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河明的目光,不得不从玉霖身上移开,但他又着实不愿直视眼前的张药。此人是他的死敌,十年来驰行梁京,如同一场蚀人黑雨,泼天而下,浇得大梁百官皮破肉腐,可若此雨一时停休,那他赵河明又何必为百官撑伞?如何举得起这传世的官声。
“她会害死她自己….…”
赵河明的声音尚算恳切,谁曾想却被马上的玉霖再次打断。
“我不会。”
说话间她抬手扼住迎风而乱的鬓发,“我会如我在堂上所言,此生始终,救我自己。”
赵河明听完,垂眼哂笑了一声,并没有回应玉霖,反而终于侧眼,直视张药,平声续道:“"也许最后,还会害死她身旁的人。”玉霖没有接话,马下的人倒是冷冷地朝赵河明丢去了三个字。
“没所谓。”
话音落下,马头就已经掉转。
玉霖的身子微微一晃,眼前的人物便皆已更换,再不是满眼朱衣紫绶,禽兽衣冠。但见马前一人玄衣,抬目远望,则是满城炊烟伴雪。
透骨龙勤恳地驮着她往梁京城西面而行。
玉霖看着张药后脑勺轻声问道:“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在意吗?”“你是明白的。”
张药的声音和着雪风送来,“你如果能把我害死,就算我身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会永生永世记得你。”
玉霖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张药沉默下来,静听她的后话。
"我说的是,我一直利用你,你真的没所谓吗?"
张药“嗯”了一声,复道:“我没所谓。”说罢,他微微侧头。
玉霖在风雪间竟看清了那张轮廓利落的侧脸。“我还是那句话,我祝你走活死局,也愿渡你修行,助你人间证道,待你杀尽,天下不如猪狗者。”
玉霖偏头一笑,“我很喜欢‘证道′这两个字。”说至此处,她微微扬起了声音,语调也轻快起来,“张药,我想到我怎么报答你了。”
张药的喉结微动,“什么?”"我教你写字吧。"
这一句话,她说得破了音,连带她自己也咳呛了一声。张药话不过脑,径直道:“你嗓子哑得厉害,少说些话。”马上的人显然愣了愣,似有些尴尬,随后笑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张药看着风卷白雪,面无表情,神色寡淡,心里却马鞭高扬,对着虚空,狠狠鞭挞自己。
周遭只剩下了一人一马,四蹄双脚踩过雪地的声音。
这一阵沉默,令张药暗地心慌。
行了十来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哽着喉咙道:"我不是读书人,我的字,能认就行。"
玉霖垂眸点头,“嗯”了一声,便又没了声响。
天光已有些暗,再行就要到家口了,张药放慢了些脚步,犹豫很久之后,再次开口。
"你……会写什么体?"
他不解风情把天谈死,是他活该。他不指望玉霖会回应她,没成想玉霖却笑了一声。声音虽仍然喑哑,语调却是平缓而温和的。
“我少学大楷,以颜为法。后习中楷,以欧为范,及至小楷,以锺王为根基,至此楷书既成,乃纵为行书,再至草体,最后,师承赵河明,修虎骨书”,至今尚未自成一体。”
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变形的指关节,“今后,倒是不得不把‘虎骨书”弃了。不过张药你放心,即便我手力不再,字形字骨却已化心中。教你是够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读书写字,我….…”
透骨龙撞了撞张药的肩,张药也止住了声音。
好险,还好马比他懂事,此时他又想把马鞭朝自己身上甩了。
马上的人似是不在意,一双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轻按于透骨透龙的背上。“那你可以为我买一方书案吗?”
张药几乎脱口而出:“何种木质?”玉霖倒也不客气。“降香黄檀。”
"那你得等上一等。"
这是他最了解的东西,说起来,喘也不僵,人也不木了,“自从郁洲溃坝,河运本就不好,如今临近河道?冰塞之期,南海的黄檀,怕是要到明年开春,才进得来梁京,届时我亲自过眼,找匠人解锯,再
寻人画了图纸与你细看。"
“好,我等。”玉霖说完,扯了扯马缰。张药回头,陡然迎上一张明朗的笑脸。
“我没生气。”“我……”“真的。”玉霖从容地看着张药,“回家吧,主家。”
**
立冬后的第十天,天子下诏罪己,天机寺大火因果落定。刘氏女脱罪得释,梁京雪停的那一日,宋饮冰带着家中母亲一道在诏狱门前,接刘影怜离狱,刘影怜却不肯跟宋饮冰回家。
宋饮冰在狱门前苦劝无果,又恐她手臂上的烧伤疼痛,不敢触碰。
正困顿时,张药满身腥气地从诏狱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李寒舟等人。张药招手召来透骨龙,一面问道:"你们在我诏狱门闹什么?"
