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长一夜畅聊过后,凌照水承认,她有点怂。
她想做的事情太大,她不得不为凌洒金考虑,不得不为凌三川考虑。
这一夜,似乎对谁都格外不容易。
一大清早,凌洒金官服一罩,直接去上朝,走时一步三回头地交代:
“妹妹若有事,定要来寻我。”
凌洒金被他妹妹三催四赶轰出家门后不久,碧玉便领着碧芳进了门,后者一进门便敞开了嗓子,半带哭腔道:
“小姐托老奴办的事情,如今可算有些眉目了。”
凌照水撑着软塌,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是素心找到了吗?”
碧芳嬷嬷跪在地上,仰起一张泪痕遍布的老脸:
“找到了些与素心主子一道流放的老仆,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了素心姑娘的消息。”
碧芳虽然有意遮瞒,但是凌照水俨然已经从她的脸上读懂了答案。
当年凌府仆从遭流徙之祸,一干罪奴们走的流徙之路是不同的。
有的去往南方蛮夷地,有的去往北边苦寒地,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凌照水脸上维系着惯常的,让肃王殿下无比痛恨的冷漠,出口时嗓音却沙哑了:
“人是怎么没的?”
凌素心,是凌照水母亲梅香的贴身丫头。
凌照水回到京都城后,便有心在京都城寻坊当年凌府倚梅园中流落的那些老仆,想要予他们照料。
凌府倚梅园占地颇丰,其中仆从自然也有不少。
因当年的几重祸事,有的提前便被凌捭阖赎了生契,各自奔命去了;有的则在灾祸中丧生,不得终年;还有的后来同凌照水一道流徙,走了半道被慧妃娘娘的恩典赦免了罪行,至此流离。
他们中有些人探听到了凌捭阖长子凌洒金就任的所在,奔袭千里去投了凌洒金,但更多的老弱妇孺之辈,至此再没了音讯。
在这些人中间,便有凌照水心心念念的凌素心。
母亲梅香生下凌照水后,便不问俗事,常失教养之责。凌照水很大程度上,是由梅香的贴身婢女素心抚养成人的。
因感念素心对凌照水的处处上心,凌捭阖后来还将素心收作了妹妹。
所以,凌照水唤素心一声姑姑,理应对其尽赡养之责。
除此之外,凌照水寻找素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素心是照看凌照水长大的,她有许多年少时因懵懂被一语带偏的问题,都想要从她那里找寻到答案。
往事难追,如今看来,很多真相已然被时光和死亡掩埋了。
凌照水强撑的那点精神因失望而消散,她仰倒回软塌里,懒懒道:
“把他们都带过来吧。”
半个时辰后,凌照水在正厅见了这些流散的老仆。
那些人看到了长成的凌照水,愈发肖似梅香的美貌,举手投足间又分明蕴含着凌捭阖的洒脱之味。
忆及故人,不觉泪流满面。
凌照水同他们说:
“回到了这里,便同当年在倚梅园一样。”
这是主家的慷慨之词,可区区凌府弹丸之地,与当年梅开不败的倚梅园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当年倚梅园的盛况,仿佛就在眼前。
几个老仆抱头,断断续续又哭了几场。
伤感之情一时被烘托到了极致。
凌照水见此,不能说完全不感伤,只能说已经习惯了麻木。激烈的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撕心裂肺后最终变成了麻木的钝感,替她抵抗着人世上所有的恶意。
这大约,便是成长吧。
凌姑娘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坏消息的平淡心情,便有一个发丝凌乱的嬷嬷上前与她细述素心的遭遇:
“素心与小姐分别后不久,便出了事。”
“她甚至没能享受一天慧妃娘娘的恩令。”
那嬷嬷说着上前,递上一些素心生前的旧物:
“这些东西,老奴最穷困的时候也未曾将它们典当。”
“为的便是给小姐留一些念想。”
凌照水双手接过那一个小小的略显陈旧的包袱,包袱里一对耳环并两只镯子,她都识得,是凌素心的旧物。
老银如新,应是时时有人气将养着。
凌照水摩搓着旧物,不动声色地对那呈递物件的嬷嬷说:
“如此有劳了。”
凌府倚梅园当年,仆从甚多,凌照水也并非都识得的。
眼前的这位,凌照水便不认识。
凌姑娘话音刚落,那嬷嬷便止不住哭出了声:
“素心哪,死得惨啊!”
“她死的时候大口大口吐着黑血,临终时一再嘱托,要小姐替她做主。”
凌照水抬了眸,流徙之人,死因大抵凄惨,如今这嬷嬷单独拿出来讲,想必是有故事。
她将素心的旧物按在膝头,亲自扶起那嬷嬷,道:
“素心姑姑与照水亲如母女,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您一定要好好同我说说道说道。”
那嬷嬷丝毫不推脱,就着凌照水的手一骨碌便起身了,陪坐在塌上,与凌照水娓娓道:
“素心哪,她是被人谋害的。”
谋害
凌照水一个激灵,预知不祥,果然听那嬷嬷说:
“那一日,差役带来了慧妃娘娘的恩令,并且给我们这些饥寒交迫的仆役送来了很多衣食,大伙正在享用美食呢,一个错眼素心便倒了下去,大口大口吐着黑血”
“那个时候我们都吓傻了,也不敢言说。”
她瞪圆了一双布满沟壑的眼: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老奴要将眼见的所有真相都同小姐说,好让小姐为素心做主。”
“素心是被毒杀的,那杯要她命的酒,便是前来宣读恩令的衙官递给她的。”
她说完这些,便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般,松了很长一口气。
直到一旁凌姑娘问询:
“如今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那嬷嬷诧异了半晌,赶紧答:
“大爷做了大官了。”
凌照水不接话,软软地靠回了塌上,良久才道:
“那么你们便应该找那大官去啊,为何到我的跟前哭。”
她表现得如此不近人情,让那嬷嬷一时无所适从,纳闷极了:
“可素心她是小姐的”
凌照水没有让她说下去,打断道:
“人走茶凉,嬷嬷活了着大半辈子,难道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那嬷嬷一愣,旋即便哭:
“小姐竟变成了如此铁石心肠之人,素心可是一路照看着小姐长大的人啊”
凌照水站直身子,往前踱了两步,回首时笑意不减:
“人心向善,却也应是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