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兕跟着程务挺迎着辽西风雪,踏进了营州柳城。
柳城并不算繁华,尤其是在这寒冬腊月,整条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只有他们一行人走过时,传出的“嘎吱,嘎吱”鞋子摩擦积雪的声音。
但这里是唐王朝控制东北地区的前沿重镇,这里爆发过无数战争,有着历史的厚重。
从雄伟的城墙与街道的布局就能够看得出来,深谙军事用途,适合进行巷战。
陈青兕左顾右盼,结合着一路来的见闻,对着刘仁轨道:“如我们所想一样,辽西之地苦寒,这里不太适合耕种,生活以畜牧为上。从屋舍布局可见,人口严重不足。”
听到了陈青兕的话,在前面领路的程务挺急切说道:“辽东、辽西情况不同,此地昔年在中原南北动乱之际为高句丽夺取。他们窃据辽东、辽西三四百年,直到太宗皇帝东征,方才回归我大唐。经过高句丽三四百年的统治,两地百姓早已改说高句丽语,学习高句丽的历史,只有少部分知道自己祖上是汉家后裔。当初太宗皇帝平定辽东之后,境内百姓一度敌视我方,将我等视为入侵者。直到近年,情况才恢复过来。”
“这辽东、辽西本就交通不便,环境恶劣。当地百姓又不友善,只不会有外人迁入。除了部分当地百姓以外,城里居住的多是兵卒家眷。”
陈青兕听出了弦外之音。
程名振这位营州都督兼东夷都护职权与陈青兕相仿,都是军政一手抓。
营州民生凋敝,与程名振也是有关系的。
程务挺这是在为自己父亲解释。
即便是程务挺都听说过陈青兕的事迹,深知他的人脉手段。
如程名振这样的边帅,在地方上有生杀之权,等同土皇帝。然最忌惮深得帝心的文臣,一旦遭受重伤,因权力过大,很容易就受到猜忌。
“程将军误会了!”
这一路上除了闲聊,陈青兕、刘仁轨没少围绕治理百济展开讨论。
两人意见一致,指望朝廷的支持跨海运输是无法解决燃眉之急的,必须开启新的渠道。
这个时代的航海造船技术不足以支持跨海行商:面对的风险太大。
在大海上一旦出现危险,人货两失,收益风险,不成正比。
辽东辽西县的商道就尤为可贵了。
恰好辽东、辽西缺乏生产人口,生产力低下,这里又聚集了不少军队,是有物资需求的。
百济人口有七十六万户近四百万百姓,除去老弱,有足够的生产力,可以弥补辽东辽西生产力不足的问题。
由百济生产物资,销售于辽东、辽西。
陈青兕解释道:“此去百济,本督一路在想,如何开拓往来商道。见辽东辽西,人口不丰,便有了一些想法。辽东辽西的情况,本督自是知晓,昔年隋炀帝两征高句丽,百万大军过境,一地狼藉。多亏薛、张、程三督的治理疏导,有现在的情形已是不易。”
杨广攻打高句丽本没有错,错就错在他大输特输。
两次征伐,都打到了高句丽腹地,然后如丧家之犬一样给驱赶回去,将之前占领的地方都吐了出来。
这些吐出来的地方,自然是满目疮痍,对于中原自然是恨之入骨,给后来的唐朝统治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所以李世民当年东征的时候,辽东百姓都将唐军视为生死大敌。
直至今日,方才好转。
陈青兕口中的薛、张、程三督,是大唐立国之后的三位边帅,薛是薛万淑,张是张俭,两人是营州都督兼护东夷校尉,当时辽东还未收复。程自然是程名振,因辽东收复,程名振同为营州都督,但他兼的是东夷都护。
程务挺听到这里也放心了,他现在还小,只是跟着自己父亲磨炼军事能力,还没有接触行政事务,并不太能理解百济与辽东、辽西怎么往来,只是见他真没有纠自己父亲的错,这才放心。
“前面就是都督府了!”
