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粉壁画》内部试映结束, 在场的人几乎都去了同楼层的会议室,针对刚才播放的初版提出问题并和后期人员一起讨论。
梁序之除外, 从影厅出来,让秦助理打过招呼,就去了万泰影业的顶楼,跟公司高层们开另一场会。
这种投资量级的项目,他不会参与具体的执行工作。
钟晚毕竟是新人,又不是科班出身,就算从前接受过培训, 对电影剪辑、节奏、镜头语言等的了解还是不多,讨论会全程只针对自己的镜头提了两个建议, 其余时间都在旁听。
一个多小时后, 她收到梁序之发来的消息, 问她这边多久结束。
钟晚回复“很快了”。包括靳峰鸣在内的其他几位主演一会儿都还有别的行程, 会提前离开, 她作为演员一个人留着也没必要。
梁序之便让她结束后直接去公司楼下停车场,他的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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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港岛升温快, 春天像是一眨眼就过完一般, 天气又湿又热,只要离开空调房, 就闷得浑身黏腻。
钟晚今天穿得相对正式,米色轻薄的西装外套, 长度至膝盖的裙子,里边有件白色的吊带。
梁序之的车位可以由贵宾专梯直达, 但她没走这个捷径, 下到地下停车场, 再顺着标识走了好长一段才到。
钟晚拉开车内, 看见后排男人正阖着眼小憩,没说话,安静坐在那。
林叔大概已经提前被告知了目的地,对着车内后视镜跟她颔首,算是打招呼,而后发动车子驶出去,一路朝着酒店方向去。
他们每次见面的地方似乎都很随缘,总之就是太平山别墅、酒店两个房间这些地点,今天去的是她房间。
进屋,梁序之电话就响了,秦助理打来的,跟他汇报几项集团工作相关的事。
钟晚便先去洗澡,换好睡裙出来时,梁序之没在客厅,另一间浴室关着门,里面传来花洒的水声。
前段时间那部电视剧拍摄的日程相对紧凑,钟晚有阵子没好好整理过房间。
借着这段空隙,她开始整理客厅置物架上那些书籍和摆件。
梁序之披着浴袍出来时,映入眼的就是这样一幕。
——女孩穿着素白色的睡裙站在书架边,下半张脸被烛台造型的灯现出的光与影笼住,捧着一张陈旧的彩页纸张,垂眸盯着看,纤长的眼睫也在下眼睑落下淡青色的阴影。
梁序之有一瞬的失神,缓步过去。
……
钟晚是整理书架时看到了她年初在元朗区闲逛时,从旧书摊上淘来的卢文茵电影海报。
这张恰好也是卢文茵在《茶园》中的旗袍造型,同样是墨绿色,戴了坠黑纱的发饰。
大概是民国风的妆容和造型都差不多,这么打眼一看,跟刚才试映时荧幕上她开场的造型有六七成相似。
可卢文茵在《茶园》杀青后不久就离世了,并没有机会像她一样,在荧幕上看到自己的作品。
她在写给钟晚的信中倒是提到过两次,说如果电影会在内地上映,到时带她去看。
钟晚把海报折起来,夹在一本随笔集中,一偏头,看到梁序之就在她身后,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梁序之伸手扶了下的腰,不然她马上就要磕在书架上。
他缓慢出声:“看的什么。”
也没有再瞒他的必要,钟晚顿了下,说:“我妈妈当时拍的电影海报。”
梁序之看着她,静了须臾,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她的事,你真的想就到此为止了吗。”
钟晚沉出一口气,转身,走向窗边的小沙发,看向窗外点点灯光闪烁的海港,声音极轻:“当然…不是。”
她已经想,继续进一步,去找证据了。
但这事似乎不适合跟梁序之探讨,说不定还牵扯到他的利益。
只是,在疗养院见过庄敏怡,听到那些关于他们的往事之后,钟晚就更不觉得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又有那样的过往,会多向着梁家一个跟他交情不深的远亲。
钟晚将长发挽到耳后,转过身,靠在正面的玻璃窗上,享受这种虚假的悬浮感,片刻后扯扯唇角,“有点困了,我明早要去剧组。”
梁序之不知在想什么,也像是听到她的声音才回神,盯她两秒,往起居室方向走去。
钟晚今天还在生理期,两人只是躺在同一张床上,睡前没有过多的交谈,分枕而眠,中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不做那些男女之间亲密的事,他们也偶尔会一起睡。
大多时候,好像是梁序之次日在集团有工作,也住这栋酒店,图省事就来她这间了。
钟晚前段时间拍戏形成了规律的生物钟,躺下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大概是今天看过试映的缘故,她梦到了自己在拍《朱粉壁画》的时候。
卢文茵居然来探班,跟她聊了好一会儿,恭喜她接到电影,又教她演那段ng了许多回的感情戏。
只是,那场戏拍完,钟晚再回去找人时,已经不见卢文茵的影子。
她穿着戏服,在嘈杂的片场走了一圈又一圈,问了几乎所有人,都说没见过她描述中的人。
最后钟晚隐约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用作拍摄场地的歌舞厅门口,踩着高跟鞋快步追了出去。
