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这病拖了大半个月才好全, 去医院又抽血做检查,血小板数值恢复正常,但病这么久, 总有些后遗症。
她还是浑身没什么力气,犯懒嗜睡, 每天几乎一半的时间都窝在房间睡觉,不仅是修养身体,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逃避。
复查之后,梁序之也恢复了以往的行程,白天去集团处理工作、应酬、开会,或是考察,晚上天黑才回来。
许是生病那半个月他一直在旁照应的缘故, 钟晚最近的关系跟他有所缓和, 偶尔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就这样, 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即使如此,钟晚也觉得跟他中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只要谁去碰, 这脆弱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虽然前段时间不知已经被打破过多少次, 就像是用碎石堆砌的楼宇,塌了一次, 碎石落成粉末, 又强行被垒起来,表面看也许与原本的造型一样, 但其实更不堪一击。
这天晚上, 钟晚刚睡醒一觉, 下楼去等厨房的佣人煮夜宵。
她病得太久, 期间毫无食欲,又有胃肠的不良反应,半个月瘦了有快六斤,原本就是高挑偏瘦的身材,这会儿看着更跟个竹竿似的,下巴也比从前更尖了。
楼下厨房是开放式的,灶台对侧设计有吧台,但他们以往基本都是在另外的餐厅吃饭。
今晚梁序之还没回来,钟晚就一个人坐在吧台,小口抿着刚端过来的柠檬茶,看着不远处炉灶的火静静燃着。
小砂锅里煨了浓白的高汤,咕嘟嘟冒着热气,里边是虾肉陷的小云吞和青菜,附近雾气缭绕,飘着鲜甜的香味。
这时门口才传来脚步,钟晚回头,看到梁序之进来,往餐厅这边走。
她没什么表情,用这段时间一贯的淡漠语气问他:“在煮虾肉云吞,你要吃点吗?”
煮夜宵的佣人也转过身,恭敬地跟他问了声好。
梁序之扫了眼灶上的砂锅,“不用。”
钟晚便转回头,继续喝她手里那杯柠檬茶,也没再多说。
梁序之:“卢文卓今天联系过我,找你有事。”
钟晚默了下,又看向他:“他找我?他直接给我打电话不就行,还先…”
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脑子大概是病糊涂了。
之前在港岛用的手机号早就注销,又没给卢文卓留过其他联系方式,当然只能找到梁序之那去。
钟晚话锋一转,问:“大概是什么事…你知道吗?”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梁序之的语气似乎比往常更温和些,“你母亲有些遗物在卢家,他想交给你。”
钟晚安静好一会儿,垂下眼,“那我跟他联系,我存过他电话的。”
梁序之:“好。”
佣人将煮好的云吞盛到白瓷碗里,端到吧台上。
钟晚拿起旁边的小汤匙,没马上吃,片刻后,很轻声地说:“…谢谢。”
梁序之看她几秒,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抬起手,抚了下她的头发:“吃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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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深秋,天气转凉,近日港岛的雨水又多了起来。
钟晚跟卢文卓联系后,商定两天后见面,卢文卓直接来太平山找她。
大概有梁序之的关系在,卢文卓愿意大老远跑这一趟,钟晚也就没推辞。
一层的客厅很大,有专门用于会客的区域,到了约定的这天,也下着小雨,天色暗沉沉的,难免让人心情也压抑些。
钟晚大清早就起来,提前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等。
卢文卓被佣人领着进来的时候,手里拖了一个很大的黑色行李箱。
钟晚的视线在箱子上停留许久,才缓过神,起身请这位名义上的舅父坐下。
有佣人过来替他们沏了茶,卢文卓没跟她寒暄其他,直奔主题道:“当年阿茵最后住的公寓里还有不少东西,她在港岛也没别的亲人,警察让你外公和外婆带人过去收拾的。”
‘外公’‘外婆’这两个称呼太过陌生,钟晚没听过,连照片都没见过,心底难免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