程务挺大松了口气之余,指向前方,风雪深处,几道身影,若隐若现。
他看了一阵,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说道:“是父帅,父帅出府迎接大都督了。”
陈青兕只看见黑黑的影子,辨别不出谁是谁,忙道:“那快些迎上去,莫要让程都督久候了。”
陈青兕眼眸中闪过一丝古怪,但联想到程务挺先前的态度,心中又是恍然。
原来如此。
他自己此次来得突然,目的是为百济与辽东、辽西的互通。
程名振却不敢如此想,他这些年出征辽西辽东,军政大权一把抓,在此地威望极高。
陈青兕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突然造访,多想一些,也无可厚非。
快马来到近处,陈青兕提前下马步行而上。
一位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老将迎面而来。
老将已是甲之龄,灰须白发,但身体在寒风中挺直而立,顾盼之际,威风凛凛,大有黄忠、廉颇的气概。
他就是程名振……
那位六旬高龄,孤军强渡辽水,在辽水之畔,大破高句丽的英雄人物。
那一仗,唐军完全违背军事常识。
孤军深入,被半渡而击,人数劣势,三大劣势集为一处。
结果程名振、苏定方、程务挺几人无视一切兵法道理,取得了胜利。
不得不说,李世民留下来的老将是真的强悍,程名振、苏定方都是甲老将,还能如此凶悍。
“程都督!”
“陈大都督!”
程名振加了一个大字。
陈青兕的地位是比不上程名振的,但百济当前的战略价值高,是大都督府。
“果然年少有为!”
程名振年轻的时候就在窦建德手下担任普乐县令,受其器重。武将出身不假,可当了四十多年的官,官场奉承寒暄之言,却也是信手而来。
陈青兕更是深谙商业互吹之法。
寒暄一阵,各自介绍。
程名振指着身后的一位将军很随意的说道:“这位是左武卫将军薛礼……”
陈青兕看着程名振手指的白袍将军,大有一种终于得见的感觉。
薛仁贵,新一辈中堪称传奇的大将。
来到大唐这些年,陈青兕有好几次会面的机会,最后都是阴差阳错,未能见到。
面前的薛仁贵远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帅气,一张方形大脸,留着一圈寸许漆黑漂亮的髭须,身量极高,手脚长而粗大,显得雄壮异常。
“薛将军一招擒拿铁勒
薛仁贵颔首道:“是仗了大都督的势,鲜有大都督以弱克强,方才有末将侥幸捡功。”
陈青兕有些遗憾,但不好言明。
如果不是自己,铁勒五姓的叛乱,将会在未来苏定方平定百济之后,强攻高句丽的时候发生。
届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拉开了自己传奇一生的序幕。但因自己的出现,三箭定天山没有了。
薛仁贵少了一个晋升扬名的机会,现在依旧是左武卫将军。
“这位是左骁卫翊卫中郎将李谨行……”
陈青兕眼中又是一亮,这李谨行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粟末靺鞨族,蓍国公突地稽之子。
历史上自程名振病故之后,连续两任营州都督都无法镇住契丹、高句丽,直到李谨行继任之后,为契丹、高句丽所忌惮。后来击败了新罗,彻底稳住海东局面。最终调往西线地域吐蕃,曾以空城计吓退论钦陵,又多次击败吐蕃,战功丝毫不逊色薛仁贵,只因是蕃将的缘故,名气比不上薛仁贵。
陈青兕瞄了一眼,薛仁贵、李谨行,还是程务挺。
妈的,酸了。
辽东军这么可怕的?
