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武瑛玖肖想慧妃沈晚棠往日形象,深觉此事绝无可能。
高傲高贵如沈晚棠,承帝宠,冠后宫,她既有浊世芳华,又有雷霆手段,皇帝身边层出不穷的莺莺燕燕她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便是后妃和四王,见了她,面上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沈晚棠虽是女流,但她膝下的黄金,可不止三百。
母亲,竟然会去跪一个妓子?
这在肃王武瑛玖听来纯属无稽之谈,可说者言辞凿凿:
“主子,你母亲她跪着求我的时候,不期许你有坚定不拔的意志,她只期许,你能够活着。”
诚然,凌照水不明白慧妃母子的往日纠葛,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感知得到:
“她既没有在你潦倒时舍弃你,也没有因你久病而放弃教导你,便尽了做母亲的最大职责。”
“至于她有些言行上的固执,价值上的背离,那都不能成为你让她伤心,让她终日胆战心惊的借口。”
凌姑娘言之凿凿,肃王武瑛玖哑口无言,女人的聪慧和理智震惊了他,一度他以为凌姑娘已然窥见了什么天机,却听后者胸腹一挺、趁机劝进:
“所以,主子,你要听妈妈的话哦,要好好用药,好好将养身子”
绕了一圈,肃王武瑛玖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听明白了凌照水的言中之意:
“哝哝,闲事莫管,除非你嫌命长。”
凌姑娘被男人无情地请出了内室。
她兀自摇头,边走边道:
“叫我跟着你,又叫我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管”
“主子,你想金屋藏娇,可我不喜欢以色事人呢!”
以色事人,难得长久。纵使能够长久,也难免色衰爱弛。
凌照水深知其中道理,来源于一个巴掌。
凌照水从小生活在倚梅园中,虽不问世事,却也知道父亲凌捭阖和母亲梅香,
并非名正言顺。
昔年皇帝将西域第一舞姬梅香赏给了凌捭阖,可彼时凌捭阖早已娶妻生子。
长兄凌洒金的母亲沈庭芳便是凌捭阖的发妻。
传言沈家先祖是得道的半仙,后入世做了朝廷的钦天监,沈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后,独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沈庭芳。
沈庭芳奉亲长之约,嫁进了京都世家凌家,嫁给了天子跟前显贵、人才俱佳的凌家长子凌捭阖。
本来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鸾凤合鸣。
谁曾想,一朝惊变,原本进献给大雍皇帝的西域第一舞姬梅香,竟然被凌捭阖收作了掌中娇。
凌捭阖重金建倚梅园藏娇,天下人无不艳羡。
年幼的凌照水却在沈庭芳对母亲的漫骂和指责中得知,
像母亲这般无约与人苟合的,是外室。
生下的自己,往好听了叫,是私生女,往难听了说,便是沈庭芳掌掴梅香时口中说的,
野种。
这样羞辱的称呼,自小便在凌照水心中埋下了情爱的疑云。
外人艳羡倚梅园的繁华以及凌捭阖对梅香的盛宠,凌照水却知道那只是一叶障目的表象,事实并非如此。
凌捭阖决然赴死之时,曾留过一封遗书,给了结发妻,其中交待了身后事,表达了对发妻的亏欠和对子女的期待,洋洋洒洒的篇幅却没有一句提及梅香。
那个仰仗他生存的绝世美人,那个被他无限风光娇宠过的女人,那个最需要他呵护和荫蔽的弱女子,凌捭阖死前竟没有一句话为其挡风遮雨,仿佛那些爱过的光阴,盟过的誓言,有过的欢愉,通通都是不值一提的云烟往事。
凌照水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却不想活成母亲的样子:
空有盛名,以色事人,无名无分,仰人鼻息。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肃王武瑛玖那句“跟了我吧”,凌姑娘不曾咀嚼,便放下了。
潦倒与卑微,本不是她卖身的理由,亦不是她向命运低头的借口。
凌照水,她不愿也不会成为下一个梅香。
午后难得的阳光里,暗室里的姐妹挤在那一团小小的光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各自的往事。
莺莺坐在凌照水身边,挨着她的肩膀不无惆怅道:
“我爹,我奶奶,都在家等着我回去呢!”
她断定自己被狠心的继母贩卖的时候,年迈的奶奶和老实巴交的父亲并不知情,心心念念想逃脱困境,回去和亲人团聚。
另一头,素素也被勾起了相思:
“我是自己同意的,贵人出了高价,有了这笔银子,我爹娘便不会再反对我和阿春哥在一起,要我嫁给村长的瘸腿儿子了。”
潇潇接口道:
“你那心心念念的阿春哥若是知道你做的这腌臜事,还会要你吗?”
素素满脸自信:
“当然,我阿春哥说了,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会永远爱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心里也并不十分确信,遂补了一句:
“更何况,那人又没有把我怎么样。这事,若是我不说,便没有发生过,我阿春哥又怎么会知道呢?”
她说完,迫不及待地捅了捅凌照水,转移话题道:
“哝哝,有人等着你吗?”
时光稍作停留,在貌似随意的问答里,有人伸了伸懒腰,有人抖了抖麻麻的腿,也有人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等在了黑暗里。
凌照水看着身前这些人,没来由觉得她们此前所有的做作,仿佛都是为了问出这个问题。
她细想这个问题,父母双亡后,她便成了孤儿。
亲族崩塌,仆从离散,人海茫茫之中,还会有人在等她涅槃归来吗?
凌照水想起那个人,笑了起来:
“有,有人在等我的。”
倚梅园中,沈庭芳冒然造访,赏了梅香狠狠一记耳光,尽显当家主母的威仪。
闻讯而来的凌捭阖严辞呵斥了沈庭芳对梅香母女的贬低,小心安抚着受惊吓的女儿。
可年幼的凌照水却还是因为这场变故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她未及顾影自怜,便被主母身后窜出的小男孩治愈了所有的感伤。
少年凌洒金一把抱住凌照水,喜形于色道:
“什么野种?分明是娇娇软软的妹妹啊,是洒金对着孔明灯许愿得来的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