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南辞几人返回了城邦。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完成“讨伐巨魔”壮举后的庆贺,而是住民们天崩地裂的神情——
“拉曼德莎女神在上!你们、你们居然弄坏了金箭!”
“啊?”谢同尘将目光放在南辞背后箭筒里断成两截的金箭上,愣了一下,自愧弗如地叹道,“我还没见过比我更能睁眼说瞎话的人。”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最开始你们根本没有给我们箭,这截断箭是我们自己捡回来的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说的不是‘我们’,而是赫斯佩鲁斯、妖精、吟游诗人。”南辞说。
“你的意思是说?”谢同尘望着这些住民,他们明明在看着他们,细细端详起来却各个眼神空茫,好像只是在看着固定的位置。
就好像,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出巨大的话剧,他们无所谓站在眼前的三人究竟是不是本人,只自顾自地出演着自己的角色,站在固定的位置和镜头前念着写好的台词。
谢同尘身上忽然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这些形似人偶的“假人”感到不适。
南辞:“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从我们入城到讨伐巨魔开始,是一段曾经在法兰尼亚发生过的‘历史’。”
“而在那段历史里,它最终的结局就是归来的三人组损坏了金箭,面临城民们的质问。”
也就是他们现在经历的这一幕。
“那岂不是说,不管我们做什么,他们的反应都是既定的。”谢同尘道,“那我们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当然有。”南辞示意断裂的金箭和赤色的羽毛,“在一个好游戏里,任何道具都很关键,一些剧情是获得它们的必要条件。”
谢同尘已经习惯了南辞时不时的“玩家”思维,“那我们接下来……还要继续走剧情?”
南辞三人看向四周的住民,让他们有些意外的是,除了一开始住民没忍住悲郁和愤怒的情绪,激动了些以外,后面迅速平静下来的住民并没有惩罚或者驱逐他们。
看来在这些住民眼中,被誉为“法兰尼亚最强的神眷者”的赫斯佩鲁斯几人,口碑很好。
甚至还有好几个住民转而安慰他们,“我知道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别担心,老城主会主持公道的。”
南辞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不,我们兵分两路。”
“谢同尘,你跟着他们去见老城主。你的目标不是让他主持公道,而是尽量拖延祭祀开始的时间。”
谢同尘见周围的住民们对此充耳不闻,他于是放下心问:“那你呢?”
他好歹身上还有几张符文,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逃跑还是能做到的,倒是南辞……好吧,差点忘了还有厄无归——不对,某种程度上这不是更加危险吗。
“我要去查证一件事。”南辞提醒道,“你要小心那位城主,他对我们撒了谎。”
“还记得他最开始说,他那位疯疯癫癫的孙女是被巨魔烧伤的,但是现在我们都知道,‘火焰’不是巨魔的能力。”
谢同尘:“你怀疑那位半人马?”他不太想这么说,但他目前对那只间接帮了他们的怪物还挺有好感的。
“谁知道呢。”南辞两手一摊,“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总之,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调查的事情了,我有预感,我们离真相不会太远。”
更重要的是……
南辞看向天空中已经满盈了将近五分之四的月亮。
如果这段上演的“历史”,真的是他所想的那个“月亮沉没之日”的话——
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谢同尘点头,想起住民们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示意四周的包围圈,“你打算怎么脱身?”
南辞显然已经有了主意,对一直默默跟着的厄无归说:“快,装病。”
厄无归:?
在南辞几人中,只有厄无归凝血的作战服拥有“战损”加持,见男人迟迟没有动静,南辞眯了眯眼,按在对方肌肉结实的手臂上,用力一……
完全拧不动?
