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冰窖果然横贯了天机寺的正殿。
张药按照玉霖所指示的方向,摸到了悬梯,悬梯上是藏冰窖的气孔,顶上只有一块并没有封死的木盖,张药掀开木盖,浮土顿时落身,与此同时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扑面而来,顺着气孔涌过冰窖,不多时,连菩提塔下的玉霖和火丁军也都闻到了。
“这是……”
那明显是尸体被灼烧后的气味,这些跟火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火丁军一时之间都变了脸色。
玉霖心下一沉,忍不住朝窖内喊了一声,“张药。”
张药没有回应。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正试图下去,却听张药的声音传来,“你不用过来。”
“你说什么?”
张药沉默了良久,才回应了一句:“只有一个活人,其余的人都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面前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观音堂,竟在他眼前轰然塌倒,焦黑的木灰于夜色中腾飞而起,摇曳升天。倾塌的废墟仍然在熊熊燃烧,火光之中,无数被灼烧的躯体依稀可见。没有惨叫,没有呻吟,除了火焰不断爆裂的声音,万籁寂静。
纵使张药常年漠视生死,见此情景,也皱起了眉头。
而那个所谓的活人,此时正躺在气孔边,一双手被灼伤得惨不忍睹,像是在火堆里拼命挖过什么一般,张药蹲下身,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发现那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冰窖那边传来火丁军的声音,“张指挥使,快过来,转风向了!”
张药转头看去,果见火势转向,观音堂后面的精舍已遭延烧,张药皮肤上的灼热之感越来越厉害。
“张指挥使!快啊!”
冰窖门口的声音再次传来,“正殿的火向菩提塔烧过来了!”
张药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的观音堂废墟,抱起地上的女子,爬下了悬梯。
菩提塔下,玉霖已经点燃了火折为他指引方向,“你手上抱着人吗?”
“对。”
张药应道:“是一个姑娘,人还有一丝气。”
火丁军连忙伸手帮忙,将女子拉了上来。
众人撤出山门,来到牌楼前的空地,王充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围了过来。
火丁军将那个女子放平在牌楼下,玉霖蹲下身,拨开她的乱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是刘氏女儿——刘影怜。
女子已经气若游丝,玉霖忍着手上的疼痛,解开了她的衣襟,张药随即转身往二人身前一挡,高声喝道:“往后退!把风口留出来”
众人应声后退。
玉霖迎着风向跪坐下来,让刘影怜枕在她的膝盖上。
风向已转,微潮的风从南护城河上吹来,吹起玉霖散乱的长发,她埋下头拼命地唤刘影怜的名字,然而,刘影怜仍的胸口仍旧没有起伏。
她不禁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站在一丈之远的张药,张药张口问道:“你没招了吗?”
玉霖哽咽地点了点头,张药朝前走了几步,侧头看向刘影怜,对玉霖道:“双耳侧,神门穴,找得到吗?”
玉霖忙撩开刘影怜的耳发,随即拔下刘影怜头上的一根发簪,照着耳上的神门穴刺了下去。
刘影怜眉头一蹙,咳呛了一声,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
她看见面前的玉霖,情绪陡然激烈起来,挣扎着试图用手抓住她,却忘了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炙伤得连一快好皮都没有,手指触碰到玉霖的身子,钻心的疼痛,顿时令她死去活来,几乎栽倒。
玉霖拼命稳住她的身子,对她说道:“怜影,已经没事了,你先别动,手,把手放下来。”
张药并没有在乎眼前女子的惨状。撩袍蹲身,对刘影怜道:“听好,正殿之后所有的人都死在观音堂内,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事不寻常,你能活着也绝对不是巧合,说,观音堂是怎么燃起来的?”
刘影怜唇齿开合,似乎想要跟玉霖说什么,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张药一把扼住刘影怜的下巴,“呛哑了吗?”
“她不会说话。”
张药一怔,看向玉霖,玉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她是哑女。”
张药松开刘影怜,起身抱臂,“那她会写字吗?”
