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 杏花吹满头。
暮春佳月,杏花已经打了花骨朵。
红杏白杏粉杏次第开放,着实美不胜收。
三月初九, 春闱开考。
贾珠出发前一天,大房也给贾珠送了东西, 作为上次二房给贾璋送东西的回礼。
他们的态度看起来很是殷勤, 但是两房关系就那样,大家全都心知肚明。
要不是有贾母在, 两房的人恐怕会直接把对方当做空气。
只是现在有贾母在,所以他们才装出浮皮潦草的虚假和平出来。
初九日凌晨,周瑞和青屏陪护贾珠前往贡院。
一路上, 周瑞和青屏都在殷勤侍奉, 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影响到贾珠的考试。
殊不知他们越这样, 贾珠越不自在。
其实往常贾珠是很习惯这样精细的照顾的。
但是现在他压力大, 在感受到周瑞等人的小心翼翼后,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更严重了。
贾珠很清楚,会试增加录取名额的良机很难出现,若是错过了这次,就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健康,不适合劳心费神地备考会试。
但贾珠还是不肯放弃,因为今年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而且今年春天是个暖春, 贾璋参加县试都没有生病。
会试的时间比县试还要晚一些, 所以没问题的。
想要早点进入朝廷、占据分割府里资源先机的贾珠坚强地跑来考试了。
当然, 贾珠急着想要考中进士的原因也逃不掉王夫人的偏心。
在贾珠的朴素价值观里, 只要他能成功入仕给母亲增添光彩, 母亲就算偏心也不会太过的。
贾珠哪里知道, 王夫人偏心宝玉是因为那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这两个世外之人的青睐。
他就算再能干, 又怎么比得上从天而降的仙君言之凿凿的荣华富贵呢?
贾政倒是对儿子的前程充满了期待。
每每大朝会时,贾政都会在文官末尾遥遥看见站在勋贵堆儿里的贾赦。
贾政对此很不服气。
只是因为早出生了几年,贾赦就可以拥有一切,而他却一无所有,只能靠自己打拼。
(你真的自己打拼过吗?)
即使现在他从贾赦手里夺走了大半爵产,但还是改变不了贾赦是爵爷而他是个小官的事实。
贾政对此十分不平,却又无力改变,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贾珠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贾政没有凭借科举入仕的遗憾,也被寄托在贾珠的身上。
贾政一直都很自信,觉得如果贾代善不给他求官的话,他也能靠着自己考上进士。
他是真的没想明白贾代善为什么要给他求官啊!
贡院门口,贾珠站在队伍里,拎着考篮闭目养神。
可惜的是,他闭得住眼睛闭不住耳朵,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涌入到他的耳朵中。
“本科来考的福建举人数量为国朝历史之最,唉,潮州威势,我等不得不服气啊。”
“苏兄慎言,我等白衣举子,安可在这里议论中书?!”
“怕什么?大不了自作白衣卿相!大上科没中,上一科又没中,这一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日后满朝南音,本也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了!”
“唉,你这张嘴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京中出现了这样一条流言。
说是此次春闱,陛下增加录取名额,本是为了造福天下学子的。
可是首辅周东野周阁老为了给乡党牟利,私相授受,想把那些多出来的名额大半都分给闽人。
礼部尚书祝郢就是首辅周东野的亲密战友,又是本科的主考官。
周阁老想要操作的话,便宜得很。
国子监坐落京师,其中消息向来灵通。
贾珠自然也在监中听说过这则传言,此时听到那些人如此议论,更是心烦意乱。
天色青明,星子西沉。人群熙熙攘攘,无端地让人感觉气息压抑。待到贡院大门訇然中开时,候考举人也可以依次进场了。
会试的巡检成员与乡试的巡检成员构成不同。
与乡试那由衙役组成的巡检队伍相比,会试的巡检成员要更加正式一些——其主要成员全都是从五军营里抽调的什伍。
而那些从顺天府与宛平大兴两县抽调的衙役吏员,只是作为兵卒们的辅助人员留用。
这些兵卒搜查应试举子时,态度也十分严苛。
会试是国家抡才大典,通过会试的贡生在殿试上很少会被黜落,基本上能通过会试的,都是未来的官老爷。
正因为如此,会试的搜查巡检才会比乡试、院试等考试严苛许多。
就比如说现在吧,太阳还未升起,学子们却要一一解开衣裳、脱下鞋袜……
不少人被风一激,就直接打起了喷嚏。
周瑞在一边看着,心里害怕极了。
他是真的害怕贾珠病倒!
怎奈何那些搜检官兵铁面无情,会试又是不能不考的。
周瑞也没有办法,只得提心吊胆地目送贾珠进去。
贾珠在被检查完后,穿好自己身上的五层单衣,领了考牌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号舍门外守着一个五千营的兵卒,见贾珠过来,板着脸检查了贾珠的文书和考牌,在贾珠进入号舍后更是不错眼儿地盯着贾珠,守在号舍外头一动不动。
这和贾珠打听到的消息全然不同。
无论是贾珠向那些参加过会试同学打听到的消息,还是岳父李守中告知的内幕,都只说了会试时会有官兵在贡院里巡逻,并没有说过考生号舍外会有兵卒看守的事情。
贾珠看着号舍外杵着的人,只觉自己浑身不适,只是他也不敢对此提出异议。
在贡院内喧哗,可是要取消考试资格的。
在那黑脸军士的视线下,贾珠硬着头皮草草收拾了一下考棚,坐在原处静待发卷。
天光大亮,钟鼓交织。
提调会试主考官、礼部侍郎蒋南春拈香宣旨,巡检兵丁依命发放考卷。
会试考官竟然不是祝郢吗?
