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津都督府。
房仁裕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面前的地图,眉头锁成了川字。
相比陈青兕的猜测,房仁裕是直面叛军越打越强的情况。
作为百济方面的最高军政统帅,房仁裕对于百济的隐患并非毫无察觉,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早意识到这点。
毕竟他是直接面对这些隐患,而陈青兕需要从六十多封捷报中琢磨。
房仁裕并没有向朝廷说明情况,当然存着一定的私心。
房仁裕出生于官宦之家清河房氏。
清河房氏历史悠久,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出现扛鼎之人,直到房玄龄的出现。
这位大唐王朝的开国谋主,总领百司,执掌政务达二十年,将房家走向巅峰。
奈何虎父犬子,如此了得的人物,竟生了一个将门楣败坏干净的房遗爱。
房遗爱跟随高阳公主谋划,气得李治直接废除了房玄龄配享太庙的待遇。
这当然不只是废除一个待遇那么简单,意味着房家子孙,再也无法享受房玄龄带来的荣耀。
古人重视家族门
房玄龄一脉因房遗爱垮塌,房家的重担理所当然落在了房仁裕的身上。
尤其是房仁裕早年丧父,由母亲李氏抚养长大,当时正逢乱世,在成长的路上受到了房氏宗族的关照庇佑。
房仁裕深受家族恩典,也理所当然的站了出来,扛起了房家的大梁。
只是房仁裕仕途不算坎坷,却也不算顺利,一路立功晋升,职位最高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与他那个年纪比他还小的侄儿房玄龄依旧有着天地之别。
房仁裕现在的功绩地位只能保障自己儿子此生顺遂,并不能庇佑整个房氏家族。
这次镇抚百济,却给了房仁裕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房仁裕现在的资历功勋距出将入相就是临门一脚,只要把握此次机会,即能庇佑房氏,重振房家门楣。
尽管因为境内叛军四起,很多政令不通,导致民怨沸腾。但因朝廷留下了足够兵马,房仁裕又是知兵之人,能打胜战,所以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他自然不甘心将实情相告,对于百济之事,报喜不报忧。
但正应了一句话,一句谎言,要用十个谎言去圆。
房仁裕不断地向朝廷传递捷报,一副皆在掌控之中的模样,他本打算寻机彻底斩杀贼首,结果一次又一次的错失良机,以至于现在越发不可控制。
房仁裕身为三军统帅,已经察觉出唐军有些疲了。
值得向朝廷夸耀的战报就有六十三份,不值得一书的摩擦胜利,百次有余。
贼人利用百济地形优势,往来袭扰,他们被动出击。固然每每都能取胜,却也有疲于奔命的情况存在。
“不能这样下去了!”
房仁裕拳头不住的敲着大腿,他已感觉吃力,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战乱。
局势将完全超脱掌控。
房仁裕苦思对策,一时无果。
现在的情况那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打,叛军大多都是闻风而逃,躲入附近山中。
百济的山连着长白山山脉,山险林深,不易深入。
可真要不管,对方将会呈现燎原之势。
房仁裕想破脑袋都没有想出好办法,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生出一念:“不如趁着现在一切还在掌控之中,将事情向陛下如实汇报?”
正当他犹豫不定之时,忽闻京中来人。
房仁裕忙道:“可知是何人?”