外面也是影片中那样的下雪天,雪花都是真实的,而不是道具。
钟晚边喊边去追,不知经过了几个街道的拐角,卢文茵终于回头,笑看着她,声音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同她说:“别再过来了,前面的路只能我自己走。看到你现在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漫天的雪花飞落在她头上,钟晚还是忍不住,小跑过去:“你等等,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卢文茵还是转回头,继续向前走。
果然,钟晚欲再跟着她,就像是被一道屏障挡住一样,怎么跑都是在原地踏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卢文茵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
梁序之是被钟晚的梦话吵醒的。
他微蹙眉,睁开眼,看见身边的人脸上全是泪痕,躺在床上动来动去,含含糊糊说着:“妈妈你别走…我好想你,你别丢下我。”
“你还没看到我的电影上映,还有以前你拍的,你说会带我一起看的…”
片刻后,梁序之握住她的手腕。
钟晚也终于醒过来,半眯着睁眼,睫毛上都全是眼泪,枕头有一片位置也被浸湿。
她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意识到她刚才是在做梦。
钟晚揉揉眼睛,张了张口,嗓音极哑:“…对不起。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房间里安静到只有空调运行的声音,几秒后,梁序之说:“没事。”
他将她揽过来,让她躺在他怀里,再没说其他。
钟晚在刚才那场梦的最后,强行想去冲出那层无形的阻隔,结果是动弹不得,呼吸仿佛都有些困难。
其实,现实中应该就是被梦魇住了。
挣扎的时候还踢掉了被子,外头天热,睡前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她浑身都被冰冷。
也是因为如此,钟晚被拉进他怀里时,第一次感觉梁序之身上的温度如此炽热,一寸一寸往她身上传递,要透过皮肤、血液,传进心里一般。
冷热交织时,她再一次生出了恍惚感。
这种时候,最不宜多想,生怕会因为贪恋他的体温而进一步对他产生不应当有的依赖。再加之每到夜晚,人的思绪总是繁杂的。
于是钟晚闭上眼,侧过身,胳膊搭在他的腰间,调整呼吸,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
梁序之怀里的人气息逐渐恢复平缓,他静了好一会儿,抬手,划过她刚才满是泪痕的脸颊。
那些泪水现在尽数干涸,但似乎还能触到痕迹。
他不知想到什么,将钟晚先放回自己枕上,起身下床。
梁序之去到客厅,看着窗外沉寂的夜色,取出一支烟点燃,浅灰色的雾气在漆黑的房间中飘散。
待那根烟快要燃尽时,他拿起手机,给林叔发过去一条简短的消息。
[帮她查梁虹姗。]
几秒后又补充:[不用让她知道。]
梁序之看着金属烟灰缸中没有完全熄灭的、跳动的火星,无声笑了。
就当是他也糊涂了。
活了三十年,也是第一次做这种得罪人不讨好,甚至还不留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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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钟晚再回剧组拍戏时,宋越歆又叫她一起吃饭。
宋越歆是很典型爱社交的那类人,她们聊起不工作的时候都在做什么,钟晚回答她一般都待在住处,宋越歆则是在参见各种聚会,再不然就是约朋友旅行。
说起聚会,宋越歆笑道:“其实多认识点人也没什么不好,不一定非是为了资源或者人脉。有时候,能遇到挺多有趣的人和事。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表演也是一样。”
钟晚也笑:“有道理。其实演一些跟我性格差距特别远的角色的时候,我就很难代入找到感觉,可能还是见得太少。”
宋越歆:“哇,你这么快就想通了。我本来是想约你去一家新能源车企创始人组的局,她跟我认识挺多年了,之前看过你参加的选美节目,一直夸你好看,想让我这次带你一起过去玩。”
钟晚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她(他)是男的还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委婉道:“因为梁先生,可能不太方便…”
宋越歆拍拍她:“放心啦,是个女企业家,而且性取向男,已婚。”
钟晚这才松口气,答应下来:“那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太好了。”宋越歆笑了笑,八卦的表情看着她,压低声音问:“梁先生真的管你这么严的啊?”
钟晚默了两秒,从她的问法里捕捉到一点信息。
“你为什么问‘真的’?有人说过什么吗?”
