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穗给了自己一个上午的时间,去测试自己能否享受画糖画这件事。
不局限于传统图案,她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白色的石板上很快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哭唧唧流着眼泪的小狗、不算规整的小猫爪,还有她自己觉得画得最成功的一坨便便。
灼热的糖浆再次缓缓流下,先是一个圆,画出眼睛和嘴巴,然后是头顶的三根毛,再是圆鼓鼓的腹部和四肢。
在画最后一笔时,周景淮的右手撑上餐桌,低头欣赏了一番。
黎穗指向石板上的图案,表情嘚瑟:“你猜,这个作品叫什么?”
周景淮:“中年三毛。”
“不。”黎穗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叫,三十年后的你。”
周景淮没什么反应,拿过她手里的铜勺:“我试试。”
黎穗起身给他让座,还难得贴心地抬着他的手腕,告诉了他基本的手部操作要求。
但初次上手,周景淮很明显把握不准勺子倾斜的角度,不是太少就是太多,黎穗恨铁不成钢,索性把掌心贴在了他的手背,微微使力。
“差不多这个位置,然后你慢慢移动。”
“这样?”周景淮学得不行,但态度倒是十分端正。
先画了一个半圆,底下横线封口。
然后又在横线上画了一扇小门。
见他停下,黎穗愣了愣:“这就好了?”
周景淮:“嗯。”
“这是啥啊?寿司?土房子?”
“这个作品叫——”周景淮站起身,欠嗖嗖丢下一句,“一百年后的我们。”
黎穗嘴角一抽。
哦,是坟墓。
这个上午,在俩人的插科打诨下,过得尤其快,黎穗一抬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画了三个小时。
她记得之前看到过,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心流,大概是指人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会投入忘我,甚至达到忘记时间的状态。
黎穗以前也有过类似感受,比如在打游戏的时候。
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画糖画的时候感受到这种状态。
甚至,抛去束缚和界限,她没有了往日歇业时的疲累,反而有种还能再画几个小时的亢奋感。
唯一遗憾的是,自学出来的成品,线条不够流畅、衔接有问题、整体不够美观……实在达不到能给外人看的程度。
对此,周景淮给了她一个真诚的建议:去南门偷个师。
“文化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黎穗一边往南门走,一边给自己肯定,“这叫学术交流。”
摆糖画摊的奶奶还坐在树荫下,专心致志地帮眼前的一对母子画着糖画。
棕黄色的小狗依旧惬意地匍匐在奶奶脚边,享受着傍晚的凉风。
黎穗排在那位妈妈身后,目光聚集在纯白色的石板上。
随着奶奶的右手快速移动,不到二十秒,一个生动形象的奥特曼就出炉了,他双腿叉开站立、左手握成拳、右手高高举起,做着迪迦奥特曼变身后的经典动作。
奶奶小心翼翼地把竹签压了上去,递给眼前的小男孩。
没有一个男孩子能不爱奥特曼。
果不其然,小男孩爱不释手,双手高高举着,还不忘和妈妈炫耀:“妈妈!是迪迦!迪迦!”
“我看你像敌家派来克我的。”妈妈虽然语气嫌弃,付钱时却带着笑意。
“谢谢啊。”她向老奶奶道了谢,牵着儿子的手,从黎穗身边经过,“怎么不吃啊?买了又不吃,尽浪费钱。”
“妈妈!这太帅了!我舍不得,我能不能明天带去学校给我同学看看?”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
母子渐行渐远,奶奶的视线从他们的背影移动到她身上,很明显愣了下,放下铜勺,尴尬地搓搓手:“是不是修电线的钱不够啊?”
“不是不是。”黎穗连连摆手,“奶奶,您能帮我画一幅糖画吗?”
“啊?”奶奶或许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行啊,你想画什么?”
黎穗看着角落的二维码,想了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块的纸币放进了纸盒里。
“别。”奶奶拿着钱想还给她,“奶奶送你。”
黎穗婉拒一番,自己根据售价,找了自己九块钱找零:“奶奶,我想画……一株麦穗。”
奶奶并不意外:“你的名字是吧?你爷爷跟我说过,她孙女儿叫穗穗。”
“嗯。”
熟能生巧,即便只是随机点的主题,奶奶依旧画得如鱼得水。
等把那株弯着腰的麦穗拿到手里,黎穗不由惊叹,那一颗颗麦粒,均匀饱满,充满着盎然的生机。
她突然想起爷爷曾经跟自己说的话。
他说,种地用不用心,来年的麦穗会告诉你答案,这就是她名字的来源。
黎穗想,那么糖画用不用心,或许,顾客的态度,也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心头。
可是那其中,却又好像掺杂着一些难言的情绪,连黎穗自己都说不清。
她向奶奶道了谢,转身刚想走,却又突然被对方喊住。
“穗穗。”
黎穗疑惑回头。
奶奶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说:“我差点忘了,你爷爷之前有些东西留在我这儿了,你要有空的话,等我一会儿?”
黎穗惊讶地回到摊位前:“什么东西啊?”
“是一些书。”奶奶指了指对面的小区,“我家就在那儿,我回去拿。”
书?