门房护卫说道:“却是不说,只是说是都护京中故友。”
房仁裕一惊,其实他在京中没有什么故友,不过在他升任熊津都护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武皇后的密信,信中说感激他当年仗义支持,送他一份大礼。
房仁裕最初没有放在心上,他支持废王立武可不是为了武皇后,而是趁机站队,想要借平定陈硕真的战功留在京城,只是没有成功。与武皇后没有半点关系,对于她这份大礼,并不感兴趣。
毕竟后宫不得干政,武皇后作为国母,而他是外臣,两人之间,不宜接触。
所以,房仁裕当即就将信烧了,完全不予理会,连回信的念头都没有。
然后就在不久以后,他得到了旨意,升任熊津都护,负责镇抚百济。
房仁裕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大礼。
武皇后竟有能力将她安排到百济担任熊津都护,这份力量远远超出房仁裕的预料。
对于那位深宫里的武皇后也高看了好几眼,写了一封感谢信函寄到武家。
这一听“京中故友”,房仁裕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武家人,当下将他请入厅堂。
正如房仁裕所想,这位“京中故友”正是武家人,叫武惟良,武则天的族兄。
武则天对于她父亲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恨之入骨,但对于武家其他人并没有多大仇怨。
何况她母族人才凋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可选,武惟良是武家为数不多的人才,也得到了武皇后的器重。
不过因为武皇后并未掌权,武惟良只是担任一个不干实事的闲职。
“在下武惟良,见过房都护。”
房仁裕一听果真是武家人,立刻热情了好几分,领着他上座。
武惟良恭敬的递上了一封信,道:“这是荣国夫人的亲信,房都护请收下。”
房仁裕自是知道什么荣国夫人只是托词,将信接过,迫不及待的拆开来看。
现在他正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既不甘心放弃未来,又觉得有心无力,有退缩的想法。
左右为难,正需要有人替他决断。
房仁裕看着信中内容,内容写着多是鼓励之言,说李治听闻他的捷报,很是高兴,夸他是国之柱石,信的末尾也写了有人弹劾他办事不利,虽捷报频传,却效果欠佳,有谎报之嫌,希望他能尽快干出成绩,他好出面美言云云。
看到这里,房仁裕心中有些忐忑,想不到在遥远的长安竟然有人察觉了百济的情况。
压着不安,继续往下看去,在信的最后,却是一句诱惑十足之言。
“任相公卧病在床,时日无多。相位即将空缺,若都护能够镇抚百济,荡平贼寇,出将入相,光耀房氏,重振房氏,近在咫尺。”
这便是武皇后最厉害的地方,善于洞测人心。
尽管她并未见过房仁裕的面,但是房仁裕在给武家的感谢信中,无意间透露了一丁点自己的夙愿。
武皇后立刻以此为诱惑。
出将入相!
光耀房氏!
重振房氏!
想着身上的重担,房仁裕原本游移不定的决心,不再动摇。
看着面前的武惟良,房仁裕送了大量财宝,热情款待。
接下来,房仁裕面对叛军,出击的更加决绝,甚至多次深入山林之中寻敌,力求在局面崩坏之前,将贼首斩杀。
全州。
房仁裕又一次击溃了一波袭击他们运粮队的贼兵。
看着一地的狼藉,房仁裕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疲惫。
胜,还是胜了,可就是胜得不干脆。
“都护,好消息!”
致果校尉杜敏一脸喜意的来到近处,说道:“末将逮到一个叛军的逃兵。他藏了一袋面,属下觉得不对劲,特地让军中的书记审问了一下。您猜怎么着?”
房仁裕高举起马鞭骂道:“快说!”
杜敏不敢卖关子,忙道:“他是叛军的守粮兵卒,每日透一点藏着,凑齐了一整袋面,打算偷偷带回来给自己的母亲,他说他有一个七旬的母亲,还有两个孩子,家中就要断粮,熬不住了。这才偷了粮食下山,去救济母亲。”
房仁裕瞬间狂喜,说道:“如此说来,他知道贼兵藏粮的地方?”
杜敏舔了舔还带着点血的嘴唇道:“正是如此。”
“太好了!”
房仁裕猛地挥了挥手臂,说道:“贼兵藏粮之处,应该就是贼人的巢穴。”
百济这地方山林多而平原少,适合耕种的地方就更少了。
苏定方年初春动兵,三个月灭国,随即房仁裕坐镇百济,境内乱兵四起,有起义军,也有趁势的盗贼,一部分田地荒芜,今年收成严重欠缺。
百济叛军最近时常进攻他们往来的粮道,可见叛军存粮不足。
他们不可能有多余的粮仓,也不能将藏身地建的离粮仓太远。
房仁裕压下心中喜悦,带着几分迟疑道:“会不会有诈?”
