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群英荟萃
杨炯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陈青兕惊叹杨炯的年纪,但却不敢小觑他的才华。
初唐四杰中杨炯、王勃两人成名最早,都是属于孩童时期就能作诗写文章的奇才,都是孩童时期就成名的代表。
但相比渐渐消失于众的王勃,杨炯一直都生活在大众视野之中,接受世人考验,且一直成为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尤其是去年,他弟子科及第。
弟子科也叫童子科,唐代制度中,凡是十岁以下能够熟读《孝经》、《论语》的儿童,就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中第者可以获得出身资格或立即授予官职。
结果杨炯不但能够熟读《孝经》、《论语》,便是六经文章也能娓娓道来。
李治惊叹少年英杰,直接任命其待制弘文馆,成为弘文馆最年轻的生员,也是最年轻的官身,从而名动天下。
不过陈青兕并未见过杨炯,只是听说杨炯入弘文馆之后,整日混迹馆内求学,吃住皆在弘文馆,醉心学习,进步神速。
陈青兕自不会去屈尊见一个孩童,只是听到关于杨炯传言的时候,略微有些期待与这位神童的第一次会晤,倒不是对名人的崇拜,而是想看一看因为自己的出现,杨炯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王杨卢骆,初唐四杰,四人皆是唐朝文坛改革的先驱,他们的存在,对于盛唐文化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王勃、杨炯与卢照邻、骆宾王是不同的,彼此之间相差了一代。
卢、骆二人出生的时候,正是宫体诗、上官体最兴盛的时候。两人一开始也学宫体,只是在学习中,发现了宫体诗的不足,尝试改变诗风,从而走在变革的路上。
王勃、杨炯则年岁小一些,他们成年之后,唐朝的文坛已经开始变革了。
宫体诗、上官体虽然依旧是主流,却也有了不和谐的声音,王勃、杨炯顺着不和谐的声音反抗着南朝的齐梁文化。
时代的发展进步是一步步来的,前人推动变革,后人继承前人的路,不断摸索不断改变,直至走上正确的道路。
王勃、杨炯就是摸索前进的后人。
陈青兕这边情况特殊,作为后来人,他直接推行后世成熟的盛唐诗、文,绕去了高宗、武周乃至于中宗、睿宗数十年的发展弯路。
这种方式有利有弊。
原本一二三四五六的过渡,诗文改革平缓自然,并没有造成风波,就是时间长了一点。
但现在陈青兕直接舍弃了过渡,直接从一快进到了一百,步子迈得太大,也造成了双方没有缓和的余地,两拨文化强烈的碰撞。
不过这也是陈青兕想要的结果……
所以他很期待,杨炯这样原本一生都致力于文化改革的才子,面对全新的风貌,他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结果杨炯竟直接寻上了门,这让陈青兕有些意外。
“小状元!”
陈青兕叫了杨炯的雅称,童子科及第严苛的来说不算是状元。但他表现的太好,皆呼他为小状元。
“晚辈惭愧!”
杨炯脸色微红,在他人面前他还敢领受,可陈青兕这里却有些害羞。
陈青兕向来健谈,尽管第一次与杨炯见面,也毫不生分,问道:“小状元对于当下的文坛有何看法?”
