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纳回过头,看了一眼躺在纸板垒起来的“病床”。
“你怎么又过来了?”
身后有人开口,他回过头,和穿着灰白色医生服的青年对上视线。
“r医生。”塔斯纳向他问了声好。
躺在简陋病床上的人是他的妹妹,塔福娜。
r医生侧过头,一眼就看见了塔斯纳身后的人。他轻啧了一声。
“她已经没救了。”r医生说,“你就算把我这里拆了,我也是同样一句话。”
“重度感染,黑石症晚期,”医生理了下自己发灰的袖口,语气漫不经心,“患者还没成年,自身免疫系统比成年人更弱,她顶天了也只能再活24小时。”
塔斯纳神情不变,那双异色的瞳孔因为感染变得格外阴鸷。
“黑石症不是绝症,”他说,“福娜可以活下去。”
塔斯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道:“治疗需要什么?”
说着女孩没救了的医生,却还是穿戴起珍贵的医疗手套为福娜检查了一番。
他听见塔斯纳的问题后,讽刺一笑。
“需要什么?当然是需要钱啊蠢货。”r医生毫不客气,“黑石症对泼剌区外的人来说的确不是绝症,他们有大把大把的钱去换取特效药缓解病情,甚至痊愈。”
“但你?塔斯纳,你只是个泼剌区的拾荒人。把你卖了都买不起特效药。”
r医生转过身,又回到了自己简陋的诊台后,将被污染的手套摘下:“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她,黑石已经深入她的肺腑,入侵大脑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趁现在找个没被污染的土坑,等到她死了就埋了吧。”
站在诊台前的男人没有动弹。
“……有钱就可以救福娜,对吧?”
r医生抬起头,眼神危险:“别告诉我,你打算抢一个弱小无助的穷医生。”
“我不会动你,”塔斯纳低声道,他的眼睛因为伤疤看上去有些下撇,像只隐忍蛰伏的凶兽,“你救过我们。”
“我会去一趟深污染区,那里没人去过,东西或许会很多。”
“你疯了!?”听他这么说,医生难以理解地看着他,“那可是黑石深度污染区!你现在还只是黑石症初期,进去以后保不准就变晚期了!”
塔斯纳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呼吸微不可闻的女孩。
“……”
r医生说:“真是个疯子。”
“在我回来之前,”塔斯纳将手里紧紧攥住的金属齿轮放在诊台上,“麻烦你照顾一下福娜。”
“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医生看了一眼诊台上的“预付金”,咬牙啧了一声。
“……别死了啊,”r医生说,“不然我就把你列为失信人员了。”
——福娜,他的妹妹。
泼剌区荒地上的珍宝。
倒在黑石深污染区的男人浑身颤抖,被黑色黏稠液体束缚的双臂青筋暴起。
塔斯纳双眼失神,冷汗从他额角不断滑下。
他必须回去。
福娜还在病床上等着他。
等着她的哥哥,带着药品回去救她。
像鬣狗一样的男人,浑浑噩噩地在泼剌区苟且过活,他放弃了面子、尊严、良心,只是为了自己和妹妹能够活着。
他幻想着有一天走出泼剌区——至少让福娜走出泼剌区。
他的妹妹,塔福娜。
他的珍宝,福娜。
被黏稠物裹挟的男人忽然发出低沉如同哀鸣的嘶吼,靠着蛮力硬生生地站了起来。
“咕呲咕呲”怪叫的黑泥生物黏在塔斯纳的身上,不断压迫着他的背脊,高浓度的黑石粉尘通过他粗重的呼吸钻进他的肺部。
膝关节被强攻,背脊被重重下压。
黑泥生物群像是一只正在狩猎的蜘蛛,对猎物的挣扎充满耐心。
男人被黑色的蛛网强压在黑地上,绝望地等待着被蚕食。
福娜……对不起……
塔斯纳恍惚地朝着病床上的妹妹道歉。
对不起……我失约了……
“——你看上去快死了诶。”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陌生的女声,但已经筋疲力尽的塔斯纳没办法朝上看。
他已没有了一丝力气,像一只垂死的老狗,只能哀哀地等待死亡降临。
“大人!”有谁慌忙开口,“不要碰他!您会受伤的!”
