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袅衣的脚尖还没落地, 手腕便被身后的人拉住。
“袅袅,你要作何去?”
被惊醒的季阿厝疑惑地拉着她的手腕。
唐袅衣眼神迷离地转头,没有说话, 眼神定定地觑着眼前的人, 好似在辨别她是谁。
季阿厝被她看得莫名,正欲开口询问, 忽然听见她轻声呢喃了一句梦话。
“最喜欢阿厝姐姐, 不需要夫君……”
说完,她露出唇角梨涡,然后倒头趴在季阿厝身上,粘人地蹭了蹭便闭上眼继续安睡。
好乖。
季阿厝满眼柔和地摸了摸她的头, 只当是在梦魇没作他想,牵着被褥盖在她的身上,打着哈欠继续睡。
清晨。
唐袅衣睁开眼还有种没睡好的昏沉感,看见身着里衣的季阿厝, 一脸幽怨地盯着自己, 漂亮的眼底下印着乌青。
她诧异地揉了揉还模糊的眼, 乖巧地坐起身,双眼迷糊的把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软声问道:“阿厝姐姐怎么醒这么早?”
季阿厝听她问出这样的话, 幽怨乐了,想起昨夜她几乎一夜未眠,便用力揉了她乱松松的发髻。
谁能想到眼前这看似乖巧懂事的少女, 竟会梦魇什么夫君,非得要去寻他。
寻便寻罢, 偏偏看见她后又嘟嚷要姐姐, 最喜欢姐姐, 不需要夫君的古怪话,说完还要抱着她蹭来蹭去。
反复几趟来回,她根本就无法安心睡觉。
季阿厝下榻穿鞋,语气带上几分郁闷:“袅袅,昨夜梦到了什么,一夜下来游魂几次,睡相真是差得令人发指。”
“啊?”唐袅衣趴在榻上支着下巴,闻言摇晃的腿一顿,迷茫地眨了眨眼。
她睡相虽然不好,但从未梦游过,一夜还梦游几次?
季阿厝穿完鞋披上外套,美眸瞥她,“要不是一开始我拉住了你,你现在不晓得躺在那个外面呢。”
“谁晓得拉住了你,你又黏上了我。”
唐袅衣窥她满脸倦意,显然是一夜未眠,而且季阿厝从来不会骗她。
想到最近自己的确睡梦多,唐袅衣低头乖巧认错:“对不起阿厝姐姐,我下次睡觉想办法把自己锁起来。”
这话中含着俏皮意,季阿厝听着觉得好笑,旋身点了她的额头。
“行了,应该是近来太累了,一会儿寻大夫开些安神的药吃后说不定便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睡觉还锁自己。”
唐袅衣眨着明亮的眼眸,唇边的梨涡微甜:“反正阿厝姐姐给我了千金坠,到时候我就锁住自己。”
季阿厝摇头笑。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完衣裳,转身去洗漱。
春雨一下便不容易停,尤其是汴京终于晴空,软绵绵的春雨下来后这几日笼罩在烟雾中,宛如窈窕的美人。
府中又进了不少的侍女,而这些新进府的侍女都要旧人带规矩,人手不够便由唐袅衣也来顶替。
管事嬷嬷正拿着戒尺训话刚入府的侍女。
“少师的澜园寻常不需要人,能不去便不要去,阿厝小姐的绰院刚竣工完,寻常打扫要仔细些莫要落了飞尘……”
季氏上有君王宠幸信任,下有百姓戴爱信奉,无论是旁支还是主家皆是人才辈出,哪怕是季氏的下人在外也被人尊重,故而季氏对府中下人要求极其严苛。
此次入府大约有五十多人左右。
训至一半,忽然有侍女前来。
管事嬷嬷转头瞧去,看见娇艳欲滴的女子窈窕婉约地行来,脸上堆起笑前去迎接。
“表姑娘如何亲自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嬷嬷,外祖母身体不好,近来我一直在她身边,还没有熟悉府上,不曾逛过,所以来你这里看看有没有熟悉季府的人,带我去熟悉下。”
雪昧坐在椅上,清丽媚人的脸上浮着浅笑。
说完,她目光掠过下方垂首,站在众侍女中间的少女。
少女身着鹅黄合欢花纹裙,纤细的腰肢用细细的红线勾勒出窈窕,头上簪着新鲜的粉桃花,似娇艳欲滴的水中芙蕖。
被注视的唐袅衣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忍不住借身边的人躲避她的视线。
自从雪昧来了季府后几乎深居简出,绝大多数都在老夫人的身边侍奉,两人还是第二次见面。
而且她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个雪昧总给她一种阴冷感。
嬷嬷转头看向下面垂首的小丫鬟,都是刚入府的。
最后嬷嬷的目光落在了唐袅衣的身上,若说熟悉府中,必定是她了。
唐袅衣站在人群中心道不妙,又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嬷嬷的视线。
雪昧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见她往一侧躲避的小动作,勾起殷红的唇。
“嬷嬷,这里可有熟悉季府的姑娘?”
