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大老爷还是很保佑贾璋的, 今年的府试被定在了四月初五。
今年的会试是在三月初九那天开考的,三月十八日结束。
而每年判卷子最少都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也就意味着, 贾璋考完府试后, 春闱的杏榜都还不一定能够被张贴出来呢。
贾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总算是不用担心贾珠在他考试的时候驾鹤西游,以至于让他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了。
四月份考试是最舒服的, 天气不冷也不热,贾璋在考试当天穿了两件柔软的单层春衫, 外面披了一件单层的石青色斗篷, 也就尽够了。
这件斗篷不但能在早晚天气冷的时候穿, 晚上还能当铺盖, 一衣两用, 确实是用处多多。
因为贾珠病重的缘故,四月初五这一天,贾璋早早地带人前往贡院去了, 离开得十分低调。
在京城, 除了县试被安排在大兴、宛平两县的考棚里, 其他各级科举考试都被安排在贡院里头。
卯时一刻, 贡院开门, 乌泱泱的考生们依次上前接受衙役的审查。
在被翻检了考篮, 检查了衣服鞋子头发里有无夹带后,贾璋顺利地进入考场, 按照考引找到了自己的位子。
这次考试所在的号舍就没有参加县试时的考棚宽敞了,贾璋拿起抹布, 蘸了清水, 细细地擦掉了号舍里的灰尘后才安心坐下来闭目养神。
接下来仍旧是老一套, 叩拜圣上,祭祀孔子,然后拜见顺天府尹和学政大人,在这之后,墨卷才被巡逻的兵卒们分发下来。
府试共考三场,第一场考帖经墨义,只考一天;第二天考刑律和算学,也考一天;第三场考策论,连考两天——第一场和第三场占据的比重较大,必须精心答题才能通过考试。
到了府试,考试内容就不像县试一样,只要通读四书即可。
在府试的时候,必须通三经以上才有报考资格(这里指的是十三经,并非五经,四书中《论语》和《孟子》也在十三经之列),通五经(十三经里选其五)者才可以被选为甲等(前十名)。
在帖经墨义这个考试项目里,考官在出题时会把十三本经书的题目都编纂出来,然后按照考生报上去的经书来分发试卷。
贾璋在报名时就在自己的文书里填写了《孝经》、《论语》、《孟子》、《诗经》和《春秋》。
这几部经书都是蒋凤举给他讲完了的内容。
他既然已经学会了,而且经常记诵,对这几部书都记忆犹新,就没有只报三部经书的必要,哪怕是为了稳妥。
毕竟,在考官对两个考生谁前谁后、谁中谁黜犹豫不决时,该考生是通三经的还是通五经的就会变成一项重要的裁决标准。
第一场和第二场的内容都不算太难,贾璋顺利地考完了。
到了第三场的时候,策论的题目是“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贾璋只细细写了一篇时文,观点也并不十分新颖锋锐,只在制义格式上模仿了顺天府尹朱城的时文。
“三代圣君之治,自节用而爱民!噫嘻,夫古圣贤之治,今人亦可复焉!”
费尽心血后,贾璋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句——因为最后一场要考两天,贾璋没法子回家,只能在贡院里头住,却是吃了不少苦头。
所幸现在是四月,晚上把斗篷罩在顺天府发的被子上面,倒也不是很冷。
他松了一口气,离开了考场,一上车就是呼呼大睡,倒是把贾琏吓得够呛。
反倒是高彬和王善保年纪大,不会像贾琏一样草木皆兵,这两人摸了摸贾璋温热的手,小声安慰贾琏道:“二爷不必太过担心,三爷这不过是累狠了,睡一觉就好了。”
贾琏听了,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生怕吵到贾璋睡觉休息。
回家后,贾璋半梦半醒间能感受到有人在给自己擦洗身体,有人在给自己把脉,不过他实在是太累了,便也没睁眼,只是径自沉入黑甜之乡。
第二天醒来,大丫鬟红杏给他端了温水来喝,贾璋慢悠悠喝了,用了早膳,才去后街蒋家找西席先生蒋凤举品评他的府试文章。
贾璋这边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府里上上下下也绝口不提会试之事。
贾母为了让贾珠醒来后不天天思索科举之事,特意发话不许府里人乱嚼舌根子。
有老太太发话,又有几个人敢嚼舌根子呢?