有个程名振这样的主帅便罢了,还有薛仁贵、李谨行、程务挺这些拎出去就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想想自己,刘仁轨、黑齿常之、赵持满、程伯献,似乎也不差。
略微平衡了一些。
程名振又介绍了其他的几位将军,如李玄正、熊彦良都颇有名望,但跟薛仁贵、李谨行、程务挺比起来,要逊色许多。
一行人也进入都督府大堂。
程名振也备上酒肉款待。
陈青兕见程名振言谈举止颇为小心,便知自己之前猜测不差,当下也表明来意,免得对方多想。
“程都督,我观辽西辽东人口稀少,我汉人多为兵卒,余下室韦、奚、契丹等蕃人多以畜牧为业,从事手工等事务极少,生活所需物资都从河北等地运送而来。”
程名振颔首道:“确实如此。辽东辽西离不开幽燕支援。只是从幽燕地至辽西辽东,沿途极为险峻。春夏恐大雨,涝道阻塞,秋冬又恐大雪,积雪封路。常有物资,未能及时运达的情况。”
陈青兕道:“在下出镇百济,百济有民百万,可以为辽东、辽西提供一定的物资。如此缓解辽东辽西资源压力。”
程名振将手中酒杯放在案几上,说道:“这可太好了,我辽西尚好,且有水路物资运达。辽东的士卒却常受物资短缺之苦,若能为其填补空缺,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某替前线将士,谢过大都督。”
陈青兕摇头道:“都督说谢太早,现在有一情况。百济离辽东确实近,走水路不过一日工夫。但彼此之间,终究隔着高句丽。想要为此航道安全,得将高句丽的水军给压下去才是。这也是在下的来意,却不知程都督是否能够出力,与熊津州府的水师,一并护卫海上航线。”
程名振明显松了口气,但也为陈青兕的提议勾起了兴趣。
辽东辽西最大的问题就是汉人人数不足,经过高句丽数百年的统治,原先的本土汉人已经高句丽化了,加上各族人混杂。人不少,真正懂得手工业的却是不多。
陈青兕的提议正好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只是一思量,便知这是互利之局,当即说道:“此事双方利好,焉有不应之理。至于护卫航道一事,就先由某一力承当。待百济稳定之后,再行商讨如何护航。”
见有便宜占,陈青兕颇为欢喜,脸上却迟疑道:“这不妥吧。”
程名振说道:“没有什么不妥的,大都督且看好了。就高句丽,那群乌龟,敢出头,便是我等手上功绩。”
他这话一说,宴席上的诸位都一并笑了起来。
陈青兕也不再多言,想想也对,有这么一群狠人,自己真没什么好担忧的。
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年与高句丽的对决中,高句丽就没有在野战中从唐军手上讨得任何便宜。
哪怕在各种不利的局面之下,唐军都能取胜。
高句丽真正让唐军头疼的唯有一点,龟壳太硬。
他们善于防守,长于建筑,依山建城,真就让唐军拿他们没有办法。
因说成了一件大事,又少了不安,程名振更是高兴,看着陈青兕越发顺眼,不住劝酒。
陈青兕也是来者不拒,放开来喝。
这些年培养出来的酒量也有了用武之地,与诸多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名将喝了一个尽兴。
“程都督,我麾下有一位大将叫黑齿常之,他是百济人。此次想要平定百济内部的动乱,他是否愿意相助,将取得决定性的作用。这一路来,某让他感受到了我大唐的壮丽,让他对我大唐生出了一定的向往。不过还得震他一震,让他知道,大唐的劲旅是何等威武。也让在下开开眼界,见一见久经战阵的辽东劲卒。”
大唐有三支劲旅,其中关中府兵、东北辽东军、西域安西军。
但关中府兵长久不经战阵,战斗力已经比不上太宗时期,不过凭借兵器战甲的优势,还是能够让天下敬畏的。
辽东军、安西军那真就是铁血百战劲旅,每一个兵都是打磨出来的。
既然到了这里,陈青兕少不了想见识一下,大唐辽东军的威势,也给黑齿常之开开眼。
程名振道:“这算什么?无须特别安排,大都督随我逛一趟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