黎穗倒是记得,爷爷闲暇的时候喜欢看书,但爷爷去世前后兵荒马乱,她完全没注意,那些被爷爷视若珍宝的书去哪儿了。
看着对面的小区大门,黎穗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慈祥的奶奶,应该就是爷爷生前偶尔会提起的、住在市集对面的许梅。
想着书应该不少,黎穗主动道:“奶奶,我和您一起吧,您一个人不好拿。”
“也好。”许梅没有拒绝,推着小三轮带着黎穗穿过马路。
越过篮球场,走进楼道电梯。
黎穗伸手想按楼层,便问了一句:“奶奶,您家住几楼啊?”
“哎哟,有点忘了。”许梅眉头皱起,似乎在回想。
黎穗还以为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安慰道:“不急,您慢慢想。”
“我好像是放在五楼那套,还是六楼来着?哦不,好像是八楼。”许梅笃定地点头,“对,就是八楼。”
“……”黎穗震撼得忘了按楼层,“奶奶,您家,几套房啊?”
“就三套。”许梅笑笑。
就……三套。
如果能在寸土寸金的区域拥有三套房,黎穗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么开朗。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贫富差距。
昨晚许梅说自己不差钱的时候,黎穗还以为只是逞强,主要是她每天早出晚归地摆摊,实在让人误解。
黎穗按下八楼,好奇地问:“您都不缺钱,为什么还出去摆摊啊?”
“人老了啊,就怕没事干。”许梅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一边低头找八楼的,一边说,“我儿子也说我是没事找事,但我就觉得摆摊的时候开心,比闲在家里开心多了。”
“您是从小学的糖画吗?”
“哪能啊,退休后才开始学,也就……十多年吧。”
许梅推门进屋,客厅里宽敞明亮,收拾得干干净净。
帮她倒了杯水,许梅说:“你坐一会儿啊,在房间里,我去拿。”
黎穗本想帮忙,但想着贸然进卧室,也不礼貌,便作罢了。
“哎哟!你怎么在家啊?”
卧室里突然传来许梅惊喜的声音,黎穗疑惑地探头看了眼,但完全看不到房间里,只听到许梅催促:“正好,帮我把这个箱子搬出去。”
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困意问:“这什么啊?”
“让你搬你就搬,快点。”
“知道啦——”
伴随着拖长的语调,嘻嘻索索的声音响起,黎穗有些尴尬地攥了攥手里的杯子,下一秒就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抱着纸箱走了出来。
对方看起来一米八出头,健康的小麦肤色,头发偏短,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和阔腿短裤,看到黎穗,对方明显愣住,问了句:“你谁啊?”
“有没有礼貌。”许梅一巴掌拍在他后背,“这是黎爷爷的孙女,穗穗,你该喊姐姐。”
许梅转头又向黎穗介绍:“这是我孙子,江灼,现在在理工大学上大三。”
“你好。”黎穗微笑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起身想要接过他手里的纸箱。
“挺重。”许梅拍拍江灼的手臂,让他把纸箱放在茶几上,还不忘夸赞,“穗穗现在接手了他爷爷的小店,你看看人家,多孝顺。”
江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问:“旗袍店旁边那家?”
“啊。”黎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点头应道,“对。”
江灼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哎你这孩子,没礼貌。”许梅看着他的背影低声斥责。
黎穗倒是没在意,她打开箱子,拿出了最顶上的一本《糖味溯源》,好几页页角几乎被磨烂,足可见这些书,爷爷翻过多少遍。
遇到一些不认识的字,他还认认真真地在旁边写了拼音和备注。
看到熟悉的字迹,黎穗鼻子一酸,但还是忍住了。
“奶奶,我爷爷这些书,怎么会放在您这儿啊?”
“你爷爷当初跟我说,他……”许梅叹了口气,才接着说,“他走了之后,要是这糖画店关了,这些东西就放我这儿,随我处理,要是店开了超过三个月,就让我把东西给你,也不知道这老头子怎么想的。”
许梅不懂,黎穗却一下就明白了。
爷爷或许是觉得,如果他去世后,店关了,那说明她对糖画确实没兴趣,那么他选择把这些书留给同样热爱的朋友,一是为了书有归宿,二也是为了不给她平添压力。
但如果店还开着,这些书,或许就是爷爷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在生前,对于这些事,爷爷没有提起一丝一毫,他把做选择的机会完全留给了她自己。
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扔进了湖里,嘭一声,砸起阵阵涟漪,余韵许久没有消除。
黎穗好像能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她深吸一口气,和奶奶道了谢,费力搬起眼前的纸箱子。
“太重了吧?”许梅伸手欲接,“要不让小灼帮你搬回家。”
“不用不用,我可以的。”黎穗捧着箱子,艰难出了门。
许梅便也没有再坚持。
门轻轻合上。
许梅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正盘算着晚饭做什么,门铃却又响了。
她随手放下围裙,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黎穗捧着大箱子气喘吁吁,嘴角却高高扬起,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眼神格外明亮。
“许奶奶。”
“我能跟您学画糖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