这是出了什么问题?
在坐举子心中都疑窦丛生,但是还是那句话,在贡院内喧哗,可是要取消考试资格的。
因此也没人敢对此提出异议。
贾珠接过第一场的墨卷,只见墨卷上写了一长串的题目,字多得让他眼晕。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此科会试题目的数量之多,竟是上一科的两倍。
而且除了第一道题目“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很简单之外,其他的四书文都非常难,甚至还有无情搭。
贾珠在五经中专治《诗经》,所以其他四经的题目贾珠并不是很清楚其难度高低。
但《诗经》的题目,确实和四书文一样艰涩无比。
这什么“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1]”,前半句出自《大学》,后半句出自《诗经》,两者之间毫无关联,简直让人无从下手。
贾珠逼着自己连做了一整天题目,但还是对那“无情搭”的四书文毫无灵感。
心情焦躁之下,贾珠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天醒来只觉自己鼻塞眼花,腰酸背痛。
交卷前,贾珠才勉强着把那道无情搭的题目写完交了上去。
但是第一场的题目难度极高,远不是最煎熬的事情。
真正煎熬的事情是,贾珠他要在贡院里待上整整九天。
科举考试一级比一级严格。
县试就在县衙的考棚里考,尚且有宽阔方桌。
到了府试、院试,考生们就得进专门搭建的号舍里考试了。
到了乡试时候,三日一场考试,连考三场。
但好歹每一场结束后,考生们还可以离开考场回家休息一晚。
可会试一连三场共计九天,应试举人都得住在贡院里头,就算生病也得挺着。
只要选择出场,就算是你自动放弃了考试。
这还是朝廷照顾考生呢。
在前朝的时候,就算是乡试也得在考场里连着待上九天哩!
贾珠是荣府长孙,自幼娇生惯养。
莫说整饬家务,就连衣裳都是小厮丫鬟给他穿的。
往常参加乡试时,一场连考三天,府里都提前备好了搁得住的吃食。贾珠进号舍后,只用烧水把食物热熟就好。
如今一连九天,头几天从府里带的干粮酱菜还能吃。
后面的日子里,就要贾珠自己去做饭了。
不做也不行,早春天气虽然不冷,却也不热。
不吃些热乎的根本熬不住。
而且馒头点心等食物也搁不住太长时间。
其实在会试前,贾珠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还专门请了厨房的秦嫂子教他做饭,那时候贾珠已经学会了——虽然手艺很一般,但好歹能煮熟粥饵。
可是此时他却四肢无力,做饭也没甚精神,熬得粥都糊了。
若非还想继续考试,贾珠他肯定喝不进去这糟乱的东西。
等到一场考试时,贾珠窝在朝廷发放的棉被里,咳得都快要把肺咳出来了。
因为止不住咳嗽,贾珠也睡不着觉,起身往外一看,只见外头月光惨白,好似在天空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贾珠忽然觉得这很是不祥,在月光的笼罩下,他的脸色竟然比这月光还要更白三分。
他想不明白会试的题目为什么会这么难,也想不通考官为什么从祝郢变成了蒋南春。
只是有些疑惑:会试增加录取名额,不是为了庆祝皇上圣寿吗?为什么要把题目出得这样难?
会试期间,应试举子家属的心情都十分忐忑,很多人因为担忧自己的儿孙/丈夫,成天成宿地睡不着。
但除了他们这些家属外,不少朝臣也因为会试一事彻夜难眠。
若是寻常春闱,他们这些没被选去筹办会试的官员倒是没有什么好焦心的地方。
只坐等着新科进士选官就是。
可眼下,内阁的派系斗争波及会试,这中间的暗潮汹涌,惹得不少人胆战心惊起来。
周首辅被人将军了。
祝郢为了拍皇上马屁,请求增加会试录取名额开恩科的建议变成了一步臭棋。
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事情。
若非如此,会试的主考官也不会突然变成礼部侍郎蒋南春。
要知道,蒋南春在丙辰科的时候已经做过会试主考官了。
按规矩,这一科的会试主考官也应该让别人来做了。
更何况现任礼部尚书祝郢是刚被调到礼部的。
他身为礼部主官,却还没做过会试主考,这很不合适。
所以皇帝才在一开始就点了祝郢做主考来主持此次的抡才大典。
可是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蒋南春代替祝郢成了主考官。
至于这件事的背后推手到底是谁,下面的人也很容易就能猜到正确的答案。
内阁次辅黄秋楼是芳草阁老,不会自惹麻烦。
四辅徐梦行是周党骨干,更不可能去自毁长城。
杨宗祯杨阁老是陛下为了让内阁形成三足鼎立的均衡局面,才抬进内阁填补给黄阁老的副手。
他也不可能在没有得到黄阁老同意的前提下跑去冲锋陷阵。
既如此,做这件事情的必然会是三辅李汲和他的学生张泰维。清浊二党向来互相仇视,李汲向周东野挑衅,也是常有的事情。
波澜渐起,又有谁还能安心地一梦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