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回家换下了身上的孝服,再要出门时,听到厨房里传来张悯的咳嗽声。
张药走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
厨房的门一打开,就见张悯独自一个人蹲在水槽边,咳得两颊通红。
这是张悯身上的顽疾,每年中秋一过,天气转凉,她就遭劫,但她素来忍耐,从不跟张药叫苦。
张药走进厨房,上前一把扶起张悯,低头看她咳吐出来的东西,张悯忙侧身挡住,“什么都没有,好着呢。”
“让开。”
“药药……”
“我外面还有事,别绊我。”
他严肃起来,张悯只得低头让开。
张药在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冲掉水槽里的血痰,“你明日找杜灵若,让他找人来看我的木头,价格合适你就全卖了,买几个人在身边服侍你。”
张悯摇头,“你不赎罪了?还买人来服侍?”
张药转身扶张悯在灶台上靠住,提起铫子给张悯倒了一碗水,随后揭开锅盖,两三下铲出锅里焖的饭菜,“我赎我的罪,和你没关系。你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要人,要钱,要宅子,都可以。”
“我不要。”
张悯看着张药的背影,“我就要我们药药好好的。”
张悯一叫张药的乳名,张药就觉得,这天是聊不下去了,于是随口地换了一个话题。
“吃的药还剩多少。”
张悯捧着水碗,一边喝一边说:“你不是前两天才从宫里取了药给我吗?这一回的丸药,比之前的气味好些,我吃着没那么难受。再有,杜秉笔带了好大一盒梨膏糖给我,那糖的滋味真好,吃上一颗,愣是把我吃药的那股子恶心劲儿,全给压住了,放心吧药药,我好着呢。”
张药盖上锅盖,去水槽边洗手。 “可我觉得你今年的病比往年都厉害。”
张悯摇了摇头,“哎,若是上造的药都治不好,那就是我的命了,诶?”
张悯发现张药换了一身她之前没怎么见过的袍衫。
“你怎么换了这一身衣裳,黑不溜秋的,多难看啊。”
“哦。”
张药甩干手,“夜里有事,穿这身便宜。”
“那你……不在家吃饭了。”
“嗯。”
“也好……外面你能吃得好些。”
张悯放下手里的水碗,走到张药面前,帮他理整衣襟,“早去早回。”
张药垂手任凭张悯在他身上折腾。
张悯觉出他难得的松弛,忍不住……笑道:“今日怎么这么乖巧。”
“张悯。”
“不说了不说了……对了。”
张悯的手在张药的衣襟上顿了顿,“其实姐姐这么多年,身子养得不错,要是御用的药太贵,咱们就换一种,说不定那外头郎中还更有医缘呢。”
张药低头打断张悯的声音,“你想都别想。”
张悯笑了笑,“我说说而已,不换就不换。”
她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理好了,你去吧。”
张药刚转身要走,张悯忽然又叫住他,“诶先别走,饭不吃,就带上这个。”
张药低头一看,张悯给他手里,塞了一只拳头大小的李公桃。
张药打马穿过即将夜禁北京街巷,直抵刑部狱。
杜灵若在刑部狱门口的茶摊上喝大碗茶,摊主急着赶夜禁回家,条凳都收拾了,杜灵若端着茶碗局促地站在狱墙下冲张药打招呼。
“喝茶吗?还有一碗。”
“不喝。”
张药下马,走近杜灵若,杜灵若嫌弃地打量着他,“你穿的这什么,这么难看。”
“寿衣。”
张药直接了当。
杜灵若手里的茶水泼了一地,“什么东西?”
“死人穿的。”
张药想着“死期”就在须臾之后,心里格外痛快,也不管杜灵若怎么想,出口的全是实话,可惜杜灵若当他放屁,压根没深想。
“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个‘五陵君’。”
“什么五陵君?”
“五陵少年争……”
“说人话。”
“像嫖客。”
“……”
一句“嫖客”,引得透骨龙长嘶一声,张药马下沉默。
杜灵若丢给他一只黑色的围帽,被张药抬手一把打得飞远。
杜灵若认命地跑去捡,“你不带啊?你不要脸啊?”
张药拉缰稳住透骨龙,脸丧得像皮场庙里的土地神。
杜灵若拍掉围帽上的灰尘,“进刑部狱的歪门邪道只有这一条,我知道你洗澡都不脱亵衣的,指望不了你去装嫖客,一会儿你把这帽子一戴,跟着我别说话。”
说完,再次把围帽递向张药。
张药扫了一眼那顶围帽,“你为什么会有这道门路?”
杜灵若摊开手,“这是十年前的旧门路,以前我师傅走得多,后来他老人家死了,这条门路上的货就孝敬我。之前的十年间都是堵死的,今夜才又复通,药哥,你运气好。”
他说完,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刑部狱的大门,叹道:“其实,那个刑部的女侍郎就不该杀。她在刑部十年,这刑部女牢里的皮肉生意就断了十年,如今她要被处死,狱丞为了报复她,卖了她的最后一晚。一没伤天害理,二没凌虐百姓,就算要被处死,也该像朝廷杀名臣那样,让她素面净衣上刑场。可如……啧,断头饭断头酒,少了也罢,但实在不该,多出这毁她清白……毁她清净的一晚,这刑部狱,真他妈不要脸。”
杜灵若说杀名臣,张药耳中一阵嗡鸣,惹得他皱眉。不过反正都要死了,张药愣是连伸手去按一按的欲望都没有。
“诶。”
杜灵若回头看他,“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见她,但凭我的对你的了解,你当这个‘嫖客’,应该能保住她刑前的最后一晚。”
“你怎么知道?”