“回表姑娘,有的。”
果然下一刻,唐袅衣听见了嬷嬷的声音响起:“袅娘熟悉季府,你陪表姑娘去院子逛逛。”
让她跟在雪昧身边,她是不愿意的,刚想开口拒绝便被打断了。
雪昧似才见到她在这里,诧异都显得漫不经心:“呀,原来妹妹在这里啊。”
话音落下,雪昧便站起身朝她走去。
因生她得清瘦又高,穿着青白裙像是拂柳的风,透着端庄与温婉。
雪昧莲步至她的身边,如相识许久般亲昵地牵起唐袅衣的手,腔调温柔似水:“以后就劳驾妹妹带我熟悉季府了。”
分明是温柔的语气,却像是被什么冰凉东西缠上了。
唐袅衣盯了她的脸,明白自己现在拒绝不了,索性对她弯起月牙眼,“好的姐姐。”
还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看见了少女的笑。
雪昧诧异地扬了眉,随后唇角的笑越发浓郁,眼中闪烁兴奋。
在季府的日子不会无趣了。
府上大多采用复式阁楼,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与假山凉亭交错相应,沉长游廊偶尔会路过端庄清秀的侍女。
不远处的花园子内,还不少陪小姐公子玩耍的侍女,一派生机。
雪昧觑眼看了几眼,似感叹地道:“当季府的侍女尚且能得这样轻便的待遇,当个小姐更是一步登天了。”
唐袅衣佯装听不懂她的话,捉起裙摆下了台阶,答道:“府中小姐都是天仙似的人,当然是登天啦。”
雪昧笑而不言,跟在她的身边。
两人往前走着,拐过折角廊迎面而来相貌极其出色的两名男子,一玄一青皆矜贵得招人眼。
是季玉山与央王。
季玉山本是与央王说着话,忽然见他目光落在不远处。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先入眼的是注意到从柱子后,露出脸的明媚少女。
杏花似的眸子连光与雾都尤其钟爱,还有的落在蓬松的乌发上,细小的绒毛让她显得明艳天真。
见是唐袅衣,季玉山脸上笑意浓了些,上前如往常般:“袅袅怎的在这里?”
