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后天色便已逐渐转阴。
等到午夜时分,窗外早已无声飘起了细雨,甚至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色,配着那扯淡的皮肤饥渴症,导致凌宙的话听起来异常微妙。然而一想到说出这话的是情绪值为0的宇宙意志,所有的微妙便成了自作多情的错觉。
见寒明倚着门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凌宙嗓音低哑地陈述道:“……你还是厌恶我。”
“你没对安萤生气,但你却厌恶我。”
寒明闻言准备开灯的动作一顿。
随后他干脆放下了抵在灯光开关上的手,就这么隔着昏沉夜色沉默地注视着凌宙。
他曾经一直厌恶凌宙,既因为他那与生俱来的滑稽天赋,又因为凌宙那看似温情实则冰冷至极的旁观者视角。
然而今天安萤对自身天赋的坦然,让他不得不承认,天赋这种东西确实是根据每个人心中所愿而诞生的。这从来都和宇宙意志无关。
所以当时出生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于黑暗中,寒明强迫自己回忆他出生的那一天。
和上辈子的孑然一身不同,他这辈子是有父母的。并且在出生之前,于浑浑噩噩间,他便能隐约感觉到父母时不时的温柔絮语。
那时候他以为他会有一个不错的新生——他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对爱他的父母,以及一个可以预见的平和生活。
所以他觉醒了一人之下。
他根本就没想过当什么宇宙第一。比起第一来说,没那么显眼的第二听起来更好。
但人生就是这么难料。
在他出生前一夜,来自北域的母亲愈发想念故土,父亲便带着她连夜飞回。然后当夜,北域暴乱,母亲难产而亡。
恋爱脑父亲迁怒于他,当即将他扔在那里,只带着母亲的遗体回归南域。
于是出生的热烈直接变成惨烈。
要不是北域从不对婴儿动手,要不是这一世的母亲对他的亲情天然便是满值,让他在诞生的刹那得到了她的部分能力,他大概也会死在当夜。
或许他真正怨怼的从来不是宇宙意志,他只是不知道该怪谁。所以和他那个便宜父亲一样,纯粹的迁怒而已。
曾经寒明丝毫不想争夺第一,但真正体会到没有力量的寸步难行以后,他再不想当第二。
于是他成了一只无脚之鸟,从不停留,从不动摇。
念此,寒明轻轻扯了下嘴角,第一次正面回应凌宙道:“我不厌恶你。”
他厌恶的哪里是宇宙意志?
他厌恶天赋,厌恶命运,甚至厌恶他自己。
这些天他之所以如此容忍安萤,是因为有时候,他觉得他和安萤也没什么两样。
既然都是靠着汲取他人而生,谁又比谁高贵几分?
今夜的雨已经彻底下大了。
说完这句话后,寒明依旧没有开灯的意思,只是独自走到沙发前坐下,在暴烈的雨水声中对凌宙道:“——过来。”
凌宙闻声顺从地走到他身前,却并未在沙发上坐下,而是斜坐在寒明脚边的地毯上。
在将自己的背脊悉数靠在寒明腿侧的同时,他抬起左手再次一寸寸扣住寒明指间,尔后侧过头来低声道:“头发又长了。”
看着凌宙自觉将头靠在他腿上的动作,本就情绪不佳的寒明差点被气笑。
怎么说呢?自打这位宇宙意志顶着个失忆的名头碰瓷以后,衣服鞋子都是他一手包办不说,就连日常理发都是他拿匕首亲自削出来的。
原本他削凌宙头发只是以此为借口,想探究凌宙的来意以及这人对他的容忍度而已。毕竟理发时匕首贴近脖颈,这种生死只在对方一念间的情况不是谁都能忍耐的。
结果这位就跟分毫未觉似的,不仅从不拒绝,甚至还养成了习惯。
想到这里,寒明随手推开匕首的刀鞘,尔后将匕尖抵住了凌宙的后颈。即便如此,凌宙也只是抬起那双金眸沉静而放松地注视着他。
明明致命之处已然落于他手,可后者的眼底深处依旧是那该死的傲慢。
寒明见状低嗤一瞬,然后指间一转削去了他后颈的发。
说到底,他跟一个连人都不是的家伙在这儿较什么劲。还不如早削完早结束。
然而在寒明冷着脸削到凌宙额前的碎发时,本来半点不想开口的他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下意识念了一声凌宙的名字:“凌宙。”
“嗯。”
在凌宙应声的下一秒,寒明略有些犹疑地问道:“是光线问题还是我的错觉?你头发的颜色是不是比之前浅了点?”
