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在看到那枚团兔玉佩后, 躲在屋子里面纠结了好几天才下定了决心。
他找到蒋先生,给贾璋请了一天假,说是要带贾璋去逛朱雀大街。
理由是贾璋读书太辛苦了, 需要出门松散松散。
贾璋跟着他溜溜哒哒逛了好几条街, 收到了一堆贾赦送他的笔墨玩器、点心蜜饯后, 被贾赦带去了太白楼。
哦, 原来是这样。
父亲他出门, 是出来见旧友的。
到了太白楼后, 贾赦点了几道招牌菜, 又给同行的下人在楼下叫了一桌酒席。
待小二把菜肴一一端上来后,父子二人静静地吃饭。
在饭桌上,贾赦一开始还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他也是有形象包袱的, 在儿子面前惯会装模作样。
但他平日里吃饭时,不是和邢夫人唠家常,就是与姬妾调笑, 实在是不习惯这样安静的餐桌。
于是,在慢悠悠地喝了一杯桂花米酒后,贾赦对贾璋道:“一会儿咱们去你那铺子看看?”
去岁贾璋中了案首,贾赦奖励了他一处南门附近的铺子。
这算是他给贾璋的私产, 不拘是租出去, 还是自己开店, 都能攒下不少银钱。
贾赦听说璋哥儿好像开了一家花鸟店, 还把高彬的弟弟高杉聘去做掌柜了, 据说生意非常不错……
“行, 您正好视察一下我那小本生意, 顺道再挑两盆花回去顽——高杉月初来送账本时还说店里新采购了好些好盆景呢!”
就在两人说话间, 包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店小二的声音透过酸枝枣木雕花门传了过来:“两位客人, 我家主人想送两位一壶本店的招牌酒水太白醉,请问小人可以进来一下吗?”
太白楼,太白醉。
贾赦忽然想到了许多旧事。
那时太子还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恩隆远超诸位皇子。
借着太子的光,他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都能被皇帝赐字恩侯。
那时他有慈爱的祖母,位高权重的父亲,还有知心的好朋友。
那时的陈瑞祥曾在酒后玩笑道:“我最爱李太白的诗词,以后我若开了酒楼,就叫太白楼。”
“我还要卖我亲手酿的酒,就叫太白醉。”
贾赦不曾背诵过李太白的任何一首诗,只听父亲吟诵过“朝如青丝暮成雪”,但也不求甚解。
可他还是捧场道:“平嘉你这做法才是真风流名士的做法呢!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珠什么玉什么?”
侯孝康和贾赦一样是个粗人,也接不上话。
陈瑞祥却抚掌大笑道:“恩侯,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要我说,恩侯你这么说话就太自污啦!”
贾赦心想,外面肯定不是只有小二一个人。
想来陈瑞祥大抵也在。
若他拒了这太白醉,陈瑞祥便会离去。
若他收下这太白醉,陈瑞祥就会进来。
贾赦当然不会拒绝,他早就说服了自己要和旧友重聚,否则他也不会来太白楼。
于是他对贾璋使了一个眼色。
贾璋会意地对小二道:“那请进来吧。”
门外站在店小二身边的陈瑞祥在听到贾璋的声音后立即推门而入,一进屋就看到了贾赦。
却见贾赦今天穿了一件墨底织金枫纹道袍,眼角堆满皱纹,早已不复当年的遮奢年少了。
“恩侯!”
陈瑞祥脱口而出的就是贾赦的表字。
贾赦也在观察陈瑞祥。
陈瑞祥今天穿了一袭云锦直裰,和他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无二,只是脸上增添了些岁月的痕迹。
比他老得慢。
还没等他仔细观察陈瑞祥的儿子陈也仁呢,就听到对方激动地叫他表字。
不知为何,贾赦突然有点儿想逃避,鼻子也有一点酸。
可是一想到有小辈在,贾赦才强行压下了自己想逃跑的冲动。
他总不能在孩子们的面前跌份儿
“好巧,居然能在这儿遇到陈寺丞。”
贾赦的脑子不知道怎么短路了,张嘴就是胡话。
陈瑞祥听他这样说话,恨恨地道:“恩侯竟如此无情,不愿见我和老侯也就罢了,如今竟是连旧友的名字都忘了吗?”
贾赦被他说得鼻子更酸了,踌躇了好久,他才别扭的张嘴道:“平嘉,好久不见。”
“秋符他也来了吗?”
陈瑞祥见他眼眶发红,心中也颇酸楚:“我已经派人去通知秋符了,他一会儿就过来。”
说到这儿,陈瑞祥便对陈也仁和贾璋道:“仁哥儿,我和你世伯有事情要说,你带弟弟出去玩吧。”
贾赦也对着贾璋点了点头。
陈也仁与贾璋被扫地出门后,无奈地相视一笑。
不过因为陈也仁和贾璋都不经常出门玩乐的缘故,一时之间,两人还真想不到去哪里。
最后还是贾璋对陈也仁道:“上次文会时陈兄说自己喜欢莳花,我名下有一家花鸟店,不如我们去那里逛逛?”
陈也仁忙不迭地点头同意了。
两人带着小厮长随去了南门那边,走进贾璋的花鸟店后,贾璋对掌柜高杉介绍道:“高掌柜,这是我的朋友陈也仁陈公子,你叫他陈大爷就行了。”
高杉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对陈也仁行礼问安:“小的给陈大爷请安。”
陈也仁把他扶了起来,连忙摆手表示高杉不用多礼。
贾璋让两人认个脸熟后,就把高杉给打发走了,自己带着陈也仁逛了起来。
“璋哥儿,你这店里海棠长得真好,不知你们请了哪位莳花高手?”