就是大房的几个主子,虽然不喜欢二房,可是看见贾珠那病歪歪的模样,也不愿意在这个关节眼儿上戳人家的心窝子。
就连贾璋,不都在没有任何人的提醒下就主动选择低调出门参考了吗?
但是贾珠并没有因此减轻愁绪。
府里上上下下待他都如同对待宝瓶般小心翼翼,连半句与会试有关的话都不敢提,他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他生性敏感,府里人越刻意,他越是难以忽略。
贾珠忍不住想自己能不能中,更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不能中,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参考……
这些天,他走路走快了都喘不上气来,这样的情况实在是让贾珠心惊。
他是真得怕自己不能再考了……
贾珠因此十分忧郁,惟愿这自己本科就能一举中榜。
虽然他心里也清楚,此次会试的题目十分艰涩怪僻,又出了那么多的截搭。
措手不及之下,他考得很不好。
最后一场考试时,他得了风寒,大脑浑浑噩噩,更是把题目答得一团乱麻,几无中第的可能。
但人惯是会心怀侥幸,贾珠又怎么会是例外呢?
就在贾珠彻夜难眠时,会试的众位考官正在在点灯熬油,加班加点批改试卷。
五房考官运笔如飞,黜落了一张张不尽如人意的答卷。
蒋南春这是第二次做会试主考官(虽然是不情不愿地过来的),主持会试的经验十分丰富。
他设定了复杂的程序防备内外帘官勾结舞弊,让此次被调任过来翰林与礼部官员们苦不堪言。
而在五房墨卷全都批改完毕后,新一轮的矛盾又发生了。
蒋南春与两位副主考翰林学士陈光新、都察院副都御史朱工源因为排榜名次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从派系上论,蒋南春是纯粹的纯臣,最是铁面无私,陈光新是李汲的学生,副都御史朱工源又是周党的门人。
从文风上讲,蒋南春喜好汉唐气象,陈光新是苏州人,最爱娟秀风雅,朱工源却喜欢雍容骈俪之文辞。
也不知道上面人(主要是在说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把他们三个凑到了一起。
这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皇帝的权谋手段。
毕竟只有三个主考官不齐心,才能保证他们会给对方捣乱,这样就谁都没办法录取私人了。
蒋南春身为主考官,话语权最大。
他本人又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犟石头,有他在,总不会把草包选上来。
事实上,这三人选的文章都很是不错。
对于文官来说,名声和权势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文名、清名、直名,这些都是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最宝贵的财富。
所以陈光新和朱工源虽然各有立场派系,却也都和蒋南春一样爱惜羽毛。
不过,若是自家乡党的才华如同锥置囊中,那也不能怪他们举贤不避亲吧?
