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张宅。
作为一国宰相的家宅,张文瓘的门前显得有些冷清。
在张文瓘初升宰辅的时候,张宅门前也是门庭若市,各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旧友故交,纷纷登门拜访送礼。
但张文瓘铁了心要吏治,对于旧友故交送的礼一概退回。
庙堂官吏,不问亲疏,只要有不法之举,懒政怠政庸政的情况,一律从重处理。
这也导致了张文瓘在庙堂的人缘并不好,除了张党成员,与庙堂的其他力量闹得僵硬,这大门口也就成了今日的情况。
狄仁杰敲开了大门,送上了张文琮的介绍信。
张家兄弟关系极好,门房见是张文琮的介绍信,直接将狄仁杰领到了会客厅。
“哈哈!”
便在狄仁杰安静等候之际,洪亮的笑声传来。
张文瓘大步走入大堂,见迎上来行礼的狄仁杰,看他一张国子大脸,眉宇间充盈着方正之气,笑道:“我那兄长极少夸人,前日收到他书信,得知美相县的一切,对侍御史的能力是赞不绝口。正想打算请侍御史来寒舍一叙,侍御史便登门来访,真是巧了。”
其实张文瓘正在犹豫要不要找狄仁杰。
张文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手上可用的人才不多。
张文瓘的根基在东宫,但东宫的主人是太子李弘,他不可能从东宫要人来帮助自己。
走的近的亲朋好友都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对他的支持有效。他需要的是能够在前线拼杀的基层干吏,而不是稳坐大局的尚书侍郎。
张文瓘觉得有些憋屈的是放眼庙堂,那些能入他眼的能人干吏,竟大多都是清流党的人,且跟陈青兕关系非比寻常。
且不说张柬之、魏元忠、史务滋、刘齐贤、袁恕己、敬晖、魏元同这些后起之秀,就连他当年在太原相识的李义琰都加入了清流党。
张文瓘还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现在的地位,人格魅力以及旧识交情,能将李义琰拉拢过来……
结果……
苏定方的事情,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巴掌。
张文瓘是有苦难言。
治吏至今,张文瓘都不得不承认陈青兕的清流党帮了他大忙,李义琰、史务滋乃至于大理寺的张柬之都有着巨大的贡献,如果没有他们相助,治吏没有那么顺畅。
这也是张文瓘现在最头疼的事情,他发起的整顿吏治的行动,结果冲锋陷阵出力最大的不是他的人,而是清流党的干吏。
然后这位清流党的干吏还在苏定方的事情上给了他们一刀……
这让张文瓘的威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张文瓘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力优秀的基层人才。
张文琮了解自己弟弟的处境,所以在洮州的时候,见识过狄仁杰的能力便修书推荐。为了避免张文瓘错失人才,还特地写了封信给张文瓘。
张文瓘深知长兄的脾性,能够得到他如此举荐,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于是让人寻找狄仁杰的履历:狄仁杰的履历,不可谓不漂亮,只是跟了陈青兕几年,这让张文瓘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陈青兕,陈青兕,又是陈青兕?
没完没了了嘛?
张文瓘担心李义琰的事情重演,犹豫要不要见一见狄仁杰,却不想他找上门来了。
这岂不是说狄仁杰不是陈青兕的人?
也对,真是陈青兕的人,跟着他立了大功,怎么还给调出了京师?如此人才,留在身旁不好吗?
念及于此,张文瓘大为振奋,抱着周公吐哺的态度见了狄仁杰。
狄仁杰自是人精,一副感动非常的姿态。
简单的寒暄,狄仁杰就道明了来意:“张相公,下官初入御史台,有些无所适从。想看一看御史台的卷宗,研究一下旧案。只是未得御史大夫、御史中丞首肯,想从张相公这里讨要一个许可。”
张文瓘认真的看着狄仁杰,道:“许可,本相可以给你。只是你要想好了,从本相这里得到许可,等同得罪了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你入职不久,即得罪两位上司,与你前程大是不利。”
狄仁杰道:“回相公,下官身为侍御史,有侍御史的责任职权。侍御史是有权阅览卷宗的,只是不得随意调动。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不让下官阅览卷宗旧案,本就与理不合。下官并不愿意得罪两位上官,可下官却也不想因为惧怕得罪上官,而失了自身的准则。”
“说得好!”张文瓘拍案而起,如此正义凛然的官员,现在的庙堂上真的少见。
“本相准了!”