宋越歆:“当然啊。之前有部s级的爱情片,女一的角色不差点就定是你了吗,后来又换成Wendy了。”
“好多人都在传,是因为那部戏里要拍床戏,梁先生不同意你拍。”
钟晚彻底沉默了。
他们获取小道消息的能力真是一流,连这种事都能知道。
宋越歆又说:“还有人说,你不拍戏的时候基本都不在圈子里出现,是因为梁先生不让你参加有其他男性在场的聚会,除非是跟他一起去。”
钟晚拨了拨头发,“…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宋越歆笑着道:“反正都传得跟真的一样。可能因为梁先生看起来就是很难搞的性格,控制欲很强那种,从他在万泰的位置、商场的手段都能看出来。”
“对了,还有个事你肯定也不知道,内地那个谢小姐,昨天又来港岛了,她父亲谢董也一起来的,说不定是为了商量和梁家的婚事。你也留意点,别撞上,不然肯定尴尬。”
“…嗯。”
钟晚抿抿唇,不想再提跟梁序之有关的事,盛了一碗汤,喝完后调转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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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餐厅出来,她思来想去,还是咨询过港岛的刑事律师,给魏阿姨发了条微信,让她有空时将她的出生证明和卢文茵以前的结婚离婚证件寄给她。
几日后收到快递,钟晚又找了个没拍摄安排的工作日,去元朗区,之前遇到过那个实习灯光助理的位置。
她进到旁边的警察局,以近亲属的身份,问是否能见当年经办案件的警官,想要调取当时的证据,尤其是那段自杀音频。
等了一会儿,有个姓徐的警官出来,先查看她的证件,确认身份后,将证件都复印了一份,同她说:“可以调,但我们警局这边还需要走一些程序,然后会跟你联系。”
钟晚连声道谢,将证件的原件都放回包里,刚出警察局的门,接到梁序之的电话。
“你在哪。”
钟晚:“我…在元朗这边,等等就回酒店了。”
梁序之淡声说:“说个位置,林叔现在去接你。”
钟晚报了旁边一家茶餐厅的店名。
她也纳闷梁序之为什么突然着急找她,听起来似乎语气也不太好。
原以为他是真的要阻止她查当年卢文茵的事,在太平山的宅院见到人,才知道他只是单纯情绪不好。
夏天的院子里,草坪宽敞,所种植被丰富,钟晚到达时,梁序之就在一处藤椅上坐着。
钟晚远远就看见他在抽烟,刚碾灭一根,又从烟盒中取出新的。
她走过去,将他手中正准备点的那支烟一夺。
梁序之抬眼看她,眸中微有不悦的神色。
钟晚勉强扯出个笑,问:“怎么了?”
梁序之盯她片刻,还真将烟盒往远处一推,淡漠道:“没什么。家里的事。”
按他提前定好的规矩,钟晚也不能继续往下问了,而且,她也不想问。
认识宋越歆后,她得到的小道消息更多,近期能烦到梁序之的、家里的事,大概就是和谢家的婚事。
站在钟晚的立场上,她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就算梁序之是不想结这个婚,她顺着他的意思说,也可能被误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左右这婚事成或不成,一年内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变数。
钟晚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事与她是无关的,待明年这个时候,她也会在杭市,拥有完全属于她的生活、没有梁序之的生活。
安静一会儿后,她抬头,发现不远处有株开得茂密的鱼木花。
都说港岛的鱼木花是季节限定,看到鱼木花开,就知道夏天到了。
钟晚走过去,手都已经举起来,这时想起转头问:“…这花我能摘一朵吗。”
梁序之看她一眼,不甚在意道:“随你。”
钟晚挑了一朵长得标准的,装进手机壳里压好。
这居然是今年收集的第一个标本。
她回到刚才的藤椅附近,正欲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胳膊忽然被他一拉。
“欸…”
钟晚没稳住重心,整个人倒过去,手掌撑着他肩膀借了下力,跌坐在他腿上。
梁序之抬手,钳着她的后脑,吻她的唇。
他的吻带着清苦的烟草味,混杂着一点淡淡的薄荷香。
许久之后,他短暂离开,嗓音有些沉,“搬来这里住。”
钟晚愣了下,小声:“什么?”
梁序之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划到侧颈,拇指轻摩挲着,缓慢道:“我说,以后都住在这里,把酒店的行李搬过来。”
钟晚依然没反应过来,茫然片刻后才意识到他的意思。
和他一起,每天都住在这里吗?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钟晚第一反应就是要拒绝。
大概在她的潜意识中,让她住酒店和住家里有着不同的意义。
如果一开始梁序之把她安置在这,她也许不会拒绝,但现在有了谢家待定的婚事,钟晚不愿让自己处于那种位置。
梁序之看出她在走神,捏了下她的耳垂,“说话。”
钟晚抿了抿唇,垂下眼:“我…住在现在的酒店挺好的,最近拍戏忙,也没时间搬。”
有好一会儿没听到梁序之的声音。
她再抬头,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