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晒太阳。”
寒明踏入东曜书房的第一秒,就瞥见这位东王正闭着眼靠在椅子上潜眠。
此刻书房窗户大敞。无遮无挡之下,热烈的阳光悉数落到东曜身上,连带着他手边的漆黑短刀似乎都被晒退了几分戾气。
听见寒明的声音后,东曜任由半出鞘的刀刃重新落了回去。尔后他抬起那双绿眸,懒散而倦怠地看向了这位稀客:“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太阳过来。”
寒明闻言诧异地抬了下眼。
他总觉得此刻对方话里的太阳是在指他。
他不就是上次嘲弄东曜一句,说他是东域的太阳的么?现在这位直接反嘲回来了?
他有盛气凌人到这地步吗?
如果是平时,寒明或许还会和东曜继续掰扯几句,但现在他没那心情。
于是他直接道:“今天东王宫上空一直徘徊着一批鹰隼群,大概率是人为所控,你打算怎么……”处置。
然而话说到一半,寒明看着对面那双平静无波的绿眸,忽然止住了话音:“——你知道了。或者说,你看见了。”
东曜的书房位于主殿顶层,而后花园坐落在主殿和侧殿之间。所以若是从书房的窗户俯瞰而去,后花园里的所有景象都一览无余。
考虑到今天窗户反常地大开着,这位东王很可能在窗边看了全程。
所以刚才他确实是在等他。
毕竟东曜知道,他一定会为了自家鹦鹉走这一趟。
“午睡前在窗边看了场大戏。”东曜倒也没否认。他只是随手掸去了椅子上残留的一片树叶,尔后低嗤道:“本来以为是自然界的弱肉强食,后来发现只是一出闹剧。”
也就是说,东曜不仅看见了鹰隼们与他家小公主的互啄,看见了野猫对鹦鹉的各式抓挠,也看见了最后安萤出现在后花园里的那一幕。
他全都看见了。
念此,寒明扫了眼地上的发财树树叶。
他对于东曜冷眼欣赏着动物争斗并不奇怪。他还没自恋到觉得旁人会如他一般,在意一只鹦鹉受伤与否,更何况东曜一直都看不惯他家小公主。
所以先前他提都没提鹦鹉的事。
事实上从刚才落地的发财树树叶、以及那些嵌入花园地面的同款叶片来看,东曜能在安萤出现时意识到这并非动物相争、而是人为操纵,并为此飞叶相助,已经算是难得的大发慈悲了。
小公主当时能顺利脱身,究竟有多少是因为这些树叶,还真的很难说清。
这份人情寒明得认。
可既然东曜已经知晓全过程,却半点没有处理的意思,反而在这里等他过来。
等他来做什么?等他来给安萤收拾烂摊子么?
想到东曜对刚才之事的定义是“闹剧”,寒明再次瞥了眼地上的树叶,终是问出了刚才的未尽之言:“所以对于闹剧上演者,你打算怎么处置?”
对此,东曜的回答是:“随你。”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寒明沉默了一瞬。
原本他已经打算即便东曜再次对安萤轻拿轻放,他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事。哪怕东曜的信任值会因此骤降,他也无所谓了。
反正信任值一直维持在50,意味着东曜对他的怀疑值同样是50。
虽然据以前经验看,负面情感所带来的最终收益远没有正面的高,但若是真刷不动信任,反过来刷一刷怀疑也并非不可行。
明明都想好了之后该怎么做,可先前东曜暗中出手的人情和其此刻的回应,却又一次让他不得不退上一步。
寒明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他果然不适合和人相处太久。相处越久,顾忌越多。
这个东域待得真没意思。
就在他转身想走时,东曜却没再玩他那把短刀,而是忽然开口道:“听说你最近又派军舰去了东域和南域的交界线,还带了最新型的红外探测仪,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你的命。
寒明闻言在心底啧了一声——这些天他让人以各种方式查探异兽巢穴的地点。可交界线的地理方位实在太过敏感,舰队根本无法通行,导致那个异兽巢穴到现在都没找出来。
若非如此,他不会容忍安萤到现在。
可笑的是,他在想着怎么让东曜活,东曜却可劲地在这里给他加难度。
还没等寒明想好怎么说,东曜已经略过了这个话题:“无所谓。无论你想做什么,10月上旬,我希望你待在东王宫。”
10月上旬留在东王宫里给安萤开欢迎会吗?