南辞顿了一下,冲厄无归扬起笑脸。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袭上了厄无归的心头,他薄唇微动,低低地喊了一声:“痛。”
“天哪,赫斯佩鲁斯,原谅我们不曾注意到——”一众住民迅速反应过来,“能让法兰尼亚最强大的战士痛呼,你一定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厄无归:“……”
南辞一秒切换出悲伤的语气,浮夸程度让谢同尘叹为观止,并怀疑对方是不是也戏瘾犯了。
“是的,他因为对战巨魔伤得很严重,虽然我们也想立刻跟你们去见老城主,但是……”
“诗人,您什么都不用说了,大家都明白的,城内最好的医馆就在附近,你们先过去吧。”众人道,“仁慈的女神在上,她也会理解的。”
于是谢同尘就看南辞成功带着厄无归跑路,而余下的住民围住了他。
“这里就剩您了,妖精冕下,请随我们去祭台吧。”
给厄无归看伤的借口是假的,但目的地是真的。在那位老城主的孙女被“烧伤”后,医馆里一定会有她的送医记录。
不知道是不是如今所有的住民都集中去了祭台的原因,南辞走进这间医馆的时候,竟然没有在里面看见一个人。
他直奔医馆的档案架,找到了近三天的那批病历档案。厄无归安静立于正在查资料的少年身后,忽然,他耳朵一动,锐利的目光刺向档案室最里面的隔间。
他余光瞥向专注的少年,然后独自向隔间走去,脚步几不可闻。
南辞看完最后一份病例,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一抹红色忽然从纸堆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幅画,大约是前来看病的病人无意间遗落,然后被一起收进了档案里。
他已经有了些预感,弯腰将手指伸向它,嗅见了上面浓郁至极的血气——
画面上,是一位年轻少女与半人马共舞的场面。
那只半人马的样子异常熟悉,赫然就是杀死巨魔的那只半人马。
赤红的烈焰环绕着画面中的她们,她们飞扬在无垠而广袤的大地上,仿佛这世间最自由热烈的灵魂。
在指尖触碰到画面的瞬间,他的脑海里纷飞着闪回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有少女和家人幸福生活的日常,还有少女在各种地点画画的场景,完全符合这座艺术之城给人的印象——快乐,包容,自由……
直到最后,一团凄厉的火光焚毁了一切,少女却在焚烧的烈焰中癫狂大笑,她秀丽的脸庞最后变成了一张重度烧伤的脸,与祭台上冲出来的疯女孩完全重叠。
“!”南辞从种种闪的画面里猛地回神。
他垂了垂眼,目光落在画作的角落,那里写着这张作品的名字。明明是古老的法兰尼亚语,但不知是否因为刚才的闪回,他竟能够理解上面的意思——
《我,和我,和我的复仇》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两秒,才缓缓将画捡起,小心地放进了口袋里。
谁知刚放好,随着一声“咚——”的巨响,一个东西破开档案室的隔间,直接飞出来砸到了地上。
紧随而至的是同样从隔间冲出的厄无归。
“……你这是?”南辞的视线落到那个飞出来的东西身上,话语顿住。
那是一个,跟他刚来到这里时,所见到的那种彩漆泥偶。
只不过眼下,这只彩漆泥偶身上还套着“医生”的服饰,他血肉的身躯尚且还有一半未曾化作漆料。
厄无归飞快地出钩,从他身上挑出一条银色的细蛇,与南辞曾经在森林里见到的蛇群种类相同。
尽管已经有了猜测,但亲眼证实那些泥偶曾经就是这里的住民,南辞还是不免心下一沉。
这究竟是“寄生”、“同化”,还是“吞噬”?
细蛇还想扭动身体逃窜,被厄无归面无表情地踩在脚下,然后以钩刃订在地板上。
南辞尝试靠近那具半人半泥偶的“医生”,看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但却被躺在地上的医生阻止了,“没用的,‘侵蚀’一旦开始,就无可挽回了。”
医生用还没有变成漆泥的半边眼睛望着南辞,忽然笑了一下,“啊,你是从远方来到这里的客人么,真是抱歉,让你见到了法兰尼亚如此不美丽的一面。”
这一刻,南辞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知道他们不是“赫斯佩鲁斯”、不是妖精,不是吟游诗人!而只是他们自己!
真实的错愕浮现在南辞脸上,他几步走到医生身边,凝眉扫视着对方的身体,“没有办法阻止吗,你说的‘侵蚀’。”
医生无奈地摇头微笑,“能麻烦您,把我移动到城外的那片森林里吗。”
医生说:“我留在这里,会把亵渎之血沾染给其他人,让他们也遭到侵蚀的。”
他就想再多看看法兰尼亚,结果侵蚀比他想得还要快,他没能去往森林,只来得及把自己锁进隔间里。
南辞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看向厄无归。男人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临走时又看了医生一眼,这才转身到周围去找方便运输的交通工具。
于是医馆里只剩下南辞和这位医生了。
“你说的亵渎之血,是那些银色的蛇身上的血吗。”南辞顿了顿,又道,“或许还有那只巨魔。”它口中喷出的银色毒液也有类似的水银光泽。
而那支断在巨魔脑袋里的神箭上,同样提到不可沾染“亵渎之血”。
医生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是啊,就是它们……你竟然都见过它们么?”