此话说完,二人一同看向了刘影怜的双手,那双手只能看见零星几处血肉,根本没有可供触碰的地方。
玉霖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张药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火场,“你白救她了。”
玉霖闭上眼睛,她虽然还不清楚,观音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张药这句话的意思。
观音堂失火,致使天机寺被焚尽,观音堂中就活下来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她不能开口自辩,双手伤至如此,也无法书写辩文。那么这样一个她,如同一张空白的卷纸,可以被铺开在堂上,被随意写上任何一条罪行。
纵火,杀人,毁寺……
这些原本需要无数人来分担的罪行,尽归一人。
对于张药而言,她的确可以是那个“死一人而救百人”的“一人”。
果然,张药说完那句话,其余的火丁军也围了上来,刘影怜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拼命地想要向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几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喑哑怪叫之外,她根本发不出别的声音。
“她不会说话?”
“好像……是啊。”
众人沉默了须臾,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那……那火一定就是纵的!”
接近着,又有人接道:“对!就是她纵的!你看她身上还有火油呢!”
这两句话说完,火丁军突然激愤起来,声量逐渐抬高,其中两个人,扑跪到王充的面前,高声道:“王指挥使,中秋前后,那么几场暴雨,把整个梁京城浇得透凉,天机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起火,就算起火,也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就烧成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人纵火,保不齐,那正殿上,也有她泼的火油!”
王充看了张药一眼,正要说话,却又被另一人拽住了小腿,那人开口已然痛哭出声:“王指挥使啊,我们已经尽力救火了,可若有人蓄意纵火,泼洒火油,那我们如何救得了?天机寺烧成这个样子,绝非我们扑救不及,我们……我们……我们也冤枉啊。”
刘影怜听着这些声音,挣扎坐起来,面朝一众火丁军跪下,拼命地晃动着那一双烧伤惨烈的手,试图向火丁军表达。
火丁军的人却根本不正眼看她,只管向着张药和王充喊冤。
刘影怜看着这幅场景,终于慢慢地不再挣扎,她垂下双手,再看了一眼面前的火场,沉默地转向玉霖。
她说不出话,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充满绝望。
玉霖看着她那张与刘氏极其相似的脸,想起了刘氏在刑场上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这话真的很令人灰心,可是玉霖她不甘心。
“别怕影怜,姐姐帮你。”
刘影怜咬住嘴唇,含泪向她摇头。
玉霖挪动膝盖,靠近她面前,一把拖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轻声道:“别哭,也别灰心,姐姐一定能帮你。”
“你怎么帮她?”
这句话是张药问的,他就站在玉霖的身边,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玉霖身上,似有一股隐隐的压迫之力。
玉霖沉默。
刘影怜抬头望着玉霖,再次摇了摇头
“呵。”
张药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把玉霖强忍的苦笑也带了出来,她抬起满是脏污的手,抹了一把脸。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人很烦。”
玉霖搂住刘影怜,抬头问张药。
她问完这句话,心下却也如在寒洞。
她已经不是少司寇了。“临死”之前,她可以用命一搏,为她自己和刑部狱的女囚争来一道从此庇护她们法条。如今沦为奴籍,还要再为人争命,去寻觅那一点,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的所谓“公道”,正如螳臂当车,恐怕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
可她就是这么令人“生厌”的一个人,难缠,不认命。
“你不烦。”
张药侧开身子,那道压迫她的影子,也悄然移开了。
他的声音很淡漠,“但你既然那么想活,就应该远离火场,远离薄命人。”
玉霖撑住刘影怜的身子,“可我不这样想,凡事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觉刘影怜的手肘轻轻地撞了撞她的肋骨。
玉霖低头,见刘影怜抿紧嘴唇,竭力对她露出一丝笑容,随后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玉霖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一直握着拳头,此时皮肉粘连,全然无法张开。
“怎么了?”玉霖问刘影怜,“是痛吗?”
刘影怜摇了摇头,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右手上,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催促声。
张药蹲下身,用刀柄撑住刘影怜的手臂,“她手里面捏得有东西。”
刘影怜听了这一句话,拼命地冲玉霖点头。
张药看向刘影怜,“你要把东西交给她是吗?”
刘影怜继续点头。
张药回头对玉霖道:“你不敢扳她的手?”
玉霖没有说话。
张药也不再问她,转头对刘影怜道:“忍着。”
一声嘶哑的惨叫传入玉霖耳中,接着,一颗石头从刘影怜手中掉出,滚到了在玉霖膝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