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悠实在是太累了, 发完消息之后就把手机关了,回到出租房后睡了个昏天黑地,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被咕噜噜的肚子叫醒, 才勉强睁开眼睛。
睡了太久, 重新打开的手机上收到很多条消息,但没有一条是虞游的, 许悠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虽然怅然若失,但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脖子上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原本长着红痣的地方,此刻被一个小小的伤口所覆盖,等到伤口结痂脱落,希望不要留下永久性的疤痕。
许悠没有去公司, 洗漱之后随便套了件T恤,穿着拖鞋就出门了。她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生活氛围很好, 小区里有一家很好吃的馄饨,她搬来的时候吃过一次, 但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再也没吃过,所以她打算去吃一碗。
然后就在楼下看见了虞游。
许悠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他就站在路对面,哪怕戴着口罩和墨镜,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无声对视许久,许悠默默走到他面前:“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虞游的声音哑得厉害。
是生病了吗?许悠没有问, 静默片刻后勉强笑笑:“小区外面有个早餐店, 我们去那边说吧。”
“我要去你家。”虞游站着不动。
许悠无奈:“我想去吃点东西。”
“我要去你家。”虞游却只重复这几个字, 仿佛已经看穿她想划清界限所以连家也不肯让他进的心思。
许悠一向是拗不过他的, 哪怕饿得厉害,最后还是妥协了,将他带进了自己的出租房。
“稍等。”许悠没有拖鞋给他换,便直接让他到屋里坐下了,自己则独自一人去烧了水,给他倒了一杯,剩下的用来泡了一桶面。
忙完这些,她拉了个小凳子坐下,再次与虞游相对沉默。
“痣呢?”虞游突然问。
许悠愣了愣,下意识去摸脖子,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切掉了。”
“为什么?”虞游死死盯着她的脖颈。
许悠扯了一下唇角:“说有癌变的风险,虽然概率比较小,但我想了想,还是切掉了。”
虞游又一次陷入沉默。
许久,许悠轻声问:“在房间里,你还不摘墨镜吗?”
虞游顿了一下,道:“我不适应这里的空气。”
许悠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勉强:“你找我什么事吗?”
“撤回消息。”虞游说。
许悠一顿:“……嗯?”
“撤回你那条消息。”虞游重复一遍,哪怕隔着墨镜,视线依然强烈到无法忽略。
许悠总算听明白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你特意从海城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撤回消息?”
虞游:“是。”
许悠叹气:“可是已经发出这么久了,无法撤回。”
“那就删掉,我们一起删,”虞游静静看着她,“我可以当做没看到。”
“可是怎么办,我不想当没发过。”许悠小声道。
屋里倏然静了下来。
那种即将被溺毙在海洋里的窒息感又一次出现,许悠虽然早早就学会了适应,可这一刻还是觉得呼吸困难。虞游看着她的脸因为缺氧越来越红,死死掐着掌心的手指倏然放松,于是空气回归,许悠也重重呼了口气。
“其实你也明白吧,”许悠缓缓开口,“我们根本不合适,再继续在一起只会让彼此痛苦。”
“我不明白,”虞游目露讽刺,“你追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合适,跟我告白、说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合适,明明当初我答应你的时候,你还快乐得要疯掉,怎么到了今天,就突然就感觉痛苦了?”
“因为有些事总要试试,才能知道结果。”许悠不看他的眼睛。
“试试。”虞游低喃重复这两个字,突然荒唐一笑。
许悠有些抬不起头来,只是默默盯着他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水:“我不是一个好女朋友,口口声声说怕你生气,却总是做让你生气的事,还自以为聪明地隐瞒、欺骗,让你越来越没安全感,我也想过改变,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没办法放弃生活里其他东西,只一门心思地和你在一起。”
“可刚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能做到,为什么现在反而不能了?”虞游质问。
许悠无奈笑笑:“因为有些事偶尔做一次可以,但长久的坚持却是不行,虞游,太累了,这段恋爱谈得我好累啊,我想象中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虞游“你想象中的爱情应该是怎么样?”