还是说东曜准备在10月10号那天搞什么大动作?
想到先前在东曜桌上瞥到的写着他生日的文件,寒明暂时懒得费心思去猜,直接对身后的凌宙道:“将安萤带到后花园来。”
刚才安萤给他发了条短信说在训练室等他。
估计是知道他一定会追究这事,所以选择自投罗网,希望这样他能手下留情一些。
见状寒明简直荒唐地想笑。
这三年里他一直勉强按着规则做事,将所有出格的狂妄全部按捺——因为他知道,这里不是北域,他既然有所求,终究要有所忍耐。
可今天他实在不想忍。
东王宫的后花园离训练室并不远。三分钟而已,凌宙就将安萤扔到了后花园的地面上。
少见的,安萤并没有对这粗暴的唤人方式有什么异议,也没有再试图装傻,只是勉强笑道:“这些天我们在训练室里遇到这么多次,却一直没对练过。本来想今天在那里和您切磋一会儿的,看来您更喜欢后花园?”
说是对练,其实这就是安萤想出的让寒明消气的手段而已。
在没有魅惑到鹦鹉任其飞走后,他就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所以他选择主动认错。毕竟这事影响的不只是鹦鹉,还有整个东王宫的安全问题。
真要追究下去,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切磋?”寒明听不出喜怒地重复着这个词,尔后他随手扔了把给匕首给安萤,示意后者先攻:“行啊——那么这场切磋就到你伤到我为止。”
这么利落的回应和这么简单的条件,反而让安萤有些无所适从。
要知道此刻寒明手上再无任何武器,后花园的布局也不适合人躲避。明面上来看,这场切磋无疑是自己占优。
但这样的想法在安萤握着匕首、试探性地朝寒明刺去时,就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明明他对准了寒明的腰腹,出手的速度也绝对不慢,可寒明只是稍微侧身后撤了一步,就轻而易举地将其躲过。
甚至寒明不仅躲过了他的全部攻击,还犹有余力地挥手成刃,卡在击中他咽喉的前一秒,悬停在了他的脖颈边缘。
纵使寒明停得异常及时,可这一瞬的凛冽掌风依旧划破了安萤的脖颈,带起了一道鲜明的血线。
这道伤口看着并不深。
然而那种咽喉差点被击碎的恐惧感却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瞬间淹没了安萤的大脑。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寒明冷淡的陈述声:“这是第一道。”
这种平静的宣告和巨大的实力差距让安萤清晰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始。
——这场切磋的结束权根本不在他的手上。
“我……”
就在安萤想说些什么时,寒明却收回了停在他颈边的手,一边转身朝后走去、给他再次进攻的机会,一边语气随意地提问道:“我们北域从来只有两个法则:一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二是人伤我一尺,我还人百丈千丈。”
“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看着寒明重新站定在切磋起点的身影,隔着后花园的层层金鱼草,一阵无声而沉重的压力后知后觉地蔓延在安萤的脊背。
寒明远比他想得还不好惹。
对上那双毫无慈悲的、似是还泛着点金色的眼,这一刻安萤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无从抵抗的猎物,自一开始便已被猎人困在笼中。
知道今天不能善了的他,生平第一次后悔对那只鹦鹉出手。
“第十七道。”
“既然能在我家鹦鹉身上留下七十七道伤口,不至于一次也打不中我吧,安萤?”
寒明每一次的平静报数都像是死神的低语,而这样的低语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何时结束。
身上伤口细密而连绵的痛楚和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不过片刻就已然让安萤大汗淋漓。
只有真的面对此刻的寒明,才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仿佛游离于世的、非人的冷漠感。
已经快要握不住匕首的安萤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他直接扔开了手中匕首,近乎崩溃地承认道:“今天的事是我的错,可我一开始根本没想对你的鹦鹉下手!”