“我烧了那些蛇群的巢穴,就在你想去的那片森林里。至于巨魔,我和我的同伴刚刚讨伐它回来,头颅现在应该已经被端上祭台了。”如果谢同尘那边还算顺利的话。
医生:“……”
不知道是不是刺激来得有点太强烈,本来已经躺平到一半的医生忽然回光返照一样,撑起上半身,就差点恁上南辞的脸了,语气是肉眼可见的激动。
“做出此等世壮举,可称为‘大英雄’!所以、难道说,您是赫斯佩鲁斯的后代吗?”医生语速飞快道,“法兰尼亚应该在异空间隔绝,不知道现在外面已经过去多久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如果你是指法兰尼亚消失之后的话,已经过去两千年了。还有,我不是那位‘黄昏之星’的后裔。”南辞一一回答,随后才说,“那么现在,我也希望您能回答我的问题,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医生脸上还带着听到答案的失落,但还是提起精神回复道:“我不记得了。”
他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有意敷衍或回避,“既然您这么有本事,相信也发现了这里的种种异常。”
“在此处,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会被流有亵渎之血的‘侵蚀者’慢慢吃掉。而对于它们来说,那一夜的记忆是最美味、也最先享用的。”
而如今已经被侵蚀大半的医生,自然不会留有那一夜的记忆了。
不过,南辞并没有感到失望。他已经从对方的话语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有关于“法兰尼亚的真相”的拼图,只剩下最后一块。
而那一块,他同样已经有了想法,只待验证。
南辞敛了敛眸,再次看向医生的时候,对方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他的记忆在迅速流失,就这一会儿,他刚刚的记忆转瞬即逝,已经不认得才对过话的南辞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医生努力巴拉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记忆,不确定地忐忑呢喃,“你是、赫斯佩鲁斯吗。”
他渐弱地喃喃:“赫斯佩鲁斯,我们的黄昏之星,你终于回来了啊……我们、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迷离的双目始终执着地睁着,似乎想要眼前的人相信他的话。
南辞静静地凝视着他。
意识彻底消失的最后,医生似乎听见面前的人轻轻回答:“嗯,回来了。”
真好啊……
于是,他便再没有什么遗憾,安静地合上了眼,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只彩漆泥偶。
时间紧迫,医生的身体不能继续留在城内,南辞将他托付给了厄无归。
“我可以相信你么,这件事情很重要。”南辞认真地望着那双幽静的眼。
那不是一双无害的眼睛,但行至此刻,他想相信他。
厄无归只看着他,第一次主动解释什么,“我为你而来。”所以想要接近你是真的,绝不会背叛你,也是真的,“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或者使用我。”
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两人对视之间,这一次是南辞率先垂下了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异样。
片刻后,南辞目送着厄无归运送医生前往森林,随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城内走去,义无反顾地奔向祭台。
城内安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夕,街道上前所未有的空旷,唯有少年的身影在飞快穿行。
——是时候迎接一切,或者说,终结一切了。
与此同时,城池中央的祭台上,正陷入一片混乱。
“妖精冕下!您实在是太过分了,我都说了暂时不计较金箭断裂一事!”老城主吹胡子瞪眼地敲着拐杖。
“我觉得您还是先计较一下比较好。”谢同尘灵活地在供桌上辗转腾挪,躲避着众人试图上前巴拉的手,手上还端着巨魔的头颅,像打地鼠一样挨个用托盘敲着众人的脑袋。
“咚咚咚——”被敲脑壳的众人一脸懵地捂住脑袋,本就不灵活的程序雪上加霜,看起来更呆了。
“胡闹!胡闹!”老城主气得连连咳嗽,“祭祀的吉时刻不容缓,你们——还不快给我把他拉下来!”
众人一见老城主真的发怒了,当即也不再顾忌妖精冕下作为“女神眷族”的尊贵身份,人数也多了一倍。
谢同尘一下子压力倍增,心里念叨着:“南辞啊南辞,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顶不住了……”
“等等!”就在这是,他终于听到了心目中少年的声音,心道“来了”,神情瞬间松弛,最后随手又敲了个锃光瓦亮的脑门。
被敲的光头住民:我就站旁边一看戏的,又没巴拉你你为什么打我??
谢同尘讪笑,“不好意思啊顺手了。”盘了盘光头以示安抚。
光头:好像更亏了?