“因为脱你亵衣就是要你命,啊哈哈哈哈哈。”
杜灵若知道,一提“底衣”张药就得哑火,越发眉飞色舞。
“我就算了,我身体差,一身骨头看着吓人。你好好的,也这么别扭,天知道你背上身上是不是纹了朵花……”
杜灵若边说边笑,张药却没出声,背上却隐隐传来一丝刺痛。
杜灵若看张药脸色难看,笑着笑着也觉得自己过于毒舌了,“对不起啊,我乐过头了。”
张药没回应他,转而问他:“张悯同情她也就罢了,你也同情她。”
杜灵若反问:“你没和她打过交道吗?”
“没有。”
“你打过。”
杜灵若抬手空点,“你忘了。”
说完竟正色起来。
“去年翰林院的陈杏林病死在诏狱,吴总宪举着他家祖宗牌位弹劾你,陛下拗不过他,让刑部给你议罪,结果给你判了五十脊杖。神武门前,刑部要脱你上衣,你不知道发什么疯,死活不肯,北镇抚司的人差点没和刑部那几个酸人打起来。我想着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就想找刑部的人替你斡旋斡旋,这不,就找的她。诶,行刑的时候你没见着她吗?”
杜灵若这么一说,张药倒是想起来,去年神武门行刑前,不知道是谁写了一张条陈给赵河明,刑部的人把那个写条陈的人围在中间,面儿红赤地争论了半天。可惜中间那人太矮,人群之中连个头顶都冒不出来。张药又离得太远,甚至连他们在辩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记得那人声音淡淡,比其他都细一些。
总之最后赵河明采了那张条陈,留了他的底衣,砸了他一百杖。
思及此,张药又想起了玉霖坐在他对面吃桃子的样子。
早知道神武门前,为他写条陈的人是她,事后就该给她送一筐桃子,现在有点晚了,不然出门之前,他应该把家里那筐扛来。
张药莫名其妙地想远了。
杜灵若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是赵河明的学生,但是她和赵河明又不太一样。没他们那么死板。她虽然没有入阁,但我在司礼监跟她打过不少交道。我是阉人,朝里哪个当官的心里看得上我啊,脸上刮春风,心里下刀子,别提多厌恶我,以为我看不出来?就她好,以礼相待不做作,我和她说话,说再多也不觉得烦。真就很妙的一个人,很得体的一个朝京官。知道她是女人之前,连那骂遍梁京城的吴总宪都赞她好,那什么…”
杜灵若的话就跟洪水出了闸,张药不得不得打断他。
“你刚才说什么?”
“啊?”
杜灵若被问得一愣,他刚才说了一箩筐的话。“你说哪一句啊?”
“朝廷杀名臣后面那一句。”
“素……衣净面上刑场。怎么了?”
“不怎么。”
张药把围帽往头上一戴,“走吧。”
刑部狱张药来得次数不少,即便不点灯,他也摸得清楚,何处是狱神庙,何处是禁房。
但今夜他带着了围帽,视线受阻,眼前除了杜灵若那道清瘦的背影,就只剩下一盏暗红色灯笼。
杜灵若说,那是“引客灯”,提着这盏灯过去,刑部狱里的狱中就知道,是干这勾当的。
张药暗想,王少廉别的不会,这些玩样儿倒是整得精致。
张药踩在灯影里,听杜灵若伶牙俐齿地和提灯的狱卒周旋。
“你们狱丞还发什么财,也说给我听听,这几年,司礼监越发穷了。”
“哎呦,我狱丞大人这是才捞出油水就给您烧香了,哪里还有财啊。”
“什么香?我怎么没闻着,怕不是烧错庙了。”
“哪能不认识您的道场。这不等您生辰……诶,您仔细脚下。
红色的灯光照出一汪水凼子,杜灵若撩袍侧身避开,“若是这种地方的脏钱,我可不要的。”
“女人……您要吗?”
“呸。”
杜灵若啐了他一口,“跟我过不去是吗?”
“哎哟,可不敢。”
提灯的狱卒陪着笑,“小人犯浑了不是?这些囚犯什么都不懂,怎配伺候您,还是得外头那调(和谐)教过的,懂事不是。?”
杜灵若回头看了一眼张药,见他正踩在杜灵若避开的那个水凼子里,不禁笑道:“这话说的,我这位贵人可不爱听。”
提灯人忙掌嘴,“我这张狗嘴,该打该打。”
张药冷声:“找件干净的衣服来,再打盆水。”
提灯的狱卒有些犯难,“水是有,至于衣服…贵人啊,我们这里,只有囚衣,贵人……”
杜灵若想起自己刚才那声“素衣净面上刑场”,立即反应过来,退回二人中间道:“那也将就,这大热天,一番…啊,是吧,里面的衣服不得收拾替换。”
狱卒听了忙应道:“是,这就叫人给您备上。”
杜灵若从袖中掏出一包银,转身递送给提灯人,“给我这位贵人伺候好了,还有赏。”
此时刑部狱的禁房已在三人眼前,提灯人小心翼翼地把一身干净的囚衣递给张药。
“您要的衣服。”
张药接过,随手搭在手臂上。
又有狱卒端来一盆水,盆上还搭着一张干净的帕子。
张药单手接过,稳稳端住。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有点癫,他怎么会信了杜灵若的邪,起念要帮玉霖洗脸换衣的。
算了,就当是死前顺便报那去年神武门上的解围之恩。
张药看着盆里的倒影如是开解自己。
提灯人见他手稳得很,这才递上灯笼。
“贵人您请,有事您就叫我,这女囚不顺从,您也开口。虽说是锁着的,但……也怕她疯,伤了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