许悠:“至少该是快乐的轻松的,但你扪心自问,我们在一起之后,你是快乐的时候多,还是不快乐的时候多?”
虞游突然没了声音。
许悠也不着急,只静静等着他自己想通。
窗子里透进来的光影在逐渐变化,安静了许久的虞游终于开口:“所以你坚持要分手?”
许悠勉强笑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我们两个在一起,只会越来越痛苦,你觉得被辜负,我又觉得不自由……我之前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一段健康的感情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克服困难,而不是成为彼此的困难。虞游,如果继续在一起,你会被我逼得更加极端,现在只是敏感、监视、盘问,以后呢?”
“所以你就为了将来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打算像切掉那颗痣一样把我也从你的生活里切除?”虞游反问。
许悠想说当然不是,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毕竟要分手了,何必再说些有的没的。
许悠苦笑:“分手吧,成年人了,大家都干脆一点。”
“你凭什么那么干脆?”看到她沉默消极的样子,虞游再也克制不住怒气,咬着牙质问,“你的生活里为什么一定要留那么多没用的东西,事业很重要吗?朋友很重要吗?为什么我可以为了你扔掉那些,你就不能为了我放弃他们?!”
“因为我在是你的恋人之前,首先是一个正常的人,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为了爱情,抛下所拥有的一切。”许悠声音冷静。
虞游倏然没了声音。
两人默默对坐,直到那杯热水变凉,谁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虞游低声问:“所以你决定了。”
“嗯,”许悠看着他,目光重新变得柔软,“虞游,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女孩,她会像你一样,满心满眼只有伴侣,可以为了伴侣放弃一切,你那么好,一定会遇到的。”
“现在还没分手,你就已经迫不及待把我推给一个不存在的女人了?”虞游冷漠地问。
许悠:“我不是那个意……”
“我果然不该对人类抱有幻想,”虞游淡淡地打断,“那么多前车之鉴摆在面前,我就不该觉得你会是个例外。”
以前每次听到他的中二言论,许悠都会觉得哭笑不得,如今却只是心酸:“虞游,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虞游摘掉眼镜,露出湛蓝的双眸,“毕竟我没打算和你分手。”
许悠看到他的眼睛后愣了愣,正要说些什么,一阵困意突然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受不住地晃了晃,下一秒往地上倒去。
本以为会摔得一疼,可昏沉间却看到虞游倏然起身,跨过茶几将她抱住。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许悠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刚刚穿过人群,出现在游轮的甲板上,张开双臂拥抱海风。
许久,她察觉到身后有人看她,于是默默转过身去,才发现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只在腰上盖了条毛巾的男人正在静静地盯着她,锐利的眼神像是猎人在看自己的猎物。
许悠全身细胞都叫嚣着快逃,可还是无法自控地朝着他走了过去。
一步步靠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许悠能清楚地看到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睛,那种蓝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种,像是最纯粹的海水,世间最独一无二的蓝宝石,像……海洋的心脏。
许悠猛地惊醒,昏沉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右手一阵牵引感。她顿了顿抬头,便看到自己的手被一条银色的手铐锁在了床上。
她在虞游的卧室。
看着熟悉的一切,许悠大脑一片空白,能想起的最近的记忆,就是她和虞游在自己的出租房里谈分手……所以,她是怎么从周城来到的海城?她为什么会觉得记忆缺失了一段?
许悠莫名心慌,当即去扯桎梏自己的手铐。
这条手铐当初还是她买的,是内里缝了一层软布的床上用品,许悠怎么也没想到,用来欺负虞游的东西,有朝一天竟然会困住自己。
……所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材质的,怎么这么难拆?许悠挣了几次都没挣脱,正要倾身过去用牙咬时,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她身体一僵,默默转过头来,果然看到了虞游的身影。
屋里窗帘紧闭,房门开启时透进来一丝光亮,再关上又恢复了黑暗,虞游站在玄关,开了一盏小小的夜灯,房间里总算多了一点亮度。
“醒了?”他问。
许悠尽可能保持冷静:“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带你回来的。”虞游回答。
“什么叫带我回来?”许悠心底生出一股怒意,但还是强行忍住了,“你怎么带我回来的,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你一直在睡,不记得也正常。”虞游知无不答。
“所以,我一个正常人,”后面三个字,她刻意加重了发音,“为什么会‘一直在睡’?”
