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把玉霖抱回值房,张悯忙打开正房的门,想要让张药把玉霖放到自己的榻上。然而张药却还是把玉霖抱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张悯跟来道:“你这里怎么好让她住的?”
张药把玉霖放进自己的睡的那口棺材,将肩膀上的松了半截子的衣服拽好,直身对张悯道:“她人在发烧,你服了内廷新配的药,才好一点,不要被她过了病气。”
他说完,看了一眼门外,对张悯道:“天机寺烧了,北镇抚司如今虽由兵马司节制救火,但我不能将李寒舟一个人放在火场,今夜还要过去。”
张悯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得看火势。”
说着看向玉霖:“不要动,在我这里躺好,折腾之前别先病死了。”
玉霖躺在棺材里,看着张药点了点头。
张药拉起自己的被褥盖在玉霖身上,又进厨房冲了一只碗,给玉霖倒了些水,放在棺材边。接着又到院子的井边,打上来一桶凉水,提入房中,将自己半天撕了一半亵衣浸湿,遮在玉霖额前。
做完这些,才将张悯带出自己的屋子,叮嘱道:“你偶尔进去看一看她就好,少在我的屋子里久留。等天亮了,拿我的名帖去请楼太医过来给她看看,诊金和药钱先赊着,我回来处置。”
张药以为,自己这一通已经处置得很好了,却没有想到,他走后不久,玉霖却烧得几乎昏死过去。
张悯独自守着玉霖,起初玉霖还能跟张悯说几句话,等到天亮的时候,便一丝声都发不出来了。
她又陷入了那个梦魇。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小福,惩戒她。”
她想去回应那个声音,然后喉咙却刺痛无比。她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额上虚汗直冒,张悯试图唤醒她,却始终徒劳无功。
张药的被褥,被她扭曲的身子绞缠在一起。
张悯顾不上张药的叮嘱,在棺材边守了整整一晚上,终于熬到了东方发白。
宵禁一撤,张悯立即依张药所说,拿张药的名贴去了楼府,楼太医看是张药的名帖,忙不迭地过来诊了一回脉。说是风寒经由刑伤入体,半年来饮食不足,调养不当,至今已性命攸关。开了药又施过一回针,玉霖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张悯正着急,忽然有人敲门,张悯以为是张药回来了,急忙开了门。
外面却站在一个华衣女子,身高较寻常女子更高,浓眉圆眼,看上去与张悯年纪相仿。身后跟着一房家人,也是衣着讲究。
“夫人是……”
女子开口应道:“我叫江惠云,是玉霖的师母。”
张悯一时没反映过来,江惠云又解释了一句:“刑部尚书赵河明是我的夫君,玉霖从前在赵河明门下读书的时候,时常跟在我身边。我听说户部把她给了你们张家。呵。”
江惠云冷笑了一声,续道:“一个犯淫罪的人,要苦主为婢。此事太过荒谬,我倒是要来问一问张指挥使,这是什么道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张悯道:“要怎么责罚和管教张药,我这个做姐姐都知道,如今,那姑娘病得厉害,我一个人实在难以把她照顾周全,你既是她的师母,好歹进来看看她,我好抽身,去给她熬一些汤水。”
江惠云听了这话,忙提裙往里走。
院中里堆叠的棺材触目惊心,江惠云边走边道:“这种地方住着,你们买什么人做活,不就是想拿她继续行淫,他张指挥使人呢,我……”
张悯打开张药的房间,江惠云看见房间里的棺材,以及躺在棺材里的玉霖,张口险些骂出来。
她是将门之后,少时也随军,并不见得是怕这些阴间的东西,只是心疼自己曾经照顾过的玉霖,被北镇抚司那个人扔在这个地方搓磨。
“小浮,小浮……”
江惠云扶着棺材的边沿,轻声叫玉霖。
玉霖呼吸有潮又烫,双眼紧闭,整个人难受的蜷成一团。
江惠云回头道:“药灌得进去吗?”
张悯点了点头,“她能吞药,我先前喂过她一碗。可是她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担心如此喂药会伤她的胃,便熬了小米粥,但她一口都不肯吃,我正想着熬些别的汤水过来。”
江惠云站起身,褪去手腕上的玉镯,对张悯道:“她吃东西很挑剔,家里有梗米吗?”
张悯摇了摇头。
江惠云对外面等候的家人道:“你们进来。听我列个单子,你们回府上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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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张药终于从天机寺的火场上回来。
进门却见庭中放着一袋梗米,数筐新鲜的瓜果和蔬菜,甚至还有一筐白桃。
张悯正送江惠云出来,张药站住脚步,侧身往门边让了一步,江惠云走到张药面前,抬头直视他:“张指挥使这样的人,却有这么好的一个姐姐。”
张药看向江惠云:“我是怎样的人?”
