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秋对落在他后颈的视线一无所知, 因为他此时的注意力都在柜子中的东西上。罗素先生显然非常喜欢收集胶卷以及碟片,不仅楼上的柜子中有,电视机下的柜子中也放了几盒, 上面非常仔细的贴着影片的信息以及收集到的时间。
碟片与录像带在播放后不可避免都会产生瑕疵,因此光看上面的磨痕就可以猜出哪一盘录像带最受收藏者的喜爱——就比如说他方才拿起的这一盘,上面贴着的信息条已然稍稍掉色,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楚影片的名称。
不过让季言秋有些失望的是,可能由于这个世界有许多文豪并未投身于创作之中, 又或许是不同世界的差异性,这些影片他都没听说过。
嗯……有一盘是例外。
季言秋将崭新到仿佛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录像带拿起来,心情有些复杂的看着上方标注的名称——《罗密欧与朱丽叶》。
异世界的莎士比亚依旧是著名的戏作家,《罗密欧与朱丽叶》一经出世便在伦敦的剧院中排片不断。有如此之高的人气,那么会有戏剧录像也不足为奇。
“嗯?想看这个?”
声音几乎是紧贴着耳侧响起,呼出的气流打在耳根的皮肤处, 激起古怪的麻感。东方人条件反射地向旁边歪去想要拉开距离, 却一时没能保持好平衡便要一头栽向地面,手忙脚乱之间空出的右手下意识向前伸, 抓住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小心。”被他临时抓住的“东西”反过来抓紧他的手腕, 将他失去平衡的身体重新拉回来。季言秋缓了几秒才从方才发生的一切里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抓住的是莎士比亚的手, 而对方依旧抓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
作家先生每到冬天双手双脚都会变得冰凉一片,此时,手腕微凉的皮肤紧贴着对方的手心,如同覆上了一团火焰,源源不断的传来灼人的热意。
季言秋像是被烫到般猛得收回手来, 想要开口辩解, 却在张开嘴唇的那一刻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无法发出声音, 气势平白无故就弱了三分。
【……没有。】那双棕色的眼瞳闪躲着,【我只是拿起来看看。】
“是吗?”莎士比亚在说出这句话后略微停顿片刻,微微侧过身去,动作轻柔地拿走了季言秋手上的录像带,“没关系,我挺想看的。”
说完,他便站起来向放映机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自然。
季言秋愣在原地出了会神,过了几秒钟后抬起手来抹了把脸,发觉手下的肌肤已经发起烫来。
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有些慌乱的呼吸,尽量保持正常神态坐到了沙发上。莎士比亚已然将录像带安装完毕,又将放有幕布与挂钩的盒子打开,举起手臂将幕布挂到了沙发正对着的墙面上,好似无意般坐到了东方人的身旁。
“这盘录像带应该是去年他升职时我送给他的礼物,录制的场次是首演,不过看样子,他应当不怎么喜欢这份礼物。”男人用着平淡而又略带着讽刺意味的声音解说道。
季言秋歪了歪脑袋:【或许他只是没来得及看?】
“这可不见得。”莎士比亚冷笑一声,“他也就这段时间看起来忙,先前没事干时还会跑去巴黎拉着巴黎公社的人打牌。”
“只可惜,虽说他打牌经验丰富,但输的次数远比赢的次数多多了,艾米莉背地里说他是偷偷给法国佬送钱去了,严格意义上可以算是资敌。”
这话说的又刻薄又有点好笑,季言秋强行将上扬的嘴角给压下去,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幕布上。
其实看的出来,莎士比亚还是有很用心的在准备这份礼物——录像中的机位并不像普通戏剧转录那样固定在远处,保持着一个角度拍摄全景,而是会适当的根据剧情以及演员的走位来调整距离与方向。如果不是台上演员们的肢体与语言都具有十足的戏剧感,季言秋几乎要将这卷录像带的内容当做是翻拍电影。
独属于录像带那略带杂音的声音在客厅中回荡着,幕布上的剧情已然进展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与花园中幽会,男主人公一边歌唱一边爬上阳台,两人隔着栏杆执手相望,整座舞台上只有一盏聚光灯打在他们的身上,仿佛此时这个小小的阳台就是全部的世界。
就在季言秋看得入神之时,写出这部伟大戏剧的戏作家突然开口说道:“小朱丽叶,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莎士比亚含着笑意的眼睛与东方人略带疑惑的棕色眼瞳对上,抬起手来指了指玄关的方向。
“你的罗密欧正在等你给他开门呢。”
他的话音刚落,便传来了门铃的声音。季言秋慌张的站起身来,快步往玄关处赶去,在搭上门把手即将摁下的那一刻都想不明白心底那点淡淡的心虚到底是从何而来。
门后,王尔德仿佛刚从很远的地方急匆匆赶来,原本规整的衣服此时正一片凌乱,和他手上保存完好的花束仿佛是两个世界。
“秋,我过去找你的时候你不在……”他用目光仔仔细细的将季言秋检查了一遍,在确定对方身上既没有病号服也没有病人佩戴的腕带时才松了一口气,换上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恭喜你出院。”
季言秋看着他手上的花束,内心升起一阵愧疚,刚想解释就想起来自己与莎士比亚一直用唇语对话所以并没有随身携带白板,有点局促地朝着身后望去。
他记得他刚刚是将白板放在了——
“你忘记拿了。”金发红眼的男人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了他的身后,懒洋洋地拿着他方才落下的白板。身上是随意而又不失格调的家居服,从靠在沙发上刚站起来来不及梳理所以有些凌乱的发丝,再到脚底下穿着的拖鞋,无一例外散发着一种浓浓的生活感,仿佛他已然在这座公寓中生活了许久。
王尔德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下沉,最终冷着一张脸与莎士比亚对视。
“威廉.莎士比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血色的眼瞳与隐隐散发怒气的金瞳对上,没有分毫退缩。莎士比亚摊了摊手,语气十分随意:“这你就得问问他了。”
说完,他就将白板递到了东方人手上,甚至还非常贴心的附上一支笔。同样是金发的两个男人在玄关处隔着一个季言秋形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对峙场面,两道目光同时落在季言秋身上,让情感经历几乎为零的作家先生拿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莎士比亚先生是来充当我的临时保镖的。】来不及解释太多,季言秋爆发毕生的手速尽量浓缩事情的经过,非常急促的将白板翻转过来。
王尔德眼中的怒火稍微消退了些,但望向莎士比亚的眼神依旧不善:“为什么是他来?他这段时间要随时和你待在一块吗?”