“我只是纯粹地嫉妒你,一时间控制不住,以至于迁怒了它而已。”
“毕竟所有人在你眼中,看起来都没你那只鹦鹉重要。”
安萤没有说谎。
自从上次魅惑两连败后,他其实真的打算安安分分地训练天赋一段时间,他也确实在努力尝试对着动物使用魅惑。
恰逢鹰隼的迁徙期。昨天他在训练室结束天赋训练后,干脆又花了大半天时间来魅惑鸟群。最后还在傍晚时分跑到后花园去堵野猫,想着一天内将飞禽走兽都魅惑个遍。
然而野猫太过能跑。他追了许久,竟偶然追到了最初遇到东王的那条小道上。
当时花园里大片大片的金鱼草开得正盛,野猫窜进去后实在难寻踪迹。累了一天的安萤见状不禁席地而坐,一边欣赏着夕阳下的花景,一边等着野猫的再次露面。
而就是抬头看向天空的那一眼,让他的笑容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眼确实让他看到了烂漫夕阳,却也让他看见了位于同一方位的侧殿顶层。
此刻他所处的正是当初东曜浅眠的地方,所以他现在的视角,便是当初东曜的视角。
结合东曜先前本能念出的“寒明”二字,上个月这位王者一直在这位置午睡的原因已然呼之欲出。
——他只是在等寒明回来而已。
可寒明根本不在意他!
寒明很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的魅惑天赋,甚至很可能猜到了他对东曜使用过魅惑的事,却对东曜连提都没提过一句。
并且从寒明平时不经意的态度来看,他对东域毫无归属感可言。
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东曜去爱?
这时候安萤莫名地想起了金鱼草的花语。
金鱼草的花语是欺骗。1
所以东曜每次隔着金鱼草注视寒明时,到底在想什么?!
即便知道寒明在别有用心地欺骗他,他就是喜欢寒明是吗?
如果东曜真有这么喜欢寒明,那么当初他对东曜的魅惑真的成功了吗?
要知道魅惑这样的能力,对精神抗性越强的人越难生效。而据安萤观察,那些心中拥有挚爱的人,对于魅惑存在着天然抗性。
假设东曜没有中魅惑,只是因为看出寒明想要放权给他,就顺势而为……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安萤简直想要发疯!
对东曜的憧憬、被愚弄的恼怒、还有不可言说的嫉妒一瞬间冲上了他的脑海。他只觉得自己彻底成了小丑。
恰逢那只鹦鹉飞过,当即安萤就起了报复念头。
就像他说得那样,他就是嫉妒。
怎么有人能如此轻易地得到他追逐的爱?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不嫉妒得发疯!
而一时头脑发热的结果就是,今天他在花园里的任人宰割。
与其说这是切磋,不如说是寒明的单方面碾压。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寒明在划够77道伤口后能够收手。
这家伙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强?!
一再翻涌的嫉妒和过高的自尊心不断侵蚀着安萤的心脏,最终使得他破罐破摔地怨怼道:“真可笑。即便你看重鹦鹉胜过看重人,东王宫里却依旧有那么多人爱着你,爱到眼里完全看不进旁人!”
“想要爱有错吗?直接告诉你吧,我的天赋是魅惑。”
“我生来就追逐爱,渴求绝对中心的爱,诚实面对自己的本性又有什么不行?!”
对于安萤这种强词夺理的反问,寒明本来应该过耳即忘的,然而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这样稍纵即逝的停顿大抵只有一旁的凌宙得以窥见。
就在花园骤然寂静下来时,一只鹦鹉却忽然气势汹汹地从侧殿的窗户里冲出,对着安萤高声骂道:“神金!神金!黄金矿工都挖不出来的神金!”2
鹦鹉的听觉向来极好。
显然刚才后花园里的动静吸引了它。而聪明如它听到这里后,已经明白了今天自己的伤完全就是安萤导致的。于是它再也忍不住骂了起来。
此刻旁观的又岂止是鹦鹉。
寒明瞥了眼主殿书房的窗户,尔后漫不经心地抬腿将匕首踢回给安萤。在其咬着牙再次握紧的刹那,划下了与先前鹦鹉身上所对应的第四十道伤痕:“我家小公主好像不接受你给出的理由啊。”
安萤听着鹦鹉的谩骂声,脸上的忿意却略微去了一些,整个人也冷静了不少。
“说出来你也不信……虽然我讨厌动物,但我真没想弄伤它。”
安萤最初是意外怀孕生下来的。
因为上面已经有了足够出色的兄姐,所以出生前他就不被父母期待,出生后更是无人问津。年幼之时他不怎么理解这些事情,亲人不关心他,他就养了一只小狗陪伴自己。
那只小狗很乖,乖得只依赖他。他以为他会就这样和小狗一起长大,但没多久他的小狗就被他的兄长看中,开口向他索要。被拒绝后,他的兄长直接当面摔死了他的狗。
再然后安萤又养了一只旁人所忌讳的黑猫。
这一次倒是没人和他抢,他安安稳稳地养了它十年。他以为他们会互相陪伴到永远。
