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角斗场里的时候, 提前离场的穹则是平静地走进了女厕所的隔间,不到五分钟,之前在观众席上看热闹的大胡子男抬眼看着隔间标志, 咬咬牙还是走进去了, 精准停留在隔间外面, 双方保持着不会被直播间镜头记录在内的动作, 隔着门板交流。
“怎么样, 你该尝试的也尝试了,总该认清楚现实了吧。”
隔间内久久沉默, 半响后传来穹深深地叹息:“或许我们根本不配被拯救。”
“按照b计划来吧,就在今晚, 我已经等不下去了,会长他们还在外面等我, 你没有问题吧。”
“当然,”大胡子男立刻说, “早就该这么做了,如果我是你,我连那一袋子硬币都不会给出去。”
“那不算什么, 反正我也带不出去。如果我成功了,那一袋硬币就是感谢的贺礼, ”穹说,“如果我没有……那就是他们的陪葬品。”
“该让恶魔角斗场成为历史了。”
*
等言无真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从医疗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盯着洁白的天花板,他罕见地在床上发了十分钟的呆, 然后慢吞吞地坐起身, 表情依旧维持在呆然状态, 像是灵魂还没回到身体。
言无真的房间和唐墨白的完全不同,不仅仅是单人间,同时屋内亮堂整洁,厕所、床、窗户、衣柜等等基本生存设施通通备齐,当然每日支付也非常感人,但这是言无真的必需花销。
从床上坐起来后,言无真又花了二十分钟洗脸,如幽魂一般坐在马桶上,褪下裤子,维持着保证直播间会关闭的状态,拿起之前收集的毛线和毛线杆,开始编织毛衣。
毛线听话地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起舞,一截又一截整齐的毛衣区域出现,没有任何多余或者突起的线头和区域,随着这样机械化的动作,言无真繁杂的思绪得以梳理,庞大的压力得以平复,仿佛灵魂终于回归身躯内。
啪嗒、啪嗒……
眼泪顺着言无真面无表情的脸滑下,他知道哭既没用,又丢脸,可是就是忍不住。
不是他想哭,都怪那个道具的副作用!
为什么他会输,怎么能在这个关头输掉!
这场阴谋,言无真策划了将近两个月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不是每一次进来的新人都能恰好引起直播间的关注,又恰好其实是个草包能让他拿捏,也不是每一次进展都能那么顺利。
他近乎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前期找演员的投资,后期视情况还要手头上随时准备资金,为了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平他的花销其实很大,资金链一旦断裂就容易破产,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为了大赚一笔那么简单,更是为了他的晋升到命途6的重要考核。
失乐园里只有少数恶魔才知道,欲望不是越轻易实现越好的,比方说之前休唯一的晋升条件其实就很简单,只要打败唐墨白,但是这样晋升后,他上一个原罪buff就没有用了,而且升华后的【本我】不会得到太优秀的天赋。
满足欲望是恶魔们的天性,但是渴望杀死邻居的恶魔和渴望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恶魔明显不是一个档次,欲望也是有高低之分,搞事天赋越强的恶魔,升华后的【本我】自然也就越强大。
当然,欲望是诚实的,哪怕是恶魔们知道了这一点,格局小的恶魔也不可能突然升起与世界为敌的渴望。
一般来说弱者光是在目前环境里生存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他们的欲望顶多是打败竞争对手,抢夺珍惜道具之类,就和一个刚吃饱的人不可能想去竞争皇位一个道理。
但巧合的是,这一次言无真升起的欲望恰好就是他这个阶段能实现的最大、最傲慢的野望。
以奴隶之躯操控魔鬼的赌局。
从局中跳出来做搅动风云的棋手,按照之前在失乐园获得的情报,一旦他完美达成这个目标,极有可能获得类似【胜负师】或者【操盘手】之类的本我天赋。
可是现在,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功亏一篑,这让他怎么甘心!
最重要的是,他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掉的!
最后那一下重拳,他分明发现唐墨白的反射神经比之前全盛时机还要快,就像是一直1.0倍速的人突然提到1.25,又是末局了,他打人打得都累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打晕过去。
很明显,唐墨白很有可能是明晰了欲望,激发出了原罪的增幅效果,但是凭什么?他的撒旦之眼分明是全开状态,所有针对他的情绪都会被转换,他到底是怎么偷渡成功的?