“海里有一种鱼,会每隔一段时间分泌一种毒素,能让一切生物陷入沉睡,我习惯性的会带一些在身上,有需要的时候就会用。”虞游一步步靠近,身影在昏黄的夜灯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不是蓝色的,许悠嘴唇有些发干,半晌问了一句:“你知道你在犯罪吗?”
“犯罪?”虞游俯身与她对视,像在欣赏自己亲手锻造的艺术品,“那是你们人类的规矩,在我的海域,我的存在即规则。”
许悠怒气更盛,强忍着脾气把灯打开,屋内一瞬间恢复光明,她闭了闭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湛蓝的眼睛。
她突然愣住了,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眼花,可……那双眼睛那么蓝,就像是阳光下的海洋,那样清晰又真实地存在。
昏倒前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许悠倏然意识到在出租房时,她就已经看到过他的眼睛。
“怎么会……”许悠低喃。
虞游平静地看着她,湛蓝的眼睛少了一分淡漠,多了一分悲悯:“吓到你了?”
许悠嘴唇动了动,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只是万分之一真实的我,你就已经无法接受了?”虞游又问。
许悠猛地回神,直觉告诉她,此刻的虞游很不对劲。
她轻呼一口气,尽可能保持冷静:“把一个正常人从一个城市带到另一个城市很不容易吧,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带我回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虞游与她对视良久,始终无法从她的眼睛里找到像以前那样的爱意,便默默别开了脸,却恰好看到书架上母亲的照片。
许悠发现他突然不动了,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看到照片时,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以前觉得她是个不够聪明的倒霉蛋,我一定会比她幸运,如今看来,我还不如她,至少她的爱人在与她结婚时,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即便后来出轨,前面也有将近二十年的恩爱时光。”虞游说这句话时,语气几乎没有半点起伏。
许悠抿了抿唇:“虞游……”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游轮下方,”虞游唇角浮起一点弧度,“当时我嫌酒会无聊,就偷偷跑进海里晒月光,结果突然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站在船头吹风。”
一直以为第一次见面是在船上的许悠神情微动:“原来你先看到我……”
“人鱼的心跳很慢,一分钟只有二十下,可海风吹过你的裙摆时,我的心跳几乎翻倍,”虞游陷入回忆,整个人透出一种别样的沉静,“当时我就知道,事情可能有点不对劲,我要像那个不聪明的倒霉蛋一样,对愚蠢又滥情的人类动心了。”
许悠呼吸一窒:“我不知道……”
“你不该来找我,不该问我喜不喜欢你,不该给我送玫瑰花,不该救我,不该给我送元宵,”虞游终于回头,静静与她对视,“我知道人类短见、愚蠢、花心,每一个爱上人类的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什么都知道,但是自控已经很难,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撩拨我。”
“我真的不知道你会那么早……”许悠也是惊讶,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谁先喜欢谁好像也不重要了,她对他也只剩下抱歉,“对不起。”
“不用道歉,就算重来一次,我仍然愿意接受你的追求,”虞游唇角扬起:“我跟你说过吧,我们族群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许悠脑子空白,闻言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是骗你的,”虞游扬起的唇角放下,想要触碰一下她脖子上的伤口,但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一双湛蓝的眼睛透着空灵,“人鱼偏执忠诚,即便是死亡,也不可能将我们分开。”
“什么人鱼……”许悠不解抬眸,下一秒突然愣住。
他脖颈上那些细碎的东西……是鱼鳞?
