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天晴,梁京道上的积水还没有干,往来担浆提壶的贩夫走卒踩着清亮亮的水坑子,吆喝声点破了沉寂的天空。
几只漏秋的雁忽然无端俯冲,决绝赴身城外的梧桐林,树冠微摇,而后朝阳破林而出。
天光渐亮,千户万檐滴残水,满城伶仃。
长安门上的晨钟迎着朝阳响起,提督九门内官陈见云,监察着城门守军,开启了长安门。
城门隆隆作响,干冷的风从官道上吹来,越过南护城河,猛地灌入梁京城,晨钟的声音还没有停下,长安右门外路北,一声登闻鼓响,穿过钟声,顿时传遍长安门内外。
陈见云与城门守军一同回头,又一声鼓响传来,声音沉闷而辽远,似乎是一弱力之人,抬臂挥锤,在巨鼓面前,拼上了全身的力气。
青天之下,长安右门外路北,登闻鼓院,素衣击鼓的官婢……
很快就吸引了无数围观的人群,他们像群蚁聚食一般,围堵住了晨光熹微中的长安门。
登闻鼓响了……
赵河明站在神武门的下马碑前,听到了第三声鼓鸣。
走在赵河明前面的毛蘅本来已经一脚踏入了神武门,却也被那接连三声鼓响钉住了脚步,随即回身,几步跨到赵河明面前。
“什么声音?”
吴陇仪站在赵毛二人身后,平声道:“登闻鼓响了。”
毛蘅顺着吴陇仪的目光看去,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八年了……赵河明,你与你那个女学生,立起的登闻鼓,已经八年未响过了啊。”
神武门前的官员皆驻足听鼓声。
奉明初年,《大梁律诰》起草,登闻鼓立起,在赵河明的记忆里,那是玉霖活得最自如的一段日子,她年轻,明朗,信奉律法能为人间开正道。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日一日地埋在经由登闻鼓起立的案件里。直到前太子谋逆案发,前太子被诛杀,左右春坊的辅官,披发赤足,为前太子敲响登闻鼓,言辞凄切,陈太子之冤,那恸哭之声,从登闻鼓前起,响彻长安门内外。
那是真正的死谏,所有的击鼓人,都在家中备好了棺材,有的人甚至因为不想家人因自己获罪而受辱,而提前鸩杀了妻女。而奉明帝也没有给这些人留余地,以“谋逆”议罪,一连十天,诛尽击鼓的辅官,人血喂饱了诏狱的刑具,张药平生的第一件飞鱼氅衣,就废在那一片血海里。
后来,登闻鼓就再也不响了。
“谁在敲啊……”
神武门前,长风送无数官袍猎响,毛蘅迎风远望,怅然问道。
在场几乎所有的法司官员,都为这几声鼓响而动容。
不论他们在官场浸淫多少年,学会了多少明哲保身之道,行司法道的人,对这一面叩阍之鼓,皆有着别样的情感。何况,它那么多年没有响过,今日复响,竟如一眼久干之泉,重吐玉霖,纵然只是孱水细流,也叫人有欲亲足而访。
不远处,陈见云匆匆行来,早有官员迎上去相问,“陈秉笔,您从长安门上过来吗?何人击鼓啊。”
陈见云步履未停,边走边回答道:“一个不要命的奴婢。”
“奴婢击鼓?这……为的什么啊。”
“呸。”
陈见云啐了一口,“说那个烧天机寺的女人有冤!我看这些女人,如今狂得什么似的。”
他一边骂一边走进了神武门。
“去看一眼。”毛蘅朝着赵河明扔下这么一句话,抬脚就朝长安而去,身后几个年轻的法司官员也随即跟上。
赵河明仍然立在原地,吴陇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去看看?”
赵河明没有说话,耳边却在回想昨天夜里,玉霖在雨中对他说的那句话。
“自我脱掉官服时起,我就与蝼蚁同穴,不与恩师同路。”
奉明年间,拼上性命也要救女子的法司官员,只有玉霖。而如今梁京城里,知道以登闻鼓,阻杀死囚的官婢,也只有玉霖。
“不用看了,我知道是何人敲鼓。”
“何人?”
赵河明垂下头,露出一丝苦笑,“我那个学生。”
吴隆仪随即明白过来,也不禁笑了笑,似乎有些同情赵河明,话声里却又存着三分赞赏。“哦,那个姑娘。”
赵河明摇了摇头,“总宪,不瞒您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怕她。”
这句话,有七分真意,还有三分没有说出口。
除了怕之外,也许还“厌恶”。
好比登闻鼓前,围观玉霖击鼓的人群,此刻正群情激愤,厌恶之情已溢于言表。
“又是她,又是这个女人!都成官婢了,竟还不安分!”