杜敏说道:“属下看不像!”他顿了顿道:“属下觉得得试上一试,不然太被动了。他们就跟耗子一样,到处乱串,我们就同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一样。”
房仁裕也不愿意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思考了片刻,说道:“这样!去求证一下,领着书记,就去对方家,看看是不是如他所说有母亲有孩子,如果一切属实,就将对方的母亲妻儿控制起来,告诉他,好好领路,事成,本都护赠他黄金百两,外加一万钱。若是有诈,便将他的妻儿母亲,一刀刀的活剐了。”
百济上层人士大多都懂华夏语以及文字,但是中下级别的官吏百姓懂得却是不多,所以他们军中多备懂得扶余语系的书记,用来与不懂华夏语的官吏百姓沟通。
大屯山。
伯阶正在巡视营寨。
相比鬼室福信、道琛喜欢跟在扶余丰左右高谈论阔,伯阶更重视手下这些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军队。
这来到营门前,伯阶意外见自己的亲随成忠押着一人向山上走来,不免顿足等待。
两人来到近处,成忠猛地一脚,将前面押送之人踢的滚了好几圈。
伯阶皱了皱眉,他对兵士极为关爱,不太认同如此行为。
对方摔了一个跟头,也不起身,而是摸爬滚打的来到了伯阶的身前,不住的磕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伯阶看向成忠,说道:“这是怎么了?”
成忠道:“这家伙管教不严,麾下兵士逃跑了。他竟还想隐瞒,私自下山,去将人逮回来。”
伯阶双目瞳孔一缩,言语立时冰冷,道:“人呢?”
“被,被唐人抓了!”
他说话舌头都开始打卷,身子吓得不住抖动,如大神上身。
伯阶上前一步将人从地上提起,眼中透着吃人的目光,厉喝道:“快说,将情况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是,是是这样的。今日是阿狗值勤,却不见他踪影。我,我我知他有偷藏粮食的习惯,去他藏粮的地方寻他。发现没有他的人,粮食也不见了,知他逃跑。他跑了,我也得受罚。想着在没有发现之前,将他抓回来。也偷偷下了山。他救过我的命,我们关系很好,知道他一定是带着粮食回家给母亲了。在入村的路上,我发现唐军押着他入村。就,就逃回来了。”
伯阶听完眼眸透着一丝后怕,一把将人推倒在地,说道:“先压下去!”
伯阶头也不回地走向主寨。
主寨里鬼室福信、道琛两人正跟着扶余丰愉快的谈论大势。
伯阶直接打断了他们,说道:“快,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必须立刻转移。”
鬼室福信、道琛本对伯阶贸然闯入有些不悦,但听他话,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忙问:“怎么回事。”
伯阶大致将情况细说。
鬼室福信气得大骂:“竖子误事。”
道琛却眼珠子一转,说道:“这么说来,唐军还不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发现我们行踪的消息?”
伯阶听得一怔,点头道:“确实如此,唐军要是发现了他,他逃不回来。”
唐军可是有骑兵的。
道琛提议道:“那,我们何不如将计就计,就在营寨周边,或是他们山上的道路上设伏?”
鬼室福信拍着大腿说道:“我觉得可行!”
伯阶眼前却是一亮,道:“不妥,唐军最近的动作,越来越激进,甚至多次进山搜寻。可见已经知道,耗下去与他们不利。面对这个机会,他们一定会慎重行事。他们人数在我们之上,兵勇将智,我们的伏兵未必瞒的过他们。还有可能让他们顶着伏兵,将我们击溃歼灭。”
“但大师的话,倒是点醒了末将。此次让他发现我们的立足之地,定会劳师动众来攻。我们何不直接放弃此地,转而全力去攻他们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