另一边,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拨开人群行来的少年吸引过去,他们轻轻“呀”了一声,“是诗人阁下,您已经把赫斯佩鲁斯送去医馆了吗,他还好吗?”
“感谢关心,厄无归一切都好。”南辞不曾回望说话的人,只直直地朝祭台而来。
“……厄无归?”众人前一刻还生动的表情,下一秒就顿住了,像是程序陷入了错误。
唯有谢同尘从中得到了一个讯号——
他们终于不用演了。
仿佛是脱掉了一直以来沉重的戏服,谢同尘有一种接近最后谢幕时的尘埃落定,亦感觉到“某一时刻就要到来了”。
他将装着巨魔头颅的托盘放回供桌,整个人轻快地跳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迎至南辞身边,然后发现少年手里还拿着一摞画。
这都是从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街角展示架上,随机取下来的画作。
上面记录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处风景,每一个人。
本来单独看没什么,只是如今南辞拿到一起,谢同尘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竟然都是“纪实”画,就像后世的照相机,拍摄下绝对的实景。
一个崇尚艺术和创作的城市,展示出来的作品居然没有一幅带有“幻想风格”和“创作性”?
而此时,从“程序宕机”状态回过神来的众人,也注意到了南辞手里的东西,纷纷激动起来。
“诗人,您为什么要动我们的画!”如此严酷的质问,胜于他们发现金箭断裂之时。
面对缓缓围拢过来的人群,南辞神情镇定,走到祭台中心俯瞰着他们一字一句道:“你们是在担心这些画,还是在担心——画里面的东西?”
“您在说什么?”
“听不懂么?你们确实听不懂,因为我不是在和你们对话——”
他看向手中厚实堆叠的画作,吐字清晰,如同揭开真相前的最后一层幕布:
“而是和真正的法兰尼亚人。”
“沉睡在这些画里、徘徊了两千多年的灵魂。”
祭台下方的众人呆住了,谢同尘也呆住了。
与此同时,南辞手中的那些画作上,原本斑斓的色彩骤然更加艳丽。
尤其是其中的“红色”,开始一股股地沁出鲜红的液体,细流一样往外冒,就好像里面真的寄宿着某些生命。
“血?”浓郁至极的味道,让谢同尘也无法认错。
而南辞挑了下眉,嘴角勾起,“看来我猜对了。”
谢同尘:“什么,你是猜的??”
“时间太紧,只能试着诈一诈了。”不过虽说是猜测,但南辞其实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说话间,忽然感受到了手上的异常,南辞保持着伸手托举的姿势,任由那些画作逐一飞离掌心。
那些画作仿佛一只只纷飞的纸蝶,立时扶风而起,配合上它们本就浓艳至极的斑斓色彩,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下一秒,不仅仅是这些现有的作品,其他位于城市各角的画作,纷纷挣脱展示架,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它们聚拢至少年周身,环绕他飞舞一圈,螺旋式升至高空。
除了立于风眼的南辞,谢同尘和其他人全被骤然掀起的狂风排斥到了数米开外。
这一次,谢同尘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热闹”,不同于假人住民看似吵嚷,实则空寂,眼前的一幕有种人声鼎沸的震撼,好像在这一刻,这座城才被少年真正“唤醒”。
狂风拂过他挡在眼前的手,四散着奔波向这座城池的每一条街巷。
撞倒街边的画架,摇动街角的风铃,将更多遗漏的画作唤醒聚拢而来。
最终在整座法兰尼亚城市上空,无数画作环绕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圆环,在漆黑的夜空中如群星一样闪烁。
南辞和谢同尘感受到了无数道“注视”强烈投落,就像那些画作里还藏着一双双眼睛,正在居高临下地投来庄严的审视。
而台下的所有“住民”此时安静得诡异,正在仰头同样凝视着两人。
被天上天下数不清的目光包围,谢同尘感受到了莫名的心悸和无与伦比的压力。
他的余光看向南辞,又被少年镇定的神色鼓励,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杆,一同面对整座城。
“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南辞从容地微扬语调。
这一刻,他仿佛真的是一个娓娓道来的吟游诗人,拨动了他的琴弦。
“还是按照时间顺序,从最开始说吧——”
一阵夜风拂过,呜咽地穿过空旷的街道,呼啸在这座宏伟的城邦内,仿若吹响了一声号角。
既是谢幕,亦是开幕。
所有观众皆已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