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
从主殿书房走出后,寒明下意识回顾着刚才种种。
明明今天的事态发展都在正常范围内,结果也算是合他心意,可一旦回想起来,他却莫名觉得古怪。
三年相处下来,他实在太熟悉东曜了。
东曜其实是个不怎么在意权力的人,有时候寒明甚至觉得这人根本什么都不在意——他不在意什么王位王权,不在意他自己是生是死,他甚至都不在意这个世界这个宇宙。
很多时候,这人只是重复着擦刀、挥刀的无聊动作,寂静无眠地度过一整天。
若非如此,先前东王宫人员重组时,寒明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僭越到独自选定所有高层。
正是因为除了猎杀异兽以外,东曜对整个宇宙都意兴寥寥,导致寒明想刷信任值都无从下手,最后只能破罐破摔地试着从放权入手,想着能刷一点是一点。
原本寒明见东曜默认他放权,还以为这位是为爱主动改变——他以为东曜是因为安萤到来后,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所以想以最高的权势给予其最高的待遇。
可今天旁观完两人的相处后,特殊待遇东曜倒确实是给了,但从其神色到反应,他真的看不出这人有半点恋爱迹象。
“到底为什么……”不对劲之处岂止是今日两人的相处?
骤然褪去两者的爱情面纱以后,昔日原著里最不对劲的地方再次浮现在寒明脑海之中。
原著里曾提到,东曜是于战场上旧伤复发而亡。可那是东曜,天赋为横征的东曜。
当年东曜身负重伤都能硬生生扯着他走出战场。但凡东曜想活下去,他的掠夺能力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他延续生命——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
东曜向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重伤之际不想掠夺四周生命力,选择坦然赴死倒也符合他的性格。然而现在回想起来,爱人在侧,东曜却连这点求生欲都没有吗?
说起来那本书对东曜的着墨并不多,大多描述的是安萤的酸涩暗恋,以此衬托出其原主白月光的形象。
结合今日东曜的表现来看……寒明忽然有点怀疑,原著里他以为的爱情当真存在过么?
可若是不存在,东曜何必插手东王宫任命,甚至任由安萤对他施展魅惑?
默默想了半天,最后寒明只能将其当作是东曜独有的爱人方式了。
否则他真的解释不通上面这些事。
撇开这个奇怪的点不提,其他事寒明倒是无所谓。
比如说当时东曜桌上那份写着“10月10日”的文件。
即便没看,他多少也能猜出那份文件里写了些什么——大概率是某些想上位又或者是要向东曜投诚的人所搜集的有关他的一些情报,准备借此给他上点眼药罢了。
性格使然,寒明从来不会将人性想得太好。
这些天里他放权的动作那么明显,东王宫里嗅觉敏锐的估计都能嗅出局势的变化,抓住机会私下搞点小动作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实在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结束思索以后,走廊上所回荡的靴底踩踏地面的声响便愈发清晰起来。其中一道是他的,而另一道……寒明侧头看向了身后的凌宙。
凌宙平时就很沉默,但今天,他有些太沉默了。
只一眼而已,寒明就看出凌宙冷漠面容下的隐晦不悦。
显然,这是因为刚才东曜举刀之时那若有若无的挑衅。
寒明不清楚此刻凌宙是演技太好,还是领地意识作祟,他只是陈述般地对其说道:“这种时候待在我身边,你注定不会感到愉快。”
凌宙身为东王宫里的唯一编外人员,自一开始就注定了会与整个东王宫格格不入。
他也好凌宙也罢,他们终究是东域的异类。
在他开始放权以后,这样的挑衅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此时寒明提醒归提醒,但他也只是随口提醒而已。
因为他觉得,宇宙意志很可能都不理解什么叫做愉快。
“……你厌恶我,为什么?是因为那晚吗?”