宋饮冰的母亲看见张药,顿时吓得瑟缩至车马之后,宋饮冰立即挡在刘影冷面前,尚不及开口,就听李寒舟说道:“我说宋可狱,您别对着我们指挥使这副架势,上回在神武门前,要不是我们指挥使救你,你早死在我在那杨秉笔的眼皮底下了。"
宋母听到这番话,索在马车后面,更是不敢出声。宋饮冰是性情温和的人,是非上倒也分明。听罢此番话,也不为张药踹他那一角而恼羞,反是躬身作揖,向张药全了一礼。
"饮冰谢张指挥使救之恩。"
话音刚落,身后的刘影怜已走到了他身前,径直走向张药。宋饮冰忙直唤她:“影怜,不得造次。”
李寒舟道:“你就放心吧,我们指挥使是谁啊,苔萨一样的人,她这双手没在五城兵马可的可狱里烂掉,全凭我们指挥使,一日一次亲去提监查看,疗伤给药。不然,你以为兵马司那些人,能不给她折
磨坏了,后来到了..."
“够了。”
张药切掉了李寒舟的活话,看向刘影怜。
刘影怜仍然穿着一身囚服,手上的烧伤虽已有渐好之迹,然皮肉仍有粘连,稍 牵动,即生锥心之痛。她不会说话,只能凝视着张药的眼睛,缓缓地朝张药跪下。
“影怜!”
宋饮冰忙伸手想要扶她,刘影怜却耸动胳膊,忍痛挣脱了宋饮冰,再次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张药。宋饮冰也顾不得自己的官仪,随她一起跪下,在她耳边道:“影怜你究竟要做什么?”张药习惯性地抱起手臂,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须臾之后,开口问刘影怜。“你想见玉霖吗?”
刘影怜听罢,眼眶一红,随之重重地点了点头。张药翻身上马,对宋饮冰道:"带她上马车,跟我的马来。"
“这……”
宋饮冰有一些犹豫。
张药于马背上拉缰回头,透骨龙在二人面前逡巡。
“你不必怕和我结交名声有损。我并没有允准你宋司狱,入我家门。”
宋饮冰抬头道:"饮冰并非此意,只恐……"
“宋饮冰。”
张药直呼其名,"出了诏狱,我张药勉强也算个人。玉霖在我家中活得上好,这个姑娘……"
他扫看刘影怜,冷冷续道:“也不至于会死。”
**
雪霁后的庭院,玉霖坐在一叠棺材下,打一条络子。手边的棺材板上,放着的是那一块如桃形的石头,膝上摊着的却是一本记载女工针织的图册。
自从刘影怜把这块石头还给玉霖以后,玉霖便一直把它藏于怀中,但它毕竟是一块石头,久藏于怀,与皮肉相磨,难免格伤她自己。
于是,她想打一条络子把这块桃形的石头络上,随身佩挂。
原本对于女子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然而玉霖从来没有学过针线,对此活计的确一窍不通。
最初她以为,张悯应擅此工,然而当她将此事告知张悯,企图求教时,她却发现,张悯竟然也是个不识女红针线的女子。
好在,张悯藏书不少,其中竟有一本记录此法,玉霖寻来钻研了几日,至今仍不得要领,正有些泄气,忽听门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玉霖眼睛不好,听觉倒是比寻常人敏上数分,几声入耳,便已识得是透骨龙的蹄声。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开了门,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张药。
“影怜……”
话音未落,刘影怜忍了一路的眼泪,就已夺眶而出。“别哭。”
玉霖忙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尚未及出言安慰,张药已从刘影怜身后饶出,大步走进了庭院。
玉霖转身望向张药,见他背脊绷得笔直,细看之下甚至有些僵硬,不禁笑道:“你就这么深藏功与名地走了?”
张药站住脚步,并未回头,"我进去喝一口水。"
说完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似又觉得没回应好玉霖的话,顿步又道:“喝了就出来。”说话间,余光扫了一眼玉霖搁在棺材板上的那只,打得像坨狗屎的黑线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