张文瓘看着狄仁杰,越看越是喜欢,道:“在御史台若受刁难,可来寻本相,本相给你撑腰。”
狄仁杰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只是作揖道:“谢张相公!”
张文瓘看着狄仁杰更是欢喜,沉稳持重,多好的苗子。
有了张文瓘的特许,狄仁杰第二日上值就被允许随意阅览御史台卷宗了。
负责看管御史台卷宗的官叫御史台台院主簿,名叫侯守宗。
侯守宗冷淡的领着狄仁杰进了档案署,对着狄仁杰介绍着各类档案的排列,然后指着最深处的小黑屋道:“里面就是一些封尘多年的旧案……狄御史,御史中丞让在下提醒你一句,御史台早年是许相公与李义府负责的,里面很多的旧案,牵扯甚广。你想要查,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如果查得是李义府的案子,那算运气好。这厮死了有些年了,当年的党羽鸟兽而散。万一查到许相公默许的案子,自求多福吧!”
“提醒一句,御史大夫是许相公的门生……”
侯守宗说完就走了。
狄仁杰这才明白,为何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不让自己查。
没有半点的迟疑,狄仁杰走向了那间小黑屋。
人在其位,而谋其政。
狄仁杰并不怕得罪人,大不了贬罚出去,到了其他地方,还不是能干事?
潼关漕渠。
李崇德巡视着漕渠的进度,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
“李侍郎!”万国俊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一件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
“入秋了,担心着凉!”
李崇德怔了怔,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才道:“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脊背。”
一开始李崇德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万国俊很是惧怕,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但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李崇德发现只要自己好好听话,万国俊就是一个合格的二把手,将自己的琐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李崇德对治河一知半解,万国俊比他好一点,了解的却也不多,但只要给他回去思考的时间,他就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李崇德也明白万国俊背后有人,但想着自己已经在贼船上了,万国俊对自己也算尊重恭敬,索性糊涂下去吧。
也是因此,两人的关系虽然微妙,却也有了缓和。
交流起来,也没有了障碍。
万国俊道:“定是李侍郎过于操劳的缘故,侍郎回去休息,这里有下官看着,不会出错。”
李崇德一想也好,自己本以为晋升无望,突然获得重用,还真有些投入其中,过于劳累了。
李崇德与周边同僚打了一個招呼离去了。
万国俊并未怠工,而是勤勤恳恳的参与到治水中去。
此次他就是要踩着李崇德上位,待河渠成功之后,他会让李治知道治理渭水、修渠的主要策划人是他万国俊,李崇德是有功,但比不上他。
为了达到目的,万国俊自是要表现的更加勤恳。
作为最底层的胥吏,万国俊不怕吃苦,只怕没有机会。
为搏一个机会,他可以连命都舍弃。
万国俊一直忙到黄昏,这才与身旁的同僚打着招呼离开。
万国俊并未回住所休息,而是来到了潼关附近的小村,他有点贪杯,打算去附在村里的小店小酌几杯,去去疲累。
刚入村不久,万国俊感觉有点不对,不动声色的向一旁小巷走去。
身子一入小巷,左右看了一下地形,有一处草垛,躲在了草垛后面。
手摸着腰间的佩刀,竖着耳朵静听:万国俊的父亲是刑部的一名差役,最擅长缉盗追踪与反追踪之术。
万国俊跟着父亲学艺,也学得了一身本领。
不过因为缉盗危险,万国俊的父亲不想自己的儿子走自己的老路,用所有积蓄给万国俊送到了刑部的牢房成为了审讯室里的差役。
万国俊心狠手辣的本事也得到了激发,自己研究出一套绝大多数人都撑不住的审讯法子。
换了工作,祖传的手艺,却没有丢。
刚刚就觉得有人跟踪……
万国俊静静等了一刻钟,一点动静也没有,轻轻的抽出佩刀,探出刀尖,借助刀尖的反光观察小巷的情况,小巷空无一人。
“是我多心了?”