该懂的时候不懂,不该敏锐的时候倒是挺敏锐的。
凌宙的声音本来就缺少感情,这一次更是听不出任何喜怒。寒明闻言脚步一顿,尔后干脆站定在原地,就这么倚着墙静静注视着同样垂眼看向他的男人。
他注视着凌宙暗色的发,金色的眼,注视着凌宙英俊的面容,骁悍的躯体,乃至其略比他深一号的肤色,以及那接近一米九的压迫性身高。
他确实不喜欢凌宙。
寒明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个男人从长相到身形,从肤色到身高,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宇宙意志照着他的喜好捏的。就连其天生自带的掠夺者气场,都精准踩在了他的审美线上。
就是这样他才更觉得恶心。
凌宙光是站在那里,便已经在昭示着宇宙意志的极端强大,也宣告着他的无从反抗。
而祂之所以自顾自地搞了这么个人形化身,又自顾自地守在他的身边,无非是因为他的天赋——祂想要他走上祂所期望的道路。
这正是最让寒明厌恶的点。
但凌宙太强了。当他扯着因为遭遇宇宙乱流而失忆的借口、顶着可笑的保镖身份来到他身边时,寒明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而已。
于是他给人取名为“凌宙”,在物质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给予其与他自己同等的待遇。可在精神上,寒明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其当做人。
这样居高临下又傲慢到无药可救的做派,又有哪一点像人?
既然如此习惯当全知全能的宇宙意志,何必来这尘世里自讨苦吃?
“跟那晚没关系。”本想借此让凌宙知难而退,见对方完全不理会他的暗示后,寒明便想直接揭过这个话题。
他都没将凌宙当人,又怎么会因为那晚他闯进来的事气这么久。
或者说,他当时气的从来不是他的闯入。
“寒明。”就在寒明自墙壁处站直身体,即将转身走进一旁的训练室时,凌宙却在他与之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骤然被拉扯的惯性让寒明再次背靠墙面。
后背墙面处传来的金属质感过于冰冷,让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在寒明不耐烦地撩起眼皮看向凌宙时,凌宙已经若有所觉地以手抵住他的背,隔绝了来自墙面的冷意。
见状寒明眉梢略微动了一下。
怎么说呢?宇宙意志虽然不当人,但在细节方面确实服务意识满分。
可惜这份夸赞只能持续一秒。因为下一秒,凌宙的话就让他想立即收回自己的评价。
只听凌宙哑声道:“既然不是因为那晚,那么寒明,我想抱你。”
“虽然还没到第十五天,但是我想拥抱你。”
嗯?谁能告诉他,话题究竟是怎么转到这个上面的?
这一次倒是不用寒明提醒,凌宙便已经自觉地将“拥抱”二字补充完毕,但寒明半点也不感到欣慰。
他不禁神情微妙地看着凌宙那近在咫尺的眼。
那双金眸里从来就没有人类的感情。每一次凌宙垂眸看来时,都给他一种宇宙大爆炸前的危险静寂感。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能顶着这样的气场说出这么糟糕的话?!
甚至这还没结束。
“根本没什么愉快与否。”
“无论东域东王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从来都是你在哪我在哪,你愉快我便愉快。”
“听说拥抱使人快乐。所以寒明,我能拥抱你么?如果你愿意的话,亲吻也可以。”
这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谬论?!
而且宇宙意志竟然真的将他所谓的皮肤饥渴症当真了。
只是看凌宙现在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寒明都怀疑真正有皮肤饥渴症的是他还是他眼前的宇宙意志。
说来可笑。他让宇宙意志人形学会的第一件事,该不会是眷恋他的体温吧?
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刚才在训练室外说什么来着?说我想要什么都不算贪心是吧?”
