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你说什么?’
埃洛伊斯蹙眉,她将耳朵靠过去,只听见一串含糊的词汇。他嗓音醇厚,唇间吐出酒精味儿的呼吸,断断续续,每个咬字都小心翼翼,好似在隐忍什么情绪。
除开她的名字,其余什么也没说清。
顷刻间,他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枕在桌面上,如同睡着了一样,紧封唇线。“默肯?’
她站起身,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又后撤半步,拉开距离。这么容易就醉昏过去了?
她陷入无语凝噎的安静,断不敢想,这男人就这么痛快的喝过去,那后面该怎么处理来着?
他的马车夫去跟着乔约翰了,外边天气不好,也不能让人晾在这里。埃洛伊斯告诉自己别慌,她盘算着,首先应该想办法送他回家,可他哪有家?思索过后,她又重新探出手,细指轻轻拍他后背宽阔的肩胛骨,试图唤醒,她问:“默肯,你喝醉了?醒醒,我要送你去利兹酒店吗?还是回长岛?还是银行?还是哪?”些地名,便毫识陷入阅墨境温斯顿眼皮上下浮动,他意识大概清醒些,可听见她念出那她看着他的侧脸。
浓密扇睫漆黑,眉头微皱起,高挺的鼻梁也泛红,薄唇发白,明明一贯冷峻,此刻模样却莫名楚楚可怜起来。
他缓缓地撑起脑袋,虚睁着眼摇头,似乎一头倔强的猫科动物。“不去,我想不去。’
埃洛伊斯没见过这种场面。
她心神一动,继续在默肯的身边坐下。
沉思良久,先唤来侍者,去泡杯温热的蜂蜜柠檬水好稀释酒体浓度,再准备一条热毛巾。
侍者刚刚得了大笔小费,十分迅速地将东西送来,依次放在埃洛伊斯手边。可她却没有着急使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顺着他的言词,低声问道:
“那为什么不想去呢?’
“因为.....不喜欢。”他诚实地答。
“你想去哪?”她又问。
温斯顿使用他那昏昏沉沉,不算清醒的脑子思索了一会,这个问题对他现在的状态有些难回答。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去利兹酒店,住那是因为工作方便。也不想回长岛,在那他只觉得无聊,更不想去银行,或者去别的地方。温斯顿因为那些现实的刺激而清醒了一点,朦胧间想起。他其实想跟她走,去哪都好,任她处置。
在那些调查中,埃洛伊斯的胆量很大。
白手起家,漫长的忍耐。
看中的事情便全力以赴,撬动一切机会为自己赋能,向上攀爬,无畏插曲与环境。事关前途的抉择,果断,清晰。
对待情感,也并没有因为理智而生出半分冷漠与警惕,她供家人以可靠的依赖,体贴的守护朋友,甚至能为乔约翰设身处地。
好像永远强大,势不可挡的前行。
她掌控着她的人生。
这些东西,生长出一颗巨树,让渺小的动物想要朝圣。恍惚地下定决心,温斯顿摇摇晃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梁与下颌角逆光藏影。
埃洛伊斯抬头,看着眼前人身体慢慢挡住大半的烛光,他依旧一张惺忪的脸,驼峰鼻忽然,他又小腿一软,迅速地弯腰跌地,一只膝盖砸在地面上,刺痛的他不由仰起头。勉强扶着地板,面带祈求。
埃洛伊斯还未及时反应,他便跪在垂至地面的灰色裙边,撑开肿胀的眼皮,他的手掌“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他此刻胸膛暖洋洋的,就连血液都滚烫的流淌,不愿意回到那个冰窖一样的世界里。只努力清晰的说这一句话。
在这瞬息之中。
埃洛伊斯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受尽追捧的人物,就这么丝滑的对她祈求,态度卑微。什么意思?
不想回到那些金碧辉煌的地方,却想跟她走?
即使是醉话,但也足够让人看出来,他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并不满意,近乎厌恶。埃洛伊斯忽然察觉,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温斯顿.默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以往,埃洛伊斯把温斯顿.默肯当做名利场里标准的角色。地位,外貌,财富,性格。
她渴望拥有他所拥有的,那种香车宝马,权势地位,于是将这个人当做一种,代表本时代上流社会的符号,并希望自己也成为这种符号。
现在看来,是埃洛伊斯以为错了。
这个符号内心并不自洽。
他几乎没有野心,对名利无感,更不乐于处理那些冗杂繁忙的事物,也并非情绪稳定。只是在沉默的接受命运,刚好有能力,做好每件事而已。她百感交集,好似悟出了什么东西。
这一刻,埃洛伊斯更加确定那些不确定的事情。
她收束呼吸,思绪回到现实问题上。
既然不想回,那就跟她去店铺工作吧。
“你要跟我走?”