万国俊摇了摇头,离开了此处。
长安,陈宅。
陈青兕正在陪自己的儿子打马球嬉戏。
毫无疑问,马球是最适合练习骑术的游戏。
别说玩得有模有样的静静,就连陈青兕都觉得自己的骑术有那么一点点的长进。
“郎主,阿兄有事求见!”晴空突然来报,她的阿兄自是周奎的另外一个身份。
陈青兕将马球杆丢给了晴空道:“你陪镜镜玩!”
陈青兕走出内院,领着周奎到了书房。
“调查得如何了?”
陈青兕自己随意坐下,招呼周奎入座。
周奎坐定后道:“还真查出万国俊与李义府有联系。先生可记得当年李义府想要刘都督的命?”
陈青兕点了点头,也是因为此事,他才动了除去李义府的心思,将善于戏法的茅山道姑清虚子从江南请来。
此事周奎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刘仁轨自己猜到一些,但他并不确认。
周奎道:“这个万国俊手段歹毒狠辣,他审讯犯人极有一套。落在他手上的人,不管有没有冤屈都会招供,哪怕他骨肉再硬也抵挡不住。据说有一个一身傲骨的读书人落在他手上,他就用各种法子,羞辱他的尊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崩溃。”
“御史台的人奈何不得刘都督,李义府特地将万国俊请到了大理寺协助审问。”
陈青兕听到这里眼中瞳孔微缩。
刘仁轨当初从大理寺出来的惨状,陈青兕记忆犹新。
在大理寺内到底经历了什么,陈青兕现在都不知道,刘仁轨至今也一字不提。
这恰恰说明了刘仁轨遭受的待遇,已经超出了想象,无法启齿,提一嘴都算是揭伤疤。
陈青兕为此很是恼怒,也迁怒于李义府的那些朋党。
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出了好大的力,以至于将李义府的力量彻底的从大理寺清除了。
但他真没想到还有一个刑部来帮忙的漏网之鱼……
不管这万国俊与武皇后的那股力量是否有关,都饶不得他。
“好!真是巧了!”
陈青兕咬着牙说道。
周奎道:“因为不是巧合,郎主。李义府中计贬罚之后,万国俊回到了刑部,低调了许多。原本恶名昭著的手段都不用了,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混着日子。应该是怕受到牵连,躲藏起来了。”
陈青兕不平道:“是我完全不知情,真知道他,躲哪都没用。”
他很快反应过来,为了送行刘仁轨,他将高适的《别董大》,改成了《别刘大》送给刘仁轨,至今都是津津乐道的事情。
“我跟正则的关系人尽皆知,以我现在的地位,要处置他跟捏死蚂蚁一般。依照常理,他应该如蛆虫一样苟活着,不让我知道。他现在大张旗鼓的出来,就不怕正则调回京师,与之对上?”
周奎道:“属下也是这个想法,他既然出来,那就必有倚仗。便派人去跟踪他。不想他精于反跟踪之术,我们的人不能近身,只能作罢。”
陈青兕忽然摇头道:“不对,不通,照伱这么说万国俊跟李义府的关系并不深,李义府怎么可能将李崇德的把柄告诉他?其中一定有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万国俊不是关键人物。”
“我明白了,那个神秘的人既知道李崇德的把柄,也知道万国俊的把柄。”
“万国俊的把柄就是他对刘仁轨干的事情……”
“让我知道万国俊掺合其中,至少得拔他一层皮。”
“也就是说,幕后之人与李义府有着极其亲近的关系。”
“不对,李义府的党羽都给赶出庙堂了……”
“难道……”
陈青兕想到一种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