江惠云冷笑一声,“当着你姐姐的面,我不想多说,我只想告诉张指挥使一句,小浮虽然是朝廷发派于你张家的官奴,我轻易带不走她。但她在这梁京城中,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孤独女,任由你张指挥使作践取乐。赵河明和刑部,虽要避嫌,但我江惠云不需要,我会时常来看她。张指挥使,你好自为之。”
说完,转身向张悯行了一礼,带着家人,跨出了大门。
张药倒是根本不在乎江惠云的话,随手合上门,转头问张悯道:“她怎么样了?”
张悯叹了一口气:“昨晚差点没熬过来。”
张药听完抬脚就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张悯一把拽住张药。
“别进去,我们给她擦过身子,喂她吃了点东西,这会儿人才睡实在,你今晚还是回镇抚司衙门去睡吧。我这两日身子觉得好些,能照顾好她。”
张药收住脚,看向张悯道:“她还要什么药,我让杜灵若去找。”
张悯道:“太医说,辽东人参最好,可这药外头的药铺子买不到。”
“好。”
张药看着院中的瓜果和蔬菜,“这些她爱吃?”
张悯点了点头,张药扫了一眼院中的棺材,看着一口松木的棺材道:“这口也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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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霖反反复复烧了十日。
天机寺的大火也整整烧了十日,五城兵马司将寺后的杏林砍了一大半,又将北面的民居清拆了数百间,才将火势困在了南护城河边。
第九日,狂风乱刮的梁京城,终于等来了一场暴雨。天机寺的主殿也早已被烧塌,兵马司趁势从护城河中汲水灭火,次日天明,废墟上的残火才被彻底扑灭。至此,享“太劳”大祭的百年名寺连烧十日,从山门前的菩提塔起,到杏林前的精舍全部烧尽,终连一块完整的木梁,也没有剩下。
寺中僧众死伤惨烈,除了起火时在前殿洒扫的十来个僧人,勉强保全性命,寺中再没有活人。梁京城里无数百姓自发冒雨路祭,雨中香火难燃,百姓便改供花果,天机寺前的牌楼,一时之间便被民间路祭封堵了一大半。
九月初十,张药冒雨奉召入内廷。
神武门前的惨烈之景不比天机寺差多少,数十张刑凳在打雨中一子摆开,七八个科道官被剥掉官服,绑在刑凳上打得皮开肉绽。杨照月和陈见云两个司礼监的秉笔撑着伞,在神武门前监刑。
李寒舟率北镇抚司掌刑,见自家指挥使过来,忙迎上前来。
张药把马缰扔给一个缇骑,问李寒舟道:“什么说法?”
李寒舟应道:“说的是重责。”
神武门前的禁军守卫请张药卸刀。
张药在一边解刀一边朝神武门前看去。官员的惨叫声已经逐渐被孱弱的呻吟和求饶取代,年纪稍长一些的,早已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只有一个样貌清秀的官员,死死地抓着刑凳的边沿,哑嗓喊道:“求陛下彻查天机寺纵火案……求陛下……彻底查天机寺纵火一案啊……”
张药觉得这个人的身型有点眼熟,李寒舟见张药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忙道:“那是刑部的司狱官,宋饮冰。”
张药陡然记起,这个人是玉霖的师兄。
张药把刀交给神武门前的禁军守卫,朝受刑的官员走近,杨照月见张药过来,便示意跟来的随堂太监撑了一把伞过去,自己也上前和张药见礼。
“我们掌印听说张指挥使这日在梁京城里寻辽东人参和李公桃,命我在外头帮指挥使寻了一些。辽东人参倒还好说,梁京高门大户多少都还存着一些,这李公桃……哎……”
杨照月看着漫天大雨,“的确是一日比一日艰难,外头寻不到,内廷赏下十只,掌印一个没留,都叫给指挥使捎上,如今这些东西就放在我的宅子里,今日既见着指挥使,我便同您说一声,等雨势小些,您好叫司里的缇骑搬去。”
张药道:“替我转告掌印,不必他费心,我这回寻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张悯。”
杨照月笑了一声,“掌印何止只关照悯姑娘一人。”
张药闻言,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和官员们的痛呼声混在一起,杨照月并没有听见。
神武门前的最后一杖落下,刑凳上的官员昏死过去一大半。
李寒舟示意缇骑解开绑绳,众人都动弹不得,只有宋饮冰挣扎着从刑凳上下来,扑倒在李寒舟脚边,试图再朝神武门内去。
杨照月看着宋饮冰叹了一口气,笑道:“情种啊……”
张药侧身,“何意。”
杨照月道:“张指挥使不认识这个人吧。”
张药道:“被他关过一次。”
杨照月一怔,随即笑道:“哦,忘了,这个人是刑部的司狱官,今儿巧啊,落在李千户的手里,李千户定是替张指挥使报了刑部狱里的仇。”
张药懒得和杨照月说这些,复问道:“情种何意?”
杨照月笑了笑,“张指挥使在天机寺抓的纵火的那个女子叫什么来着。”
“刘影怜。”
“对,刘影怜,刘氏杀夫之前,这宋饮冰和刘影怜是有过婚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