杨炯目光炙热,说道:“晚辈以为,现在的文坛,可用本末倒置四字形容。”
他一点也没有胆怯之意,有着超于年纪,甚至超于寻常大人的成熟稳重,面对陈青兕依旧侃侃而谈:“不论宫体,还是上官体,过分关注声律对偶,讲所谓六对、八对,过于重视辞藻华丽,忽视了诗文本质。诗咏诵咏自我心声遭际,文当抒发真情自我流露。正如先生所言,大唐因有大唐的气象,诗文也当从狭窄的宫廷天地引到广大的市井,从狭小的台阁到山川边塞,不能居于一物。”
杨炯说这话的时候,手脚并用,道:“晚辈初闻先生提出的‘文道合一’,若醍醐灌顶,对先生提出的改革,感同身受……”
他说着拜服道:“晚辈想追随先生,一起革除文坛浮靡之习。”
陈青兕对于杨炯的回答并不意外。
杨炯改革之心是初唐四杰里最坚定的,甚至可以用出淤泥而不染来形容。
历史上没有陈青兕的出现,这个阶段朝廷的上流社会以上官体所代表的宫廷诗风为主:没有陈青兕,李治便重用上官仪与关东士族打擂。
杨炯自十岁中童子科及第之后,便入弘文馆学习。
弘文馆那是上官仪的大本营,他身旁的人都是主学上官体,在这种情况下,他且冲破了上官体之风,开拓了新的诗风。
不过也因为如此,杨炯在弘文馆呆了十六年……
可杨炯能够站出来表态,说跟随自己,还是让陈青兕大感震撼,也有些感动:“小状元可知你将为你今日之言,付出何等代价?”
杨炯道:“晚辈知道,晚辈无愧。先生,晚辈确实年少,却有自己信仰。在弘文馆这些时日,晚辈越是了解南朝文化,越觉得心中堵得慌,这并非晚辈想要学的东西。先生的‘文道合一’,让晚辈看清了自己想走的道路,看清了前路坦途。实不愿再与弘文馆里的那些迂腐蠢蛋虚与委蛇。”
杨炯才华横溢,性气豪纵,历史上没有陈青兕的《黄鹤楼》、《大鹏》以及《师说》、《悯农二首》等诗,他还能在弘文馆潜心学习,但现在有了陈青兕的几首跨时代的诗,开了眼见的杨炯已经瞧不上宫体诗文了,甚至于上官体都一样看不上。
看着将自己的同僚说成“迂腐蠢蛋”,陈青兕想到了四个字“恃才傲物”。
不过他倒没有别的想法,换成是他有杨炯这样的天赋,别说是人,狗朝着自己吠犬两句,也得骂回去。
“当真不悔?”
陈青兕并没有拒绝,他有王炸在手,对自己的赢面有很大把握。
历史上倒在改革路上的几人仕途都不顺,想来没有受到针对。
杨炯真有勇气跟着自己,自己带他上青云路又何妨?
杨炯高声道:“不悔。”
“好!”陈青兕道:“那你我便一起革除文坛的浮靡之风。”
长安开远门。
富嘉谟向着西方翘首以盼,好似望夫石一般。
直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来人一席黑色劲装,骑着枣红马,腰挂长剑,正是他等候的人在西方从军的骆宾王。
“观光兄……”
富嘉谟兴奋的叫喝一声。
骆宾王勒住缰绳,叫停的奔跑中的战马,矫捷的跃下马背,向着自己的知己好友迎了上去。
“好久不见,富兄,可是福气满满。”
相较离别初,富嘉谟胖了也不止一点。
富嘉谟道:“生了两个儿子,确实福气满满。”他看着变瘦了也变黑了,更变壮实的骆宾王,问道:“一切可好?”
“乐不思蜀!”
骆宾王给了自己的答案,说道:“此次豁出一切至西方从军,为兄心中也是忐忑。可自从到了玉门关,一切都变了。为兄看到了在长安、江南永远见不到的壮阔景象。兵戈铁马,气势恢宏。李将军待我也极好,很是器重信任,在他帐下,很是顺心。”
富嘉谟想到京中局势,犹豫片刻,道:“也不知将此间情况告之观光兄谁对谁错。”
他的改革的信念坚定不移,只是对于未来的胜负,并无把握,骆宾王在西方如此开心,却放弃了一切,不远万里而来,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骆宾王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拉着富嘉谟的手,向开远门的右处石碑走去。
巨大的石碑静静屹立于开远门外,石碑上雕刻着着九个字“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骆宾王指着石碑道:“只有到了西方,踏上了安西的地图,才能真正感受到这石碑上记载的是什么。我大唐万千大好儿郎,用血汗打下的恢弘盛世,就应当有盛世之风。某为先生帐下先锋大将,焉能错过如此场面?既来此处,自当无悔。”
富嘉谟重重点了点头,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道:“观光兄不只是诗文豪迈了许多,人也如此。如何?是先随我回家,还是去拜见先生?”