还没等季言秋写下新的句子,莎士比亚已然先行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啊,24小时贴身保护,不仅要待在一块,还要住在一起。”
季言秋睁大眼睛,猛得回过头去,内心几乎要被感叹号刷屏。
等等,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挑衅啊?
莎士比亚慢条斯理的将目光转到了季言秋写满了震惊的脸上,嘴角上扬:“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季言秋思维此时混乱一片——这当然没什么不对的,莎士比亚先生确实要和他住在一起一段时间,但为什么听起来就这么奇怪呢?
果不其然,王尔德轻而易举的便被这句话给彻底点燃:“住在,一起?”
手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发出的清脆响声在狭小的空间中响起,王尔德在接收到东方人有些慌乱的眼神后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胸膛里翻腾着的怒火,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再次开口:“怎么,钟塔侍从不需要你去加班了?”
“嗯。”莎士比亚云淡风轻的举起了自己的右臂,“受伤了,正在休假中。”
王尔德回以皮笑肉不笑:“受伤了怎么还能充当保镖的职责呢?别到时候因为伤势战斗力下降了而惨遭意外。”
莎士比亚不为所动:“那就不劳烦您费心了,王尔德老爷。”
空气中弥漫着无法忽视的火药味,被夹在两人中间因为失声而无法打断话题的季言秋有点无助的闭了闭眼,伸出双手同时抓住了两人的衣袖。
【你们先停一停。】在两个金发男人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后,季言秋有点心累的举起了白板,【我们到客厅再聊好吗?】
王尔德与莎士比亚对视一眼,同时发出了一声“哼”。
“好啊,当然可以。”王尔德眯起眼睛,原本被季言秋认为如同烈阳般耀眼的金色眼瞳此时却像藏在暗处的阴冷毒蛇。
莎士比亚漫不经心的回视,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没意见,堵在玄关聊天确实很愚蠢。”
那你们刚刚还一副要互怼到天荒地老的样子!季言秋眼看两人又要对峙上,立刻将白板一收,故技重施的抓住了两人的衣袖,拉着人往沙发走。
无论如何都先坐到沙发上再说……现在可是下班晚高峰时间,会路过这条街道的钟塔侍从成员可不少,要是被看到了,估计论坛上又会是一片八卦的狂欢。
一想到那场面,季言秋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把两人推到沙发上后赶紧倒回去将门关上。
而被留在沙发上面对面的两个金发男人对视一眼后同时嗤笑一声,不屑的移开了目光。
“又送花?我们王尔德老爷的追人手段还真是复古。”莎士比亚看向放在桌面上的花束,一开口便是英伦味十足的嘲讽。
王尔德也不甘示弱,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戏剧:“原来我们伟大的喜剧之王也有拉着每一个认识的人反复欣赏自己作品的爱好啊——”
“这是他自己选的。”
客厅中瞬间沉默下来,只留放映机的音箱里不断传来演员们的念白。莎士比亚也将目光转向了前方的幕布,语气好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我看他还挺喜欢的,刚刚看的可专心了,或许下次可以约他去现场再看一遍,想必体验会更好。”
“……”王尔德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脚下的黑影诡异的波动着,仿佛下一秒便会从地上立起,狠狠的将手中的刀刃刺进另一人的胸脯之中。
毛绒拖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了可能即将发生的一场血案。季言秋隔着三米远便隐约感受到沙发处古怪的氛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有些犹豫要不要走过去。
……算了,要是他不在的话,场面可能就会朝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一路狂奔。季言秋无奈地在心底为自己叹了一口气,走到沙发前时非常想远离周围仿佛在掀起风暴的两个男人扭头坐到小沙发上,但想法还没有停留一秒便被“房子是罗素先生的不能被破坏”这个事实给打散了,生无可恋地坐到了两个男人中间。
王尔德当场表演了一个变脸,切换上无害而又略带期待的表情将放于桌上的花束拿起:“秋,这是今天的花。”
季言秋已然习惯了这段时间每天都要收到一束王尔德送的花,并没有多意外地将花接过,向着对方笑了笑。
【谢谢。】由于这句话的口型实在是很好辨认,季言秋干脆没有拿白板,直接无声地说道。
“你能喜欢就好。”王尔德的眼神瞬间软化下去,刚想乘胜追击再多说几句什么,莎士比亚就淡淡开口,强行打破了正好的氛围。
“言秋,需要我将刚才错过的剧情回放一遍吗?”
这果然将东方人的注意力拉走了,季言秋扭过头去点了点头,也无声的说了一句谢谢。
莎士比亚嘴角上扬,明明是在与季言秋对视,却仿佛是在对着沉下脸来的王尔德一字一句的说道: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