还不待她回应,又接着道:“近来天气烦闷,阿厝说你夜间睡得不好,前段时日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安神香,专给你和阿厝带的,这会子应该已经到绰院了。”
他已经习惯了拿她当妹妹,每次出门在外都不忘她。哪怕现在她不是表妹了,也还是如常对待。
唐袅衣欠身:“多谢二公子。”
季玉山说完忽然想起她身边还有人,转眸至她的身边。
青裙素簪的清瘦女子,低垂白项似白得透白。
她似察觉到他的视线,含羞似地抬了抬眸,又匆匆地垂下。
是府中新来的表妹,但长得有些奇怪,他走南闯北,很难见到这样这样的女子。
季玉山脑中一闪古怪,淡声唤道:“雪表妹。”
雪昧对两人欠身:“见过二表哥,见过央王殿下。”
陆朝央在一侧神色散漫地双手抱臂,头靠在木柱上视线落在羞怯的青衫女子身上,眼中闪过冷意。
没想到没有去南江,反倒偷摸进了季府。
倒是好,省着他亲自前去找人。
陆朝央漫不经心地垂下眸,没再看两人。
季玉山虽有话想与唐袅衣说,因身边有人,也只得暂且让她先行离去。
唐袅衣对两人欠身,然后带着人往另一侧的拱形扇门行去。
待两人离去后,季玉山转头正欲继续开口说话,却注意到陆朝央的目光落在两人离去的地方。
“王爷?”他神色微动,提醒般唤陆朝央。
陆朝央淡淡地收回视线,泰若自然地站直身踱步往前。
季玉山觑着前面冷峻的青年,忽然转头又看了眼身后的那扇门,心中划过一丝古怪。
那瞬间,他竟有种央王觊觎袅袅的错觉。
而且此次央王出面保人,若说是因为玉佩的恩情倒能说通,但还住在江曦院旁边,如何看都不是因为拾过玉佩。
这位王爷狠戾的凶名在外,性子诡谲,冷血无情,他如何看都不是良人。
若是真的对袅袅有心思,可不是什么好事。
季玉山眉心轻蹙,压下心中想法跟上央王的步伐。
然而走了几步,前方的鹿皮云纹靴尖微止。
陆朝央停了脚步。
季玉山顺着他视线往上看去。
不远处的云中楼,竹帘隐约印着里面模糊的身影。
雪袍清正的青年轻靠在窗前,对两人轻压眼角,似菩萨低眉拈花般斯文无害,怀中的赤貂懒散地冲他们呲牙。
陆朝央冷淡地觑了眼,转头离去。
季玉山对不远处的青年颔首示意,然后跟上央王的步伐。
斑斓树荫阁楼上,青年温慈的目光淡淡地收回,低头抚摸赤貂毛发指尖忽然一顿,然后又随手弃了怀中懒散的赤貂。
赤貂轻巧地落在地上,舔着爪子,幽怨地盯着他。
季则尘接过天寻递来的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手指,瞥了眼它委屈的模样,语气不咸不淡:“偷吃留下一嘴的黏物,还一夜不归,有理了?”
赤貂心虚地放下爪子,恹恹地吱叫两声。
季则尘将指尖的黏感擦拭干净,转头看向不远处迭起蜿蜒的青黛瓦墙。
带着雪昧在季府走过一圈,简单带她熟悉环境后,唐袅衣要回绰院了。
临走前,雪昧拉着她的手浅笑晏晏地道:“替我向阿厝姐姐问安。”
女人的腔调柔肠百转地勾着人,娇得令人莫名寒颤。
唐袅衣用力抽出被她握住的手,对她认真地颔首:“好。”
雪昧盯着她小脸的认真,忽然娇滴滴地噗嗤一声,掩唇笑了。
她眼中荡着涟漪,有几分喜爱:“妹妹真可爱,难怪这么多人会喜欢你,本来我是想要你的,但怎么都抢不到你。”
她话中有股说不出的腔调,像是发自内心。
说完她娇媚低上下觑了两眼,摇着窈窕的身姿跟离开。
唐袅衣看着她离去,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移步至后厨,亲自揉面蒸了一碟糕点,提着往明月廊走去。
虽然她现在身份尴尬,但因为是绰院的人,无人会指使她做何事,偶尔抽空她便忙着如何勾搭季则尘身边的那只小赤貂。