谁推荐的人就是谁的门生,这本就是约定俗成的事。
这种扩大自身势力的好事,哪个考官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执,蒋、赵、朱三人终于定下了会试最终的排名。
前十名里面申明州是苏州人,董原是闽人,钱越是蒋南春老家河南新郑的士子。
这当然是三位考官在照顾乡党了。
所以说,科举这回事,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场外因素也会影响考生的名次。
也难怪蒋凤举希望贾璋这个学生博个神童才子的名声了。
蒋南春三人填好榜单后即刻将榜单封好,星夜将其送到内阁加印。
内阁几位阁老虽然在明争暗斗,却不会对会试的结果挑三拣四——皇帝临阵换将蒋南春,未尝不是在警告内阁的几位阁老不要搞事。
皇帝他目前还算信任周东野……
内阁加印后,立即把榜单送到宫里给皇帝过目,待皇帝点头后,杏榜才被张贴了出来。
放榜的头两天,周瑞就借着要帮王夫人采买东西逃出去了,所以看榜的事情又落到了倒霉蛋吴新登的身上。
他心里骂了周瑞无数遍,但还是不得不去看榜。
所幸老太太和太太都吩咐他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不许惊动贾珠。
如此就算珠大爷知道自己没中,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吴新登身上。
被吴新登打发去看榜的小厮也愁眉苦脸的。
之前珠大爷好好地时候,给珠大爷看榜的差事轮不到他们。
现在珠大爷病得起不来,反倒指派他们出来看榜了。
真是呜呼哀哉。
结果果然不出周瑞和吴新登预料,贾珠确实榜上无名。
贾政早就做好了贾珠此科不中的心理准备,可是在真正得知贾珠没中的消息后,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珠哥儿以后不能考了,这次也没考中,想来这辈子也做不了进士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惜珠哥儿没那个福气。
因为贾珠的身体还没养好,所以贾母和王夫人直接封锁了消息。
她们隐瞒了贾珠没中的事实,打算等贾珠身体再结实些,再告诉贾珠会试的结果。
贾珠一开始也没察觉到这件事,会试放榜本就没有恒定的日期,只有一个大概的时间范围。
今年会试的题目十分艰涩、参考的举子又比往年多不少,考官们批改卷子的速度慢些也情有可原。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贾珠渐渐狐疑起来。
四月都快过去了,怎么还没放榜呢?
有一天,他突然抓住李纨的肩膀问道:“宫裁,你告诉我,是不是已经放榜了?”
“我没中对不对?”
李纨愣了一下,勉强自己稳住心神道:“大爷,外头还没有放榜啊。今年参考的举人格外多,录取的人也多,晚些放榜也是有的。”
贾珠心怀疑窦,却不忍继续逼迫妻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活在真空之中,身体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贾珠好几次做梦都梦到自己死了。
他每每惊惶地在半夜醒来,任由那无边的黑暗将他裹挟。
贾珠彻底扔掉了书本子,开始亲近起妻妾来。
心想,自己总要留个香火的。
而且岳父大人严格遵守朱子学说,绝不可能允许女儿改嫁——他肯定会逼着宫裁守寡,给李家挣一块贞洁牌坊的。
母亲又素来不喜欢宫裁……
若是宫裁没个孩子做依靠的话,她日后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可是贾珠流连内帷的举动却戳到了贾政的眼睛。
贾政本就因为贾珠前途尽断感到绝望。
结果,现在一向被他视为骄傲的长子居然又学他大伯的作态,贪恋起女色来。
贾政最讨厌的人就是贾赦,看到贾珠也这样白天黑夜地和老婆小老婆鬼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不能读书了,也要修身养性啊?
贾珠的身体那么差,怎么能日日流连于床榻之欢?
他又哪里知道,虽然老太太极力隐瞒,但贾珠已经把真实的情况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此时的贾珠已经心存死志,不想活了,对女色又能有什么喜爱?
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子嗣而已。
贾政却在那里越说越激动,竟把贾母的嘱咐全都忘光了:“固然你此次无幸陛见天颜,以后也不能考了,但也不能自暴自弃!你身体这般差,为什么还不懂的修身养性,淡泊寡欲的道理?”
自暴自弃……
不能再考了……
他劳碌半生,最后就得了父亲这样的两句评语吗?
贾珠难以置信地看向贾政,只觉刺心极了。
他语气颤抖地大笑道:“父亲,什么叫做自暴自弃?您也懂得自暴自弃这个词吗?”
贾政被贾珠如此忤逆的话气得眉毛倒竖,刚要训斥贾珠,就见贾珠的唇色已然苍白若纸,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贾政见状,心里十分后悔。
只是他是父亲,如何肯低头去向贾珠道歉?
因此他只僵硬地转移话题:“这只是我的气话,也值得你当真吗?”
贾珠的脸色并没有因贾政转移话题而变好,反而越发地白了起来。
他疯狂的摇头,然后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贾政被贾珠的这副模样吓得站将起来,刚想上前扶贾珠,就见贾珠“哇”地吐了一口血,直直地倒了下去。
贾政大惊失色,匆匆上前把贾珠扶了起来:“快去请孙大夫,珠哥儿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