“登闻鼓响,必关我朝军国大务,重贪极恶,奇冤异惨。若所告不实,击鼓者即有重罪,我倒是要看看,她眼里,能看到什么奇冤异惨。”
这些话语清晰地传入玉霖耳中,她握着鼓槌,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鼓响了十声,她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手臂已经软了,手指也握不稳鼓槌了。
她索性放下鼓槌,从地上捧起放着刘宋二人往来书信的那只木盒,转身看向拨开人群向她走来的毛蘅。
毛蘅见是玉霖,先是一惊。
“是你?”
玉霖冲毛蘅笑了笑。
毛蘅随即呵道:“你为何击鼓?”
玉霖屈膝,向毛蘅跪下,抬手将木盒举高。
“奴婢玉霖,代天机寺纵火案人犯刘影怜喊冤,状告当朝刑部尚书赵河明,指使刘影怜纵火烧天机寺,致使天机寺尽焚,僧众惨死无数!”
毛蘅听到“赵河明”三个字几乎愣住,半晌方上前几步,逼至玉霖面前:“你说什么?”
玉霖在木盒之下抬起头,“我有证据。”
“我不管你什么证据!”
毛蘅情绪激烈,他与赵河明相交多年,多少知道赵河明对玉霖的用心,此时见她以生告师,以奴告官,一时怒意难忍,几乎呵斥玉霖:“赵河明是你曾经的老师!你获罪在狱的时候,他亲自照顾过你,你举发王少廉时,他尽力也帮过你,就算你的所作所为,欺君欺师,让他蒙羞,他也没说过你一句不是。至于你敲的这面登闻鼓,是当年他和你一道立起的叩阍之鼓,你如今击鼓告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玉霖迎向毛蘅的目光,坦然道:“我没想伤他,我也伤不了他。”
“那你……”
“今日击鼓,只为救人。”
“救人……”
毛蘅声音猛地抬高:“玉霖啊玉霖,你也算是我毛蘅看着入仕的后辈,你就是因为救人才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
说到此处,他却有些说不下去了,手指在袖中捏握成拳,看着跪在地上的玉霖,怅叹了一声。
长安门前人声鼎沸,而诏狱的刑房里,此刻却四下安静。
墙内偶尔几声喑哑的呻吟,墙外是落叶刮壁的声音。
张药坐在刑房内,抬起一只脚,踩在面前的一个重枷上,手肘撑膝,掌抵下颚,闭目养神。
他一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纵然身子好,也多少有些疲倦。
李寒舟从外衙进来,身后跟着的两个缇骑,手里各自捧着一包油纸。
“指挥使,隆正巷的门钉肉饼。”
张药没有睁眼,后面的缇骑忙又递另一包:“哦,还有包儿饭……”
正说着,镣铐拖拽的声音传来,刘影怜的手被灼伤已经戴不住镣铐,缇骑只用一根铁链拴住她的脖子,就将她从兵马司牵了回来。
她在张药面前跪下,模样却和那天在天机寺火场时不一样。
没有哭闹,也没有挣扎,沉默而温顺地跪在刑房中,安静地等待着一个她已经知道的下场。
诏狱里关过女子不多,世上传言,女子临死大多哭天抢地,举止疯魔。
但事实上,哭天抢地的男人张药见得太多。
曾居过高位者放不下万亩良田,千百黄金,不甘这一生就裹于一件囚衣,躺入一方贱木,提笔写下噙霜含雪般的绝命词,死前又口出污言,把落笔在纸的一生修养全部推翻。
心口不一的人,的确令张药生厌。他甚至不愿意看这些人死前的疯状,宁可在诏狱无人的暗影之下,送他们的妻女一程。
那些女子和如今跪在他面前的刘影怜一样,哭干眼泪之后,绝望而安静,眼看着刀斧近身,顺从引颈,行刑的人若问一句“未了之愿”,大多听不到回应。
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一无所有,所以死前“看透”,比须眉者容易太多。
哪怕刘影怜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张药也从她眼里看到了那份“透彻”。
“门钉肉饼,吃吗?”张药坐在椅子上,低头问刘影怜。
刘影怜摇了摇头。
张药拿过油包走到她面前,弯腰递给她:“我手底下没有饿死鬼。”
刘影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张药回头示意李寒舟上前,“喂她。”
李寒舟接过油纸,面色却有些迟疑。
“有什么就说。”
“是。”
李寒舟朝刑房外看了一眼,轻声道:“司礼监的杨秉笔就在外衙坐着,辰时之前,您得亲自去回话。眼看着,就快到辰时了……”
李寒舟话未说完,前衙的缇骑忽然叩响了刑房的门,李寒舟回头问道:“什么事……”
张药回头,打断李寒舟道:“进来回话。”
缇骑应声走入刑房,对张药道:“指挥使,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来了,要立即提见刘影怜。”
李寒舟道:“镇抚司接手的案子,他大理寺和都察院凭什么过问?”
缇骑忙回道:“千户大人,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但奈何……都察院的吴总宪亲自上衙了,人就在前堂。”
李寒舟看了刘影怜一眼,有些错愕,又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缇骑应道:“出了一件大案子。”
“说清楚……”
话音刚落,却听张药道:“牵涉刑部首官?”
缇骑回道:“不止,还有……司礼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