可就在第十年,就在第十年南域一场普普通通的宴会上,一个路过的宾客随意看了它一眼,它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对方离开了。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个客人或许是有着精神类天赋,影响了它的情绪。”
安萤没将自己的过往说太多。
此刻他之所以提起这些事,一是想要适当卖惨唤起寒明的同情心,二是为了证明他固然讨厌动物,却不会主动伤害动物罢了。
“因为我对动物喜欢不起来,又一次性魅惑了太多,导致今天我的天赋有些失控。”
“当时我只是想让鹰群将鹦鹉驱赶到后花园,方便我去魅惑它。但鹰群也好,野猫也罢,或许是感觉到了我对鹦鹉的迁怒,突然间对它充满了攻击性……哈,大概是动物天生和我犯冲。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它们。”
安萤此时说得依旧是实话。
毕竟弄伤鹦鹉对他毫无好处,他真的只是想悄无声息地魅惑它,然后不经意地给寒明添堵而已。现在这只鹦鹉的伤势摆在明面上,让他想藏都没办法藏。
“我知道。所以今天你适用的北域规则,是前者。”
寒明当然清楚安萤没说谎。
早在确认鹦鹉伤口时,他就发现了它身上都是些看着凄惨的皮外伤。如果安萤真想操纵动物给它一个教训,那么便不会只是这样的伤势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今天他才只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而已。
说话间,寒明抬手击落了安萤毫无章法乱挥的匕首,于鹦鹉的加油打气中缓缓念出了最后一个数字:“——第七十七道。”
随后他接过凌宙不知从哪里拿来的毛巾,一寸寸擦拭指背血迹的同时,撩起眼皮朝着主殿书房的窗口处看去。
他将切磋地点改在后花园,不仅是为了让自家小公主亲眼见证这一幕,也是在无声告诉东曜自己的底线。
无论东曜打算怎么护住安萤,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是他所能忍耐的极限。
然而抬眼和窗前东曜对上视线后,寒明却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如果他没看错……东曜刚才竟然在笑?
怎么回事?这总不可能是气极反笑吧?
由于安萤背对着主殿,他看不到寒明与东曜的短暂对视,只以为寒明是在对他皱眉。
都划了他这么多道伤口,竟然还没消气?
念此,向来忍不了痛的安萤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医疗舱。他似是想要说服寒明,又似是想要说服自己,就这么接着刚才的话题又辩解了几句:“——那场宴会虽然让我失去了猫,但那个人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让我明白,爱原来是可以一瞬间就拥有的。”
“既然爱有捷径,而我恰好和她一样拥有着捷径的通行证,那么我为什么不用?”
“这是我的天赋,我凭什么不用?”
自那一天后,安萤彻底放开顾忌。
他忽然意识到,无论爱是怎么来的,它都是爱。
而他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来者不拒的爱。
世界不爱他,没有关系——他可以让整个世界都坠入爱河。
“比起我来说,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类。”说着安萤看向了寒明的眼。
上次他没看清楚,可这次在室外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中,他清楚地看见了寒明眸色骤然转金的那一幕。甚至直到此时,对方眼底的璀璨金意都还未褪尽。
之前他只听说王者们的眼睛有时会转为银色,却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在没有称王的时候眸色转金的。难道寒明也有称王的潜质?
念此,安萤既是疑惑也是探究道:“你也是辅助类天赋吧。”
“身为辅助天赋者,强到你现在这个地步还不够吗?如果你胜负欲真的这么旺盛,对强弱真有这么执着,你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觉醒辅助天赋?”
听到这里,寒明停下了擦拭血渍的动作。
撇开其他不提,今日安萤对于自身天赋的坦然态度确实有些触动到了他。
顺着对方的话,他再一次思索起了他曾无数次思考过的问题——当初他为什么会觉醒“一人之下”?
他在觉醒的那一刹那,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念此,他不经意地抬眼,就这么和递水而来的凌宙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