言无真一边织着手头上的毛衣,一边沉思,等织得差不多了又拆,拆了又织,在这过程中他听见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这种鬼地方他又没有能上门拜访的朋友,再者被负面情绪影响的时候他不想见任何人,索性无视外面的声响。
但是敲门声像是不会看空气一样,一直敲个不停,像是笃定里面有人。
“别敲了!来了!”言无真烦躁地一摔针织毛衣,出去开门。
一打开门,唐墨白灿烂的笑脸近在咫尺,言无真后退一步,大力合上门……没成功。
“诶诶等等,”唐墨白一手抓住门板试图阻拦,“要不要那么抗拒,先听我说嘛。”
“不听、没兴趣,走开!”
唐墨白连忙说:“虽然用这种手段赢了你,但其实我不后悔……”
“我关门了。”
“因为你很强嘛,我想赢只能这样。”
“哦,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言无真面无表情地说,一边手上加力。
唐墨白和他倔上了,单脚插进门缝里阻挡他关门:“你先听我说完嘛,你现在不让我说完我以后也会骚扰你的,我刚搬家了,就住你对面!”
言无真突然放开了手,一边的力道消失,唐墨白瞬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言无真俯视着他:“所以呢,你想和我说什么?跟我炫耀吗?确实,你几乎把我的一切都赢走了,而且你觉醒了欲望,拥有了原罪加持,与老人的战力相差无几,也不用担心三天后被车轮战挑战了,他们只不过是给你送硬币而已,好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想和你合作逃离这里。”唐墨白没有生气,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重新站起来。
“逃离这里,”言无真嗤笑,“是啊,每个来这里的新人都抱有这种目标,包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老人,干嘛来找我,去找他们不行吗?那个穹,和你一样是有公会庇护的恶魔,她应该会很高兴有人一起抱团吧,我没有兴趣参与这种事。”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都想出去,但是出不去,这是能力问题。你不想出去,但是没试过,这是想法问题。”唐墨白说,“而且你是情报贩子,哪怕你没这个想法,你也会收集所有有关于复活赛的情报,你必定是这里最了解恶魔角斗场的人。”
“综上所述,我认为拉你入伙,可以大大提高我出去的概率。”
言无真平淡地看着他,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背后的人的想法?”
唐墨白一怔。
言无真向前一步,用手指点了点唐墨白的胸口:“不出所料是你背后的人吧,能提出那么理智而有效率的建议。”
唐墨白忍不住后退一步,可是言无真非但没有退,还咄咄逼人的上前。
“但你呢,你内心深处真的可以和刚刚暴打你、算计你的人合作?我猜,你觉醒的欲望很大可能是愤怒,你现在是不是也强忍着怒火出现在我面前?”
唐墨白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一步,眼眸里满是拽泄情绪的恶劣,迫不及待想将唐墨白平静的表皮撕破一个口子,好叫一辆脱轨的火车回到他擅长的轨道。
同一空间里,只需要一个冷静的人。
“你真的甘心和我这样的人合作?而不是迫于ta的建议委曲求全?”
“……是啊。”唐墨白抓住言无真的手指,抬起脸说,“因为和你合作是我先提出来的。”
言无真抽动了下嘴角,显然不信。
“我当然生气,但最后获利是我,也就没有那么生气了。”唐墨白说,“你曾经说过,这里的一切都要为了恶魔的欲望让步,我现在想要摧毁这里,离开这里,那么一切阻碍也必须为我的欲望让步,包括对你的不满。”
“这个理由,你接受吗?”
提到欲望,言无真终于冷静了下来,深深直视唐墨白的眼睛,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东西,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好似一只羔羊突然掀开皮,露出狼的内在。
欲望是恶魔唯一没有办法撒谎的地方,就像咳嗽和爱情无法遮挡。
这个时候的唐墨白,才有点像是正常的恶魔的样子了。
言无真撒开手,双手环胸:“你也说了是想法问题,既然我不想出去,那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改变我的想法?”