有点耳熟……是谁?
“……好像还能救一下。”陌生女声说,“喂喂,还能听见吗?”
塔斯纳的脑袋昏沉,但下意识地往上抬了一点。
他的耳朵被黏稠的黑泥生物裹住,就连陌生女声现在听上去都有些沉闷。
下一秒,似乎有什么东西大力地撕开了裹住他脑袋不放的液体生物。
“还活着吗?”
现在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还没等塔斯纳回话,那个声音的主人忽然大力地掐住他的下巴,将什么液体灌进了自己的嘴巴。
是水吗?
他下意识吞下,但很快直冲脑门的苦味让塔斯纳瞪大了双眼。
他看见了眼前的那一大片如太阳般的金色,还有对方轻松写意的笑容。
“你看啊安格,”塔斯纳听见她笑意盈盈地开口,“他还是异瞳呢。”
金发雇主是个和泼剌区格格不入的人。
这一点,在短暂的相处中安格深有体会。
“我们必须离开了。”
她一手护住金发雇主,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垃圾堆。
“可是那边还有一个人呢。”金发雇主的声音带着草莓奶油可颂般的甜味,“虽然趴在地上,但好像还活着。”
那是塔斯纳,是安格之前遇到的另一个男性拾荒者。
她的目光放到远处倒地的男人身上,优秀的视力让她瞬间分清了现在的局势。
“他被黑蛭缠上了,”安格快速解释道,“这种生物是群居,所以这附近一定还潜藏着更多。趁它们还没围上来,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这种生物像水蛭一样软趴趴,同时被黑石污染,其本身就携带大量污染物,一旦被它黏上就很难甩掉。直接和皮肤接触,脆弱的人体表皮会产生被烈火灼烧的疼痛,留下深深的焦痕。
塔斯纳救不回来了。
至少凭她一个人是救不回来的。
而安格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同类豁出性命,这是泼剌区人的共识。
但显然,不是泼剌区本地人的金发雇主此刻就格外天真。
“那你先在这里等着,”金发雇主跃跃欲试地迈开腿,朝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安格扔下一句话,“我就过去看看。”
安格:!
“大人!”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句,伸出的手却没能勾住跑得极快的金发雇主。
糟了!
安格一出声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黑蛭是根据声波来判断猎物方位的,她的声音这么大,一定会引来附近潜藏的黑蛭群!
……要逃吗?
趁着现在还没到绝境,跑的话,或许还能活下来。
被棕黄色纱衣蒙住全身的女人迟疑地看向前方。金发女人似乎毫不在意周围逼近的黑蛭,饶有兴致地围着被压在地上不能起身的塔斯纳转动。
要逃吗?
反正这样天真的女人即便她不出手,在泼剌区活下来的概率也很低。
安格的右手手指抽动。
可在这危急时刻,她却忽然想到了不久前的面包。
带着香味的暖意,还有女人甜如蜜的声音。
安格:……
“你看上去快死了诶。”蹲在半昏迷的塔斯纳身边,金发女人好奇地看着那群奇形怪状的黑蛭在他后背处织网。
没听见回应,女人伸出手看上去想要戳弄一下塔斯纳被勒出弧度的侧脸。
“大人!”
飞快赶来的安格差点心都被吓停,她右手的弯刀飞快割开几乎跳到金发雇主后脑勺的黑蛭。
她严肃地警告:“不要碰他!您会受伤的!”