先前寒明当过各式艺术家的助手,别的不说,至少对色调的敏感度他是练出来了。
如果说以前凌宙的发色是宇宙里最深最沉的那种黑,现在的色泽却更接近于一种偏灰调的黑色。只是这种灰色太深,在光线晦暗时格外看不分明而已。
此刻回答寒明的,依旧是凌宙那句平静的:“嗯。”
听到这里,寒明忽然有种深呼吸的冲动——真不怪他总是对凌宙发火,这家伙有时候是真气人啊!
他刚才真正想问的是他发色变没变深吗?他问的是这家伙的头发到底为什么褪色。
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楚宇宙意志是真听不懂人话,还是纯纯在装傻。
眼见问不出来什么名堂,寒明忽然冷笑道:“凌宙是个从不正眼看人的混蛋。”
后者却静静看了他一眼,尔后第三次的“嗯”了一声。
“……你只会‘嗯’吗?我说什么都应?”对于理发早已熟能生巧的寒明简直越听越气,在迅速削短凌宙的头发后,直接赶起了人来:“那么你该走了。”
这家伙要是再待下去,他今晚说不定又要气得睡不着了。
偏偏先前他说什么都应的凌宙这时候又开始了间接性失聪。随后这位像是刚装载了语言功能似的,终于说出了别的字眼来:“寒明,时间还没到。”
对此,寒明第一万次反思,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扯出个皮肤饥渴症来。
患有皮肤饥渴症的真不是这位宇宙意志吗?
单手削头发实在是有些难度。多少有点完美主义者的寒明见凌宙赖着不走,干脆又随意削了几下,直至彻底顺眼。
就在他归刀入鞘时,向来沉默的凌宙却突然开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东域?”
“嗯?”寒明闻言低头对上了凌宙的金眸,“你好像很想我离开这里。”
虽然确实有离开的打算,并且已经大致定下了离开日期,但寒明暂时还没有诉诸于人的念头——哪怕他眼前的根本不是人。
“因为我的星星不开心。”
凌宙回想着寒明于后花园和东曜隔空对视的那一幕。随后他抬眼注视着寒明,以那惯来低哑的嗓音平静重复道:“因为我的星星一直都不开心。”
“我想要他能够肆无忌惮地高悬在天际。只要他高兴,我便高兴。”
所以不要为东曜留在这里,留在让你不高兴的地方。
话音落下后,这一次换成了寒明眼神晦涩地注视着他。
他从凌宙脖颈暗浮的青筋一寸寸看到那双野兽般冰冷的金眸,感受着对方那像风、像雾、像冰雪、像余烬,终归不像人的气息,尔后移开视线道:“……听起来倒是很动听。”
可惜的是,哪怕听起来再动听,也只是听起来而已。
毕竟连说的人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寒明卡在第五分钟的最后一秒,直接抽回了自己被紧扣的右手:“现在时间到了,请吧。”
而在凌宙起身打开卧室门的一瞬间,走廊处的灯光骤然照到了他刚削完的头发上。
有了灯光的辅助,寒明一眼察觉到此刻凌宙的头发确实褪色了,甚至比起削发前又褪色了几分。如果说刚才他的发色还勉强属于黑色调,现在却是十分明显的深灰色调。
见状,寒明虽然不清楚缘由,却还是皱着眉再次提醒了一句:“你的头发又褪色了。”
凌宙闻言没有转身,只是和先前一样,声音极低地应了声:“嗯。”
寒明能以肉眼看出他的发色变化,身为宇宙意志的凌宙只会察觉更早。
至于这是为什么……凌宙看着窗外的暴雨,缓缓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或许因为曾经他想要他的星星高悬于天际,而现在,他总是不可抑制地想要他的星星向他坠落,直至坠落在他的怀抱里。
这不该是宇宙意志产生的想法。
这是宇宙意志失格。
而他逐渐褪去的发色,便是他无法否认的失格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