根据她长久观察,季则尘每日都会入宫去教导小太子。
为避免与季则尘碰上,她在自己做的小册纸上记录:辰时,要入宫,酉时归来。
趁着季则尘不在澜园,她会去明月廊上对不远处的云阁招手。
赤貂每每都会迅速地出现,先是被欢喜躺在她怀中撒娇,然后再叼着她带来的食盒,转身便跑回去澜园,不一会儿再出现还她食盒。
最近赤貂则与她相处格外和谐。
天青色,小雨初初转霁,杨柳轻拂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
她云髻峨峨地坐在长廊中,打开食盒反趴在栏杆上,杨妃色襦裙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一缕青丝垂在胸前,薄施粉黛的娇靥映在清澈的湖面。
“小鸟……”她声气极小地唤。
对面正趴在岸边饮水的赤貂闻声警惕地抬头,透过水映出的面容,认出了对岸唤它的是谁。
唐袅衣趴在栏杆上,连唤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本以为赤貂没在此处,失落染上靥辅承权的眉眼。
她旋身拿起食盒盖子,正欲提走,倏然从后肩爬上来一只赤色的貂。
尖锐的爪子勾过她合上的盖子,抓住里面的糕点,尾巴卷着她的脖颈,毫不客气地坐在她的肩上,抱着香甜的糕点吃得正欢。
赤貂浑身都是软的,厚重的毛卷着她的脖颈像是绒毛领,衬得白净的小脸如远山芙蓉。
唐袅衣眼含遗光,伸手抓住它的尾巴,笑道:“又蹲在肩上吃,全都洒啦。”
赤貂听懂了,从她的肩上下去,蜷缩在她的怀中又勾了一块糕点。
唐袅衣也顺势抱起它,掏出怀中的黄皮小册子,咬开给炭笔加的笔盖,满脸认真地趴在栏杆上记录。
——赤貂趴在岸边饮水。
——喜欢吃甜软些的糕点。
写了几句她又想起来什么,撕下写的这几句话,将赤貂的替换成季则尘,这才满意地盖上笔。
还不待她收起小册子,忽然感觉膝上有些湿润。
她低头一看。
赤貂抱着糕点葡萄黑的眼,晃着尾巴看着有几分无辜,不但裙子湿了,肩上也是水。
唐袅衣分不清这些水,是它刚才趴在岸边饮水时打湿的,还是因为别的。
她双手提起赤貂,想凑过去看它是不是失禁了。
赤貂不喜被人这样打量,吱叫两声挣扎开,拖着长长的绒毛尾沿着长廊迅速消失不见。
唐袅衣无奈地凝看裙摆,然后打开黄皮小册子着重记下。
——因‘季则尘’失禁而被打湿了裙子。
沾了一裙摆的污秽,唐袅衣回了江曦院仔细沐浴一番。
睡之前,她忍不住仔细想着最近发生的事。
最近的梦很古怪,每到夜间便会做梦,梦中全是勾引季则尘的画面。
真怪,这究竟是不是接下来要发生的情节,她已经分不清了。
不过好在季则尘在梦中很矜持,没对她做什么,倒是她,在梦里做的那些事颇有些难以启齿。
困意袭来,唐袅衣手无意识地耷拉下,白皙的小脸深陷柔软的被褥中,发出轻轻的睡息。
前夜下了场沥沥淅淅的雨,后半夜才停下来。
刚下过绵绵细雨的园子,小石板小道上皆是湿漉漉的水。
夜间树枝上的水滴被风一吹,雨滴砸落在水坑中,鞋履不经意踩踏进水坑,飞溅起淤水沾染裙摆,落在冰凉的肌肤上,冻得人猛然一激灵。
少女穿着薄薄桃粉寝袍,被冰凉的水滴冻得脚步一怔,被冷得生出了退意。
她俏白的小脸微昂,又懵懂地接了一滴水,冻得牙齿发颤。
唐袅衣神色迷离地歪头,抹了抹额头,看向前面的阁楼,忽然弯起眼角,露出甜蜜的笑:“夫君在等我。”
语罢,她捉着裙摆,如含羞待见情人的明媚少女,避过水坑,裙裾勾勒出芙蓉盛开的弧线,熟练地朝着澜园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