这一次,唐墨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看向了言无真身后的房间,突然说:“我问过009了,在这里住一晚的价格是5枚硬币,如果加上油灯的钱,一天至少10枚,哪怕100枚灵魂硬币也撑不过10天。”
“更低一级的住所虽然只需要2枚,但是不配置有洗浴间,你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且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你哪怕勉强自己也只吞咽下一半的史莱姆套餐……”
言无真的眼神随着唐墨白的剖析越来越冷。
言无真直播间里的观众非但没有跟他共情,还在笑。
【是啊是啊,小真可会花钱了,不过也很会赚钱】
【但这一次他亏惨了吧,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挣到的钱,暂时又不会有新人来,再过两天他估计都得退房了】
【好可怜啊,但莫名想看】
【+1,想看洁癖小真嫌弃又不得不委屈窝在稻草堆里的可怜样子】
言无真额头上蹦出一根青筋。
“毫无疑问,你是个追求生活品质的人,而且在我们签下契约书后你所做的一切价值不菲,总之,你现在手头上应该已经没有太多硬币了吧?”
“所以呢,你要还给我吗?”
“不给!”唐墨白理直气壮,“这是我自己赚的,干嘛要还给你。”
“所以,你是来消遣我的吗?”
“不,我是来和你合作的,”唐墨白直视着言无真的眼睛,“除了给你钱,还有个更直接,更一绝后患的办法,跟我离开这里!”
“呵呵,就这点话术,你还是省省……”
唐墨白:“言无真,你曾经跟我说过,这里的每个恶魔都是遵循着欲望活着的,那你呢?你的欲望又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宁愿冒着那么大风险都要找上我?是什么让你宁愿付出倾家荡产的危险做出这一切?”
显而易见,是傲慢。
如果说七宗罪里,有一个原罪能与言无真匹配上,唐墨白连询问现实里的意见都不需要,脑海中就直接跳出了这个词语。
恶魔角斗场里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对人的践踏,并且这种践踏体现在方方面面,差劲的伙食和住宿条件,充当赌局和笑料的角斗,以及无时无刻不在脖颈上的项圈。
都在倾诉一点,他们是失乐园的底层,是任何恶魔都可以随意践踏的垃圾。
所以言无真才必须在这里活出个人样,因为他的自尊心无法忍受与周围的废物为伍。
言无真的瞳孔微微一缩,看向唐墨白的表情顿时变了:“你们分析我?”
唐墨白只是勾勾唇角,不否认,也不肯定,因为这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这里当人的代价太高,当奴隶的代价太低,所以,你要选择哪一边?”
“是留在这里跌落底层,还是赌一把,跟我合作摧毁这里?”
言无真深深地凝视着唐墨白的眼睛。
此刻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也不知道是不是唐墨白故意的,不,就当他是故意的,两个人的立场与当初言无真找上唐墨白恰好反了过来。
言无真当初就是以赌局邀请唐墨白入局,而如今,唐墨白同样向他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
说完这一句,唐墨白后退一步,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屏幕。
想要突破乃至摧毁这个恶魔角斗场,毫无疑问需要帮手。
他们早在接触到言无真的时候就有专门针对他分析的团队,相比较与其他人,言无真无疑是更加透明的,这种透明不是因为言无真好懂,只是单纯因为这些天言无真和唐墨白相处时间较多。
时间越多,数据也就越多,没有人是能够一直保持神秘的,从他的谈吐,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行为就可以分析出很多东西,而掌握得越多,就意味着这个人的行为逻辑是可控的,更何况言无真布下的这个局已经暴露了他太多的目的,别说是原罪命途了,专家团甚至连他目前掌握的能力都已经通过那场战斗分析出来。
比起接触未知的人,或者身后真的有公会的穹,还是言无真这样的聪明人最容易预测。
当然,分析是一回事,唐墨白具体实操是另一回事。
言无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半响后说:
“我不会立刻决定,你三个小时以后再来。”
“好。”唐墨白猛地松口气,只要不是立刻拒绝就行。
随后言无真关上门,用右手抚上胸口。
啧,居然会因为这种程度话术动摇。
当然,哪怕动摇了言无真也不会立刻答应,从小到大的经验教训告诉他,永远不要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任何决定。
现在还在道具的副作用期,言无真着实是不想看到唐墨白的那张脸,没有来上一拳已经算他理智。
扶着门坐在地上,言无真开始努力摒弃负面情感,但越是努力忽略,悲伤和委屈就越是找上他。
不、不好,眼眶又要红了,这该死的副作用,必须得快点去厕所……
这时,言无真突然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并没有离开。
等等,难道说他要趁自己虚弱期强行闯进来签订一系列不平等契约?还是他又要在他房屋周围搞陷阱下毒?不会是一旦自己不答应就强行逼他角斗,等他破产以后再来假惺惺伸出援手。
言无真一瞬间就能想出好几个逼迫自己‘自愿’同意合作的方式,强行振作起来,满脸阴沉地拉开房门:“我都说了三个小时后答复,你……”
他卡顿了下,看见唐墨白坐在门口,手边什么都没有,满脸疑惑地仰头看他。
“……你在干嘛?”
