气的水灌进他的耳朵、嘴巴和鼻子,他也像鱼一样吐出一串泡泡,呼吸不过来,感觉就快要窒息了。
他想喊周暝,可是张大嘴巴,水就汹涌地灌进他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两条鱼还是呆滞地盯着他,嘴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似乎只要他一死,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来啄食他的血肉。
好难受。
姜眠有些自暴自弃,心想干脆就那么算了,反正也没人在乎他。
可是……可是他活着也不是全无意义的,过去的这十几年,他好像没有真正地活过。
他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懂得什么是喜怒哀乐,也好奇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更何况……周暝让他想办法活着。
周暝……
好奇怪,自己到底是在哪见过他呢?
姜眠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开始挣扎。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无数的气泡在他身周升腾,姜眠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床上,心跳得很快,他迟钝地发了下呆,身体恢复知觉后,便感觉周身湿漉漉的。
他的衣服全湿了,潮湿地贴着他的皮肤,不太舒服。
他真的溺水了?
哪里来的水?
下意识去看鱼缸,玻璃完好无损,氧气泵不知疲倦地工作着,那两条黑白色的鱼仍旧慢悠悠地游动,地上也没有水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姜眠蹙起眉,主要是澡白洗了。
看了眼床头上的旧闹钟,凌晨3点,离天亮还早着呢。
他心平气和地躺回去,把被子拉到下巴,还是继续睡吧,不然明天没精力打工。
再次醒来,是被闹钟吵醒的。
天还没完全亮,窗外阴沉沉的,但也可能是被隔壁楼挡住了光线。
姜眠面无表情地起床,换衣服洗漱,差不多6点半的时候,他听见墙壁被敲了两下。
这种筒子楼隔音很差,隔壁声音稍微大点,这边都能听得清楚。
“还活着吗?”
是周暝的声音,懒洋洋的。
姜眠鞋穿到一半,趿拉着走到墙边,回复似的也敲了两下。
“嗯。”他应道,“完好无损。”
隔壁传来道短促的气声,应该是周暝又笑了:“那今天也继续努力。”
“我知道。”姜眠说,想了想又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谢你。”
“哦,那不客气。”
“暝哥。”
“嗯?”
“早安。”
周暝的笑声又清晰了些,“早。”
两人隔着墙聊完天,姜眠惊觉快迟到了,慌里慌张地穿了鞋出门。
正好隔壁也开了门,周暝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睡袍,领口没裹严实,露出凸起的锁骨和一小片流畅的肌肉。
周暝靠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很困倦的样子:“这么早?”
姜眠:“嗯。”
“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姜眠也不知道那算是噩梦,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于是模糊地应了声:“没……”
周暝点点头,就要重新关上门。
姜眠看他还要继续睡觉,忍不住问:“你不上班吗?”
“上啊。”周暝勾唇,“不过我10点才开工。”
姜眠:“……”
他暗暗捏紧了拳头,为什么他要起早上班,不公平!
“去吧。”周暝对他挥了挥手,“说不定上班迟到也是死亡条件。”
姜眠一惊,来不及说什么,拔腿就跑。
阿强鱼铺离这不算远,他沿着楼梯跑下一楼,从公寓大门出去,外面果然不是乌托邦了。
姜眠穿行在复杂的巷道里,卫生条件比公寓里还差,地上到处都坑坑洼洼的,堆着各种各样的垃圾,臭气熏天,甚至还有硕大的老鼠穿行在其中,吱吱叫唤着。
杂乱无章的电线从头顶这一头扯到那一头,感觉随时会掉下来,砸到某个倒霉蛋头上,变成这无序世界里的一具尸体,静静地腐烂。
姜眠目光掠过墙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有卖杀鼠灵的,广告词写得很夸张,只需要半瓶药,就可以天下无鼠。
还有诊所广告,爱德华诊所,专治疑难杂症,性病、梅毒、不孕不育……
他穿过窄巷,来到一条更为宽阔的巷子,这明显是个市场,卖什么的都有,到处都是人,争吵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
如果不知道这是游戏里,他会以为自己来到了某个偏僻小镇的菜市场,毕竟那些人都太鲜活了,完全不像之前遇到的管家那样诡异。
阿强鱼铺就在前面,姜眠加快脚步走过去,进门时墙上的钟正好走到7点。
他松了口气,幸好是赶上了。
一道不怎么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正弯腰把地上那框鱼往外拖,姜眠赶紧上前帮忙。
猝不及防对上男人的脸,他微微一怔。
男人很精瘦,皮肤颜色偏深,是那种晒出来的古铜色。
眼角皱纹很深,然而他左眼正常,右眼却蒙着层白翳,眼神阴恻恻的,看着就有些渗人。
“怎么不晚上再来?”他阴阳怪气地说,嗓音粗哑:“真把自己当少爷了?”
姜眠冤枉极了,他这不是踩着点来上班了吗?
怎么比他之前打工的便利店店长还刻薄?
但他不敢顶嘴,只能小心地道歉:“对不起,出门耽搁了点时间。”
阿强,也就是鱼铺老板冷嗤了声:“还不快准备干活!”
姜眠麻利穿上防水的皮围裙,又戴上一双姜黄色的胶皮手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好重的鱼腥味!
他在这里的工作很简单,客人挑鱼,他负责处理。
没多久一位烫着小卷的阿嫲来买鱼,她站在那排玻璃鱼缸前选来选去,最后挑了条不大不小的。
“就这条了,你帮我杀了,鱼鳞刮干净点,我拿回家煲汤。”
“好嘞!”姜眠用网兜把鱼捞出来,然后伸手去抓。
鱼太滑了,还活蹦乱跳的,拍动尾巴甩了姜眠一脸水,在他手里滑来滑去,根本抓不稳。
他没杀过鱼,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呆呆地站在那里,谁知阿强忽然走过来,一把抠住鱼鳃位置,用力地往地上一摔。
砰一声,鱼砸在地上,倔强地弹跳了几下。
姜眠以为这就够了,结果阿强又抄起一根棍子,朝着鱼头用力地敲,一下,两下……
他敲得很用力,鱼鳞四散,血花飞溅,直到把整个鱼头都敲得稀巴烂。
阿强把鱼提起来,递给姜眠:“处理干净。”
姜眠呆呆地接过,鱼头完全碎了,变成了一团红白黑混杂的秽物……
啊……
他感到可惜,鱼头汤挺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