卢文卓看到了她眼中的茫然,继续道:“虽然说是断绝了关系,但毕竟是亲生女儿。你外公和外婆去过之后,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你外婆因为太过伤心生了一场大病,你外公更多的是生气,当时让管家把阿茵那些东西都扔掉。”
钟晚攥了攥拳,眉头皱起来。
亲生女儿去世,他们的反应就仅是如此,在这种家庭,也许只有明面上看起来是重视亲情的,背后说不定比陌生人还淡薄。
卢文卓叹一声气:“我原本也以为那些东西都被扔了的,前几天去库房找东西,才发现其实一样都没丢。不知道是老爷子的意思,还是管家自作主张。但你外公这几年身体也不好了,再让他看到也不合适,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保管最好。”
“我跟你外公、外婆,也算不上是阿茵的亲人了…”
钟晚压抑着心中复杂的情绪,沉默好一会儿后,还是有礼貌地说:“好,实在谢谢卢先生,今天也麻烦你跑这一趟,我会好好保管的。”
卢文卓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而后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后还是问:“我听说,阿茵当年那案子的证据,都是纪为南自己去搜集的。”
钟晚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
卢文卓没说话,眼神似是在疑惑什么,但只是说:“找到证据就好,就当是老天有眼吧,恶人自有恶报。”
两人再没其他可交流的话题,把杯中的茶饮尽,卢文卓就站起身,离开前,在别墅的门口环视一周,看着面积偌大的前院中栽种各种稀有植被,再远处的停车场里有两辆暂时停放的豪车,都是全球找不出几部的限量款。
卢文卓意有所指地叹声说:“你应该已经做出了选择。不过,这样也好,自己过得开心就好,旁的都是次要。”
钟晚听出他在暗示什么,没回应任何,安静送他出院子。
她不是做出了选择,是梁序之连选择的权力都没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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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文卓走后,钟晚回到刚才的会客厅,佣人帮忙将那行李箱搬去楼上。
她关上房门,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打开箱子。
箱子被她摊成两半,各种东西归置得很整齐,打眼看去,有衣物、香水、手包等能保存的日常用品,还有几样看起来平价的首饰、腕表。
当年卢文茵在剧团赚得钱几乎都用来补贴钟重临的工厂,后来他们离婚,卢文茵的经济情况应该才有所好转。但她刚拍完《茶园》就去世,那时电影的片酬大概也没拿到,所以过得拮据,香水和包也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
钟晚拿起来几条裙子,都是卢文茵年轻时喜欢穿的风格,也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看到这些衣服,仿佛就能看到妈妈站在她面前的样子。
钟晚鼻子发酸,眼眶也有些红,强忍着泪水的时候,拨开面上那几件衣服,看到底下有两个全新的芭比娃娃,连包装盒都没拆。
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断线似的往下掉。
想起小时候深城还不算发达,商场里也很少见正版的芭比娃娃,偶尔有玩具店卖,也是很难看的款式。听说妈妈要去港岛工作,她就吵着让她买回来。
但头几年家里条件太差,卢文茵哪有多的钱给她买玩具,每次回来时都说先欠着,以后再买。
钟晚继续翻着那些东西,还看到了几本明显是给小孩子看的绘本、画册、英文故事书。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一整个上午,眼睛都哭痛了。
悲伤这种情绪就像是河里的水,只要开了闸,就怎么都收不住。
钟晚把全部物品都看完,想要找个地方妥善保管时,却又想起现在她所在的宅子、杭市的别墅,哪哪都是梁序之的地盘。
她已经是无巢可归的鸟,甚至翅膀都被折了,哪还有地方能存放这些旧物。
钟晚又在房间待了许久,去浴室洗了把脸,下楼,准备找管家帮她寄回杭市。
那间租住在吴邈邈隔壁的公寓还没退,属于她的所有东西,也都放在那里。
没想到刚下楼,遇到梁序之。
平时他不会这么早就回来,今天也算是特例了。
钟晚正跟管家说话的时候,梁序之缓步过来,看到她又红又肿的双眼。
“这是怎么了?”