没等她从惊愕里回过神来,虞游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他的眼睛愈发湛蓝,耳下的皮肤渐渐被鳞片覆盖,本就修长的双手指骨好像平白增长两厘米,细细的手指之间隐约长出了透明的蹼。
那张好看的脸,她总觉得像海妖一样勾人的脸,这一刻清晰地妖异化了。
许悠被眼前这些变化惊得忘了呼吸,直到一抹寒光闪过,她才倏然回过神来。
“你要干什么?!”她看着他手上凭空出现的匕首,甚至顾不上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已经陷入更深的警惕里。
虞游却很是平静:“相比海里,你应该更想死在我们最恩爱的地方,我会用这把匕首贯穿我们的心脏,让你和我的血流入彼此的伤口,彻底地合二为一,许悠,今天之后,就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了,就连你也不能。”
“疯了,你真是疯了……”许悠呼吸急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虞游你冷静一点,你这是在犯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你真的要杀了我吗?就因为我要跟你分手?”
“你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和我分手。”虞游神色冷淡,手里的匕首寒光更盛。
许悠看着一寸一寸逼近的匕首,非常确定他是来真的,一时间恐惧压过了一切。
“别怕,”虞游俯身亲吻她的唇,唇齿厮磨间说着缱绻的话语,“我在匕首上涂了海底云棉的毒,死亡的那一刻,你不会感觉到痛苦。”
海洋带来的窒息感让许悠无法动弹,她惊慌地看着虞游,试图用眼神哀求他,可他却视而不见,只是温柔地将她拥进怀中。
覆盖了鳞片的双手将她抱紧,心跳声彼此呼应,虞游垂着眼眸,将匕首尖抵在许悠的后背上,那是心脏的后面,只要他略一用力,这把上世纪沉船里打捞出来的古董匕首,就会刺穿他们的心脏。
“许悠,我们永远在一起吧。”虞游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耳垂,手腕即将用力时,许悠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强行将他推开。
匕首落地,许悠拼命去扯手上的镣铐,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而在她徒劳挣扎的瞬间,虞游已经捡起地上的匕首,悲伤地看着她抗拒的脸。
匕首又一次靠近,上面的寒光刺得许悠眼睛一疼,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崩溃大喊:“不分了!我不分了!”
虞游倏然停下。
许悠喘着气重新睁开眼,下一秒对上虞游海洋一样的眼睛。
“真的?”虞游问,漂亮的眼睛里竟然透着一分希冀。
而他的手里还紧握着镶了宝石的匕首。
许悠觉得这一幕实在太讽刺了,可不管是他身上的鱼鳞、还是生死一线的境地,都逼着她强压下所有情绪。
“真的,我不分手了,”她声音沙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真诚,“我、我们再试试……”
话没说完,虞游就捂住了她的嘴。
“我不喜欢‘试试’这个词,”虞游不悦地看着她,“你想好了,我只给你这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再违背诺言,我一定会带着你沉入深海。”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许悠一定会笑出声,问他这算什么狗屁选择,可对上他那双过分执拗的眼睛时,她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急切地点了点头。
虞游突然笑了出来,身上的鳞片也似乎更有光泽,和脖颈上的巴洛克珍珠相互辉映,漂亮得像一个艺术品。
“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虞游丢下匕首,将她紧紧抱住,“我们以后,也不要再分开了。”
“……好,都听你的。”许悠的脸被迫贴在他的鳞片上,冷硬的触感勾起她许多回忆,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原来当初在海里时无意间拂过自己的那些东西,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荒唐,太荒唐了,她谈了那么久的男朋友,竟然不是人类。
许悠还惊魂未定,虞游已经松开她,握着她的手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很丑?”
此刻的许悠哪还顾得上什么美丑,闻言只是挤出一点笑意:“不会,你很漂亮。”
“你喜欢吗?”虞游不是个在乎外表的人,但自己的伴侣太颜控,逼得他不得不注意这些。
许悠沉默一瞬,笑道:“喜欢。”
虞游勾起唇角:“等晚上我带你去海里,看看我的鱼尾,你会更喜欢。”
许悠看着透着几分得意的他,只觉得自己的情绪好像断裂成了几截,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