贾璋神神秘秘地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陈也仁惊讶地看向贾璋。
贾璋笑道:“莳花弄草也是风雅事,况且还能赚钱。你看这盆绿菊,就是我闲来培育出来的。倒是能赚来不少银子呢。”
贾璋莳花的本事是他前世在花草房里当差时练就的。
开花鸟店当然是为了赚钱,他能种出来好几种时人种不出来的名种,有这几种名花香草做招牌,他的生意不可能不好。
陈也仁却是个真喜欢花草的,在听到贾璋的话后他高兴地道:“没想到我和贤弟居然是同道之人!”
“璋哥儿,我养了一盆长得极好的金星雪浪,日后你来我家做客时我给你分枝!”
贾璋点了点头。
待两人离开花鸟店时,陈也仁收到了贾璋送他的两盆瑶台玉凤,自己又订购了好几盆不同品种的秋海棠。
贾璋吩咐高杉,记得派人往府里送三盆店里的罗汉松盆景。
一盆送祖母,一盆送父亲,一盆送母亲。
这罗汉松长得郁郁葱葱的,无论是摆在屋里,还是摆在院里都很合宜。
出了花鸟店,贾璋和陈也仁又去陈家的书铺逛了逛。
陈也仁回赠了贾璋十二月花神的花笺,贾璋让雪檀收了,自己又买了几部新出的时文集子。
两人又去茶楼喝了茶,听了书,这才返回太白楼去找两位老父亲。
太白楼掌柜见到这两位小爷回来,凑过来小声道:“东家和贾老爷在两位小爷走了后就开始抱头痛哭!后来侯老爷来了,三位老爷喝了好多的酒,喝完后去戏楼了。”
“侯老爷醉得轻些,说是若两位小爷回来了,不用等他们,直接家去就行。”
掌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生怕这两位小爷不高兴。
陈也仁却迷茫地道:“现在天色还早,父亲和世伯世叔去戏楼顽,怎么不带我和璋哥儿?”
贾璋心想,不让你去肯定是因为这戏楼它不正经啊。
“不带就不带,今儿逛了一大圈儿,咱们都快累坏了,我爹他想带我去我都不去。”
陈也仁难得见贾璋赌气,以为他是没去成戏楼不高兴,忙安慰他道:“就是就是,我也不想去那劳什子的戏楼!”
“璋哥儿若是喜欢听戏,日后哥哥请你。”
贾璋心底笑绝,心想,陈也仁在长大成人前是绝对没办法去贾赦他们去的戏楼的。
当天晚上,贾赦回家时,果然沾了一身脂粉气。
邢夫人派了贾赦最近的新宠碧桃过去伺候,惹得碧桃在心里偷偷骂她。
太太可真是的!
老爷过生辰时,太太要头一个说吉祥话,好哄骗老爷的金银首饰。
等到老爷身上沾满外面女人身上的脂粉气和酒气时,太太却跑得快!
不但跑得快,还指派她过来伺候,真是可恶至极!
偏生她还不敢不来。
真是呜呼哀哉!
贾赦和他的朋友重归于好了,浑身上下的活力都变多了,贾璋也放下了一段心事。
在新的一年到来后,贾璋只略略地参加过几次文会。
除此之外,便是待在家里读书,备考院试而已。
春去秋来,时间伴随着贾璋的读书声飞速流逝,转眼间就到了八月。
院试的时间也快到了。
京中院试皆由顺天府衙门承办,学政督办。
今年提督顺天府学政权院试事的人是翰林院修撰李用星。
八月十三日时,学政李用星就按临顺天府衙门,住到了贡院里头去了。
贾璋他去年就已经通过了岁考,早就获得了参加院试的资格。
在李用星巡按顺天府衙门后,贾璋就和林之孝一起去办理了参考文书,准备参加今年的院试。
李用星是个年轻官员,今年不过三十岁。
因为他今年是第一次做提学官,所以格外实心用事。
上行下效之下,院试的一应关防也变得严格起来,顺天府衙的吏目衙役也因为这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李用星这个学政更是不清闲。
他不但要和请来的大儒名士一同拟题,还要设计种种监督程序,防备有人舞弊……
总之,今年的中秋节,无论是士子还是顺天府与学道的官员全都清闲不了。
而且,他们之中也没人能安心过节了。
院试当天凌晨,贾琏和林之孝把贾璋送到贡院龙门外等待唱名。
京城里这两天天气很晴,除了有些闷热外,再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这倒是好事,考试的时候不下雨,比什么都强。
贾璋和兄长管家告别后,拎着考篮站在队伍里。
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后,他才和结保人应声上前,在繁琐的检查程序结束后,他们这一批被检查的三十名考生被巡兵卒带入考场。
贾璋根据文书找到了自己分到的号房玄十二号,走进去后,手脚麻利地把号房里打扫干净,又用油纸堵住了号舍棚顶上的细小漏洞预防漏雨。
毕竟,谁也说不准老天爷会不会就赶在他们考试后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下雨。
一切整饬完毕后,他才合上眼睛,一边休息,一边静待提学官的到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贾璋耳边传来了鼓吹声和通传声。
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来人留了一把美髯,眼睛细长有神,身上穿着绣着鹭鸶补子的官服。
来人正是翰林院修撰、顺天府提学李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