钟晚揉揉眼睛,没看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就…卢文卓来过了,我收到他带过来的东西。”
梁序之大概也明白了,静了须臾,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像是无声的安慰。
钟晚想,他应该是能够体会的。
她侧了下头,生怕这种时候看见他,想起那些不可言说的事又要哭,额头抵在他肩上。
管家很自觉地先离开,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钟晚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缓了一会儿,退开一步,平静地绕开话题:“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梁序之看着她说:“下午要去趟澳城,见几个朋友,之前你见过的那些。”
他顿了下,似乎是考虑到她的心情,缓声道:“你不想一起去,就在这休息。”
钟晚抿了下唇,“我还是一起吧,病了这么久,躺得人都没精神了。”
再者,也当分散注意力,说不定还能见到庄伊禾。否则一个人在这么空的宅子里待着,最容易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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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时又是傍晚,跟上次一样,直接到梁序之朋友的赌场,不少人出来迎。
纸醉金迷的场所,如今也有梁序之的股份。
钟晚安静在一旁当挂件,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过来,心里的厌恶情绪也比上次少了些。
听他们的对话,知道是经营证顺利被批准续期了,还在筹备扩建场地。
男人还是上次见过的那几个,只是身边的女伴几乎换了个遍,打眼看去,就剩下一个是熟练。
钟晚回忆好久,想起那人好像是叫Abby。
还是两年前的流程,寒暄过后,梁序之进单独的贵宾厅同他们谈生意上的事,钟晚让Abby拉着,去另一间打麻将。
现在也不用考虑她的举止是否会影响梁序之的面子,钟晚就全程安静坐在那,专心致志算牌打麻将。
另外三个女人聊得还是不外乎那些话题,房子、首饰、包、男人。
期间有人主动跟她说话,求教般的语气,问她那些影视资源都是怎么要来的,平时跟梁序之是怎么相处,梁序之有没有送她房子。
钟晚敷衍地应了几句。
三人就面面相觑,眼神中不知传递什么信息。
中途休息,三人一起站起身,说是去拿点酒水和果盘。
钟晚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会儿,也出门去洗手间。
在隔间里,她听到外面议论的声音。
“真不知道她在装什么,Abby姐,她一直都这样的吗,港岛那位梁先生原来好这一口?”
Abby笑着说:“两年前我跟她见过,当时…她好像还不这样吧,可能现在红了,女明星呢,我妈都看过她拍的那部电影。不过我也没想到,梁先生那样的人,她能攀这么多年。”
“女明星有什么的。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不就是睡来的资源,靠金主养着吗?她也就是运气好吧,碰上梁先生这么个出手大方的。”
“不一定只是运气好。说不定是人家床上功夫了得呢,你多学着点,上次我发你那个视频,你看了没?”
“看了。陈总可吃那一套了呢,第二天就给我买了个Chanel金球方胖子,你们知道这款有多难买吧?以后你看到什么新鲜的,可得再发给我。”
……
钟晚蹙着眉,听着她们渐远的声音,深深沉出一口气。
也不知怎么的,之前那两年听到这种话都不觉得什么,今天却格外刺耳。
也许因为从前她清楚自己不是跟她们一样的人,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远离这样的生活。
但现在却不同。
钟晚开始后悔今天跟着来澳城,此行根本不算是散心,而是给自己找罪受。
她也无心再跟这三人打牌,找了个侍应生去知会一声,自己单独在另一处空房间坐着吃东西。
凌晨两点多,梁序之给她发信息,让她出门。
钟晚也没想到她会因为那几句议论心烦那么久,回住处的路上,她看着车窗外,仍是闷闷不乐的。
到目的地才听陈妈说,庄伊禾跟英国来找她玩的同学去露营了,今晚没在家。
也是他们进屋的同时,外面雨突然大起来,电闪雷鸣的,能劈裂整片天一样,动静堪比末日电影,屋子都被风雨冲打的摇摇欲坠。
梁序之去浴室洗澡时,钟晚坐在卧室的沙发上,胸口仍然很闷。
她拿遥控器开了电视,又发现网络连不少,心烦意乱地随便调了个有信号的频道,刚切过去,看到那个台正在播《茶园》。
恰好又是卢文茵的镜头。
像是逃避似的,钟晚立刻就把电视关了,深呼吸许久。
积攒许久的负面情绪还是在这一刻决堤,跟外面的雷暴雨一样,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带着一些早已模糊的回忆。
小时候卢文茵陪她看芭比系列的动画片,告诉她,长大之后也要做一个独立、灵魂自由的人。
但现在的她,完全辜负了那些逝去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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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序之披着浴袍从浴室出来,看到钟晚抱着双膝,蜷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眼睛和鼻尖都通红。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她带到怀里,嗓音格外温柔:“在想什么。”
片刻,钟晚抬头,通红的眼中盈着泪水,看着他,声音更哑:“梁序之。”
两人对视,安静的时候,只听得到外面呼啸的风雨声。
钟晚:“放过我,好吗。”
梁序之搂着她的胳膊僵了一瞬,语气甚至很平静,“怎么又说这个?”