“额,我就在门口坐坐。”唐墨白挠了挠头,左右假装看风景,“我觉得这里的景色还挺好看的。”
言无真抽了抽嘴角,这里哪里有什么风景,到哪都一样,什么烂借口……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唐墨白的眼神在极小心地往自己这边偷看,实在是太明显了言无真想不在意都难。
还是弹幕揭露了真相。
【emmm是不是在看言无真的眼眶啊,有点红红的】
【你还真别说,确实有点】
【不是吧,输掉以后哭鼻子了吗,噗噗好好笑!】
恶魔们是慕强的,任何脆弱的地方暴露在镜头下得到的只有他们的嘲笑和进一步打压,所以言无真在低落的时候都会想尽办法关闭直播间镜头。
见言无真脸色变差,唐墨白连忙说:“没有看不起你,只是在我老家那边,我生气难过的时候都会有朋友或者亲人陪在身边,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有个人在这里陪伴,就是一种安慰……”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弱小吗?而且这不是你害的吗?”言无真只感觉内心的恼怒在不断上升,不知道那个道具是不是随机到了愤怒,他这个时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不想控制,“你以为后面提出合作,我就该对你感激涕零?因为你打了一棒给颗蜜枣就该为你卖命?”
唐墨白愣了下,随即说:“我没这么想。”
“我只是想这么做,受伤的时候,无论是强大的人,还是弱小的人,受到的痛楚应该都是一样的。”
“可能虚伪了点,我确实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如果能达成合作,我希望能尽量消除我们之间的不愉快,不希望你心里有疙瘩……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在拉拢你。”
唐墨白耸了耸肩:“毕竟你是我在这里见过最聪明的人了。如果我是你,肯定做不到这一步。”
【啊这,打直球啊,不是兄弟,你怎么夸那么坦率,看得我都脸红了。】
【前面的,你脸红什么?又不是夸你】
【呵呵,只是收买人心的话术而已,信的都太天真了】
是不是话术,弹幕看不出来,但是言无真看得出来。
这甚至不是言无真的冷读术有多高超,只是唐墨白演技太糟糕,和之前一看就是预演好的话术对比,就更加明显,都让他开始好奇到底是哪种象牙塔环境才让这人长那么大还一脸天真愚蠢。
但也因为知道这不是他背后的人的话术,言无真才难得陷入迷茫。
“……角斗最后。”
“啊?”
“角斗最后时刻,为什么你觉醒了欲望?你那个时候在想什么?”言无真问。
唐墨白挠了挠头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在想……我要回去见到ta吧。”
“为了这个目的,我一定会通过复活赛,哪怕要毁了这里。”
言无真抽了抽嘴角:“……好恶心。”
“啊??为什么??”
“我居然输给这种恋爱脑orz”
言无真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连骂唐墨白的心力劲都没有了,径直走进屋内关上门,“随便你,你爱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吧。”
关上门,言无真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外面迟迟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反而是门的另外一边传来了些许动静,似乎有人同样靠着门板坐下。
言无真屈起膝盖,把脑袋埋在上面,掩饰住扭曲的表情。
偏偏是因为……爱?这不显得他像是个故事里的反派小丑一样吗?
哪怕是恨都好啊,在那种情况下,正常人会不恨毒打自己的人,反而去想什么恋爱吗?
他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更有问题的是,由于还处于情绪失控期间。
他居然因为这个恋爱脑就在门对面,真的感到了一丝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