要是被黑蛭缠上,细皮嫩肉的雇主一定会死的!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脚底下的土地似乎在震颤……
安格捏紧了手中的弯刀,一滴冷汗从她额角滑落。
不容忽视的危机感让她大脑头痛欲裂,但安格的神情没有半点改变。
她忍受过诸多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这只会让她更加警惕罢了。
金发雇主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淡淡的微笑。
“没关系的,不过他的话好像还能救一下。”女人抬起双手,做喇叭状,“喂喂,还能听见吗?”
躺在地上的男人闭着眼睛,但安格能看见他的脑袋动弹了一下。
还有意识。
她心下有些复杂。
可是现在这种全身被黑蛭缠上的情况,谁还能救他?
带着这个想法,下一秒,安格就看见她眼中细皮嫩肉的金发雇主毫不犹豫地上手,捏住了塔斯纳的脑袋。
准确来说,是捏住了塔斯纳头上的黑蛭。
安格:……
在她震颤的绿色眼瞳中,金发雇主轻易地撕开了黏在塔斯纳脑袋上的黑蛭。随后,还很嫌弃地将其扔到远处。
哪怕被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也没能遮挡住她下撇的嘴角。
金发雇主发出嫌弃的“呃咦”声。
细皮嫩肉?
安格恨不得回到几分钟前信誓旦旦说这种话的自己,然后狠狠拍拍她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你看这能叫细皮嫩肉???
能够徒手强力撕掉黑蛭,并且手上什么焦痕也没有,这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接下来还有更令安格震惊的事。
金发雇主:“还活着吗?”
没有得到回应,女人自顾自地将右手伸在半空中,虚化的粒子在她手上显现,最后构造出一个花色的瓷杯。
安格对此瞠目结舌。
空间压缩存储技术?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出现在深污染区的女人来头或许比她猜想的还要大!
面对黑蛭也能保持冷静的安格,在意识到这个信息后,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最开始她没有答应对方的要求……如今的安格或许会长眠在深污染区的土地下。
她拿着弯刀的手微颤,又被身体的主人竭力抑制。
安格的直觉再一次救下了她。
她看着金发雇主一把快准狠地掐住塔斯纳的脸颊,然后将瓷杯中的黑褐色液体灌进了他的嘴里。
原本半昏迷的男人在液体进入嘴巴后的一瞬间,蓦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什么?
安格只能嗅到一点醇厚的香气。
不同于甜味的面包,这种香气还带着一点苦涩。
是珍贵的“药”吗?
安格渴求地看着那不断被灌到塔斯纳嘴里的液体,然后默默地捏紧了弯刀,凝神为雇主警惕周围。
“你看啊安格,”她忽然听见金发雇主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还是异瞳呢。”
塔斯纳有着一双异瞳,左眼是绿色,右眼是蓝色。但又因为常年待在黑石污染区,他的一双眼睛变得比正常时候更加暗沉,两只眼睛的颜色也越发相近。
雇主竟然能第一时间发现塔斯纳的异瞳。
安格不由自主地心想,
果然还得是雇主大人。
她凑近了一些,用那把弯刀一点一点迅速地帮助雇主把塔斯纳身上残余的黑蛭割开。为了测试是不是这个黑蛭和她认知里的不太一样,安格甚至偷摸地用手背试着碰了一下被她切下的黑蛭残体。
灼热的火烧感瞬间让那一小块皮肤变得焦黑,安格不动声色地将其用刀尖挑开。
果然,不同寻常的只是雇主大人。
“安……格……”
嘴巴里天怒人怨的苦味还未从塔斯纳的脑神经里消散,他嘶哑地开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带着苦味。
但除了这一点,塔斯纳能够感觉自己的体力在迅速恢复。
最后一只黑蛭被安格挑开,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咳、咳咳……”塔斯纳咳嗽几声,黑石的粉屑从他身上飘落,“谢谢。”
安格没有应答,只是看着他的脸许久。
塔斯纳皮肤上的焦痕在脱落。
就像是老旧的石膏从墙体上脱下那样,最后露出略带红痕的皮肤。
是那个“药”带来的功效。
安格意识到了什么,看向雇主的眼神既震惊又心痛。
那种可以治疗黑石污染的“药”,一定很贵重!!