“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钟晚阖了下眼,泪水也跟着落下,在白皙的脸颊上划过两道水痕。
“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她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我妈妈就是因为跟不应该的人在一起,才会有那样的结果。我不想一直过这样的生活,我有我想做的事,也有我自己的人生。”
梁序之似乎也在隐忍什么情绪,沉静地问她:“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钟晚虽然在哭,但语气很坚定:“想要自己能决定的结果,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这些你都给不了我,梁序之,你也不敢轻易承诺什么吧?”
“连承诺过的未来都会被打破,更何况是我们这种虚无缥缈的关系,跟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像是飘在半空中的枯树叶…我真的好累,我想落下去了。你每天还是在做自己的事,可我却除了陪着你,什么都做不了。”
梁序之无声看着她,眼神冰凉。
钟晚这些话也没怎么经过思考,仿佛能看见他们之间那栋好不容易稳住的楼宇正在崩溃、倾颓。
她攥住手,继续道:“我应该回杭市,过属于我的生活,演话剧也好、找个公司上班做文员也好、做视频也好,至少是我能选择的。等再过些年,也许会交个条件差不多的男朋友,跟他结婚、生子;也许只跟朋友一起攒钱养老,找个四季如春的城市买个有院子的房子。”
不知是哪句话,让梁序之也再克制不住,他拉起她,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猛地推在那面落地窗上,让她动弹不得。
钟晚听到她身上裙子被撕裂的声音,以及旁边抽屉被拉开的声音,她无力地闭上眼。
毫无预兆的开始,让她感到刺痛,但对比心里的感受,却又好像算不上什么。
……
即使在这种事中,钟晚也从未见到他失控的样子,只有今晚。
他目光幽沉,一切都进行得极为猛烈、毫无章法,她紧贴着被风吹得隐隐发颤的玻璃窗,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她默默承受这虚妄又真实的折磨。
后来,屋里光线朦胧,梁序之冰凉的唇贴着她颈侧,冷声质问:“就这么想走?”
钟晚眸光涣散地看着他,别处的感官击碎了她的声音,让她无余力再说出任何回答。
随即,梁序之的嗓音也有些喑哑,“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答应过,不会离开我。”
钟晚此时意识也有些回笼,他眼中情绪似在翻涌,乍然退出,没有要再继续的意思,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
她回忆许久,才想起什么时候答应过他。
当时事中随口一句回应,钟晚以为他跟她一样没放在心上,却从来没想过,他现在还能记得。
难道,他当时是当真了吗?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映得到处都是惊心动魄的苍白。
钟晚跌坐在沙发上,阖上眼,又有辛咸的泪水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到锁骨,浑身好像都是痛的,比前段时间的高烧还要难受,像是一副只拥有情绪的空洞躯壳。
她想起十几岁时读过的一本书,现在还没忘记里面的话。
——远离,不是放弃你,只是无法再接受你以我不愿意、不适合的方式来对待我。
我不愿意待在一个一点都不美丽,一点都不符合我本性的关系里。*
当年记住是因为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也许无人比她更能体会。
大概是梁序之出去了,她听到砰的一声门响,和雷雨声交织在一起,砸在她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