半响,寒明勉强敛下眼中的荒谬,尔后扯出一个显而易见的假笑道:“那么我想请你现在、立即、马上,给我滚远一点。”
说完他再没理会凌宙的反应,直接推开他走进了训练室。
如今他算是发现了,凌宙的顺从听话从来都是选择性的。
一旦提起离开的话题,这人就开始了间接性耳聋。
此刻留在原地的凌宙确实没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寒明的背影。
他的确是宇宙意志的化身。
自寒明成年的那一天起,自寒明的天赋二次进化以后,寒明就是他的第一优先级,也是他的唯一优先级。
听说人类喜欢陪伴,所以他生平第一次化作人形陪伴在他的身边。
周围的人说他是他的刀刃,他的猎犬,说他从头到脚都被打上了寒明的印记。对此,凌宙从不否认。因为本就是如此。
从姓名到躯体,从诞生到死亡,他从来都只为寒明而来。
可是寒明还是不高兴。
人类真的喜欢被陪伴吗?人类被拥抱时是这样的反应吗?
凌宙无法理解。
他无数次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他唯一的人类,可是寒明从来都拒绝他的靠近。
有时候他甚至都不清楚,他和寒明到底谁才是没有心的那个。
在寒明与凌宙不欢而散时,东王宫主殿的书房内,东曜正神情晦涩地注视着那份寒明所不在意的文件。
这份文件确如寒明所料,里面记载着他的一些过往。
“7岁,历时十天逃离北域杀人狂之手,第二天杀人狂自尽狱中。”
“10岁,混入北域雇佣兵飞船,耗时一月完成北域巡航,当日船长亲自送他下船。”
“14岁,短暂回归南域,成为南王宫斟酒侍从。三个月后新王即位,寒明重回北域。”
“15岁,资助某位声名不显的画师,半个月后该画师声名大噪。”
“16岁,为落选的艺术生举办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当天对方被知名音乐家收为弟子。”
“17岁,结识西域武器大师学徒,两个月后西域第一兵器制造者换人……”
而以上这些辉煌履历,只是这份多达13页文件的一小部分而已。
所以整个宇宙才会一边谩骂寒明的跳槽速度,一边吹捧他那无可复制的辅佐才能。
但东曜将这份文件单独抽出,并不是为了回顾寒明那人尽皆知的经历。
事实上这份文件也并非是谁写来诋毁寒明,用以向他证明寒明的不可信程度的。
恰恰相反,合力撰写这份文件的大臣们只想尽其所能地留住寒明。
趁着东域初定,他们想为寒明举办一个全域直播的生日庆典,以此来彰显寒明的独特贡献。这些人怕他不同意,特意列出上面的例子,试图向他说明寒明的重要性。
连刚来东域一个月的安萤都有人想为其办欢迎会,何况是寒明?
那个单是脸就胜过千军万马,配上那副又冷又疯的性格,直接让人缴械投降的寒明。
半响后,东曜移开了视线。
这份文件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纵使是他,也早已无法无动于衷。
真正无动于衷的,从来都是寒明。
即便他刻意将与之有关的文件放在他随手可得的地方,寒明却依旧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显然,他早已起了去意。打一开始他就不在意东域,更无所谓东域人对他的看法。
想到这里,东曜无声嗤笑了一瞬。
他早就知道寒明的三分钟热度,也知道他的示好别有用心。
所以他沉默,他忍耐。哪怕他根本不是善于忍耐的性格。
他努力按捺日复一日的掠夺欲,勉力维系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就这么放任着寒明所有合规不合规的举动,任由寒明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有时候东曜自己都想发笑,他竟然能忍到这个地步。
而寒明竟然觉得他还不够克制。
所以在他眼里究竟谁算克制?那个野狗般圈禁领地的凌宙么?
念此,东曜嗤笑更甚。
无所谓。反正他也已经快忍到极限了。
先前被他插进文件中的那把短刀此刻还未被拔下。东曜见状,直接将那堆文件摞到左侧唯一完好的那份上,然后指腹搭着刀柄,就这么一寸寸向下施力。
下一秒,刀尖便穿透纸张,就这么朝着纸张之下的厚重木桌继续刺去。
再然后,整个桌子连同文件一起彻底化作齑粉,悄然弥散在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