却用在了一个泼剌区拾荒者的身上!
安格强行忍住自己想要瞪向塔斯纳的动作。
敏锐感知到安格气息变化的塔斯纳:?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姑且还是向另一个人道谢吧。
他的目光放在了先前用奇怪液体帮他恢复理智的女人身上。
耀眼的金发没有因为这里是黑石深度污染区变得黯淡,甚至这抹金色成了这片荒地夺目的存在。
和泼剌区格格不入的金发女人眉眼低垂,看向不远处。
下一秒,安格和塔斯纳共同感受到了脚下黑土的强烈震颤。
大片大片的黑蛭从四面八方的垃圾堆涌来,在拾荒者的警惕目光下,脚边的黑蛭擦边而过,往金发女人的眼神所向离开。
在他们眼前,乌泱泱汇集如同河水一般的黑蛭,最终没入了一个巨大的坑洞中。
……这、这是什么东西!?
“找到了。”
他们身边,金发女人摘下了一直戴着的黑色墨镜。那双璀璨如黄金的眼睛里,是运筹帷幄的野心。
“我的……矿坑。”
“咳……咳咳……”
简陋的纸板病床上,女孩发出了虚弱的咳声。
一旁调配药水的r医生看了她一眼,随后起身将灌满药水的注射器拿起,走到了女孩身边。
他沉默地给病人打了一针药剂。
“再坚持一会儿吧。”
r医生轻叹道:“就算是为了你那个蠢哥哥。”
敢去深污染区拼命,也不知道那脑子怎么长的。
纸板上紧闭双眼的女孩面容苍白,眼窝和嘴唇泛黑——那是黑石症的症状之一。
福娜那头白金色的发丝如今像被霜打过的枯草,黯淡无光,昭示了身体主人急速流逝的生命力。
她和塔斯纳长得并不像。塔斯纳的发色是暗沉如石的黑。
空闲下来的医生漫不经心地看着她那一头枯发心想。
或许是一个随母亲,一个随父亲?
还没等他继续发散思维,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r医生熟稔地蹲下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小手枪,拉开保险栓。
紧接着,本就残破的大门被来者一脚踹开。
“医生呢!医生在吗!?”
撞开门的不速之客大声嚷嚷,态度十分嚣张。他的眼神放在了旁边病床上的女孩身上。
随后有道声音阻止了他上前查看。
r医生:“先生,诊所里禁止大声喧哗。”
他从诊台后慢吞吞地起身,双手上举示意对方自己没有恶意。
在看见嚣张人士不止一个,而且都随身带着重武器后,r医生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请问各位贵客来本店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医生?”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他两眼后,就不耐烦地指挥着手下,“带走。”
r医生:……
一群粗鲁的蠢货!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笑道:“别着急,我会和你们走的。但我总得知道我是去干什么的吧?”
“医生当然是要去治病了。”不速之客冷笑道,“其他的,你到地方就知道了!”
他身后上来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将r医生请出了诊台。
不速之客:“走吧,医生。”
“再等等,”路过病床时,r医生忽然道,“我这里还有一个病人呢。”
“谁?”
不速之客看了他说的病人,然后随意地举枪:“现在你空单了——”
“她的哥哥是猎犬塔斯纳。”
r医生说:“哪怕猎犬沦落直泼剌区,那也是猎犬。”
“杀了她,你们会被塔斯纳追杀至死亡。”
不速之客:……
他放下了枪。
“而如果我一个人离开诊所的话,”r医生叹息,一脸愁苦道,“我就要上猎犬的失信名单了。你们要请的医生,总不可能是一次性的吧?”
不速之客:“真麻烦……一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