温斯顿下意识点头。
埃洛伊斯将蜂蜜水拿下来递给他,命令他喝,又展开热毛巾,递给他,叫他擦擦脸。“要跟我走,就得听我的。”埃洛伊斯试图与这个乖巧的醉汉商量。”好。’
温斯顿答应她,他扶着东西从地上站起来,如果从远处看,与清醒状态区别不大。埃洛伊斯起身,她拿钱,请托小酒馆里的人出去叫一辆马车来。又一步一回头,领着默肯先生往前走。
“不许摔倒,不许说话,跟着我。”埃洛伊斯不容置疑地说,见温斯顿非常顺从,她悄悄露出得意地神色,又很快把尾巴藏好。
等他清醒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被怎么对待的,埃洛伊斯暗下决心,她可什么都没干。
人冒着雨走出酒馆,在路边乘上马车,埃洛伊斯递出手,他掌心覆盖,借力蹬上车,坐进位置里,又脱力的歪向车壁。
雨一直下,“噼啪”敲击着车顶,淋到的雨顺着他们的脸颊和发丝往下滑,二人皆很狼狈的坐在黑暗里。
埃洛伊斯刚才询问过侍者,得知了确切的时间,估摸着店铺里还有没有人留守。等抵达地方,她又一次走了霉运,大门紧闭,里面没人。埃洛伊斯拿钥匙开门,示意温斯顿进去,又合上门板。她点燃了一盏煤气灯拎着朝楼上走,默肯也非要跟在身后,他一身都是湿漉漉的,就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那些冰冷的触感让温斯顿稍微醒酒,但他此时脑子里只剩下服从这个执念,这或许是年少时从军校里带出来的。
前边,埃洛伊斯打开工作间的门,她把灯挂在墙壁上,又点燃烛台,登时屋里便亮堂起来。
墙角有块堆着常用布料的地方,她拿出白坯布盖上去,指着那儿让他去歪倒。他照做,瘫坐在柔软的布卷上,朦胧视线里,看见她细影来回走动,很快又递来干燥的衬衣,让他脱掉湿外套。
踏实的素色棉裙,她抱着一杯热茶回到工作间。
埃洛伊斯拎着他换下的外套走开,挂在门边,这才出了房屋,去隔壁更换衣裙,穿上从抽屉里拿出空白纸页,以及剧院戏服维修和制作的数字单据,给每个员工写出具体工作布置。
等她忙完这些东西,回头看向墙角。
温斯顿.默肯的体格庞大,四肢垂在木地板上,十分局促困囿。但他身体与脑袋枕着坯布,双眼紧闭,呼吸匀畅,早已安稳睡去。埃洛伊斯打了个哈欠,她好艳羡他那副好睡的样子,又咽下一口浓茶,继续拿起桌子上的信纸,一封封拆开,写回复或留下等着跟人商议。今夜剧院那些想找她的人扑了个空,留下许多邀请函。其中,有家报纸出版社的编辑,很希望访问她关于与剧院,与格朗丁合作的细节,从幕后制作的角度,来为这出戏写剧评。
埃洛伊斯择出一个有空闲的旦子,写了回信,窗外雨势渐小,逐渐变得安静,她都没摘下眼镜,准备趴在桌上打个小盹再说。
人总会低估自己的疲惫。
黎明时分,蓝调微光透过薄帘照进房内。
温斯顿睁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放空大脑。
好的很。
他根本不知道把自己弄哪来了,这是哪?
温斯顿头涨,有些断片,努力回忆这是在哪,记忆停留的最后一刻,还在昨晚,他在观察埃洛伊斯吃晚餐。
后面发生了什么,一概变成飘散的烟雾,彻底成为空白断档。他回过神,挪动酸痛的四肢,才发现自己几乎躺在地上,只不过身下有许多布码。这里是裁缝店。
他起身,第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酣睡的埃洛伊斯。僵硬在原地半晌,温斯顿才承认,他的人生确实失去控制了。没有任何一个合乎常理的理由,能让他抵达踏足这个地方。昨天他因为那杯酒,醉了,他想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以怎么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但又不敢知道,不敢将埃洛伊斯惊扰醒来,不想面对她,不想让她帮他回忆。他害怕自己在她面前暴露了什么东西,又或者说做了什么奇怪的举止。本来一切都隐藏的好好的。
温斯顿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他的命也不太好。
阳光穿透黎明时的暗调,埃洛伊斯在刺目的感觉里醒来。她揉了揉眼睛,忽然醒神,回头看去,墙角空无一人。门边挂的外套被取走了,有块覆盖在她身上的布料,顺着她直起的后背,缓缓滑落。她的眼镜被取了下来,折叠好放在手边。
桌尾,余温尚存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隔壁小店售卖的焦糖肉桂卷,黄油牛角包,煎培根。
埃洛伊斯懵了一会。
她起身,拾起那块布料,又忽然在纸袋旁,看见一张字迹工整的便签。上面写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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