骆宾王不假思索的道:“先去富兄家中洗漱,然后再去拜会先生。我这一身风尘仆仆,去拜会先生,太不雅观。”
富嘉谟道:“也好!”
骆宾王跟着富嘉谟至他家中洗漱。
富宅并不大,骆宾王就在客房,而富嘉谟靠着门口与之叙旧。
骆宾王问道:“现在京中什么情形?”
富嘉谟道:“精彩纷呈。”
“怎个说法?”骆宾王很是好奇。
富嘉谟思考片刻道:“现在陈先生并未亲自下场,上官侍郎,还有薛侍郎也未下场。但、上官体腐朽过时,还是盛唐体哗众取宠,各抒己见。”
骆宾王问道:“胜负如何?”
富嘉谟道:“比想象中的要好的多。一开始我们这边全然不是对手,对方人数太多,声势太大。”
骆宾王也不觉得奇怪。
读书为了什么?
陶养情操?
这是扯淡。
读书就是为了当官。
只有先当官,才能考虑其他。
骆宾王自小就学宫体诗,也学上官体,这是他们这类以文采扬名的文士最快捷的出路。
随着学问的堆积增加,思想境界的提升,骆宾王才对宫体、上官体生出了质疑。
在其他地方,或许因为文化普及的原因,宫体诗缺少受众,可在长安在这京畿之地,宫体诗拥有超乎想象的簇拥者。
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推行盛唐体,或许能够事半功倍,但在京畿推行,那真就有以卵击石的感觉。
“现在呢?”
富嘉谟答道:“现在随着卢升之、张孟将的介入,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尤其是升之……”他顿了顿,说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升之的才华,可一点不逊色观光兄。”
骆宾王知道富嘉谟口中的卢升之是卢照邻。
这些年他在沙州玉门关一代从军,凭借东西商道的辉煌,他与富嘉谟的书信从未间断,自己有了得意之作,还会寄给陈青兕评鉴请教。
富嘉谟也会将中原地区优秀的诗文寄给他品鉴拜读,其中让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卢照邻的诗文。
读着他的诗文,骆宾王甚至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骆宾王道:“仰慕已久,恨不得一见。”
富嘉谟道:“这简单,这些日子,我们几个私底下常聚,以孟将为智囊。孟将就是张柬之,此人足智多谋,很是了得,也亏得他的谋划,方才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尤其是十日前,在他的谋划下,我们有意与上官侍郎之子上官庭芝对上,升之凭借超凡的文采,以一首绝句拔得头筹……最觉的是,升之还临时又作了一首上官体的诗作……又将对方比了下去。那是何等精彩……”
骆宾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完全可以想象,作为上官体创始人上官仪的儿子,在斗诗上比不过卢照邻也就罢了,连自己父亲所创的上官体,也比不过对方……
这脸不得丢到姥姥家去。
骆宾王道:“今日拜会先生,明日,富兄可接受孟将兄,与我认识。鄙人不才,以擅长宫体、上官体。”
富嘉谟却一时无声。
骆宾王正好洗漱完毕,走出客房,见富嘉谟一脸沉闷,眼眸中还带着几分忧色。
“怎么了?”
富嘉谟轻叹道:“奈何先生不擅长。”
骆宾王也是一怔。
在青溪县的时候,他跟陈青兕多次促膝长谈,自然察觉的出陈青兕的文学功底确实一般。
“先生之能,又岂是书本上的那些文字能够说明的?”
富嘉谟道:“此事伱知我知天下皆知,我们的对手也知。他们奈何不得先生,难保不会由此死穴攻击。”
骆宾王道:“走一步,算一步,我们先去拜会先生。”
他没有接话,而是一往无前的走出富家宅邸,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