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月沉默半晌,才有些为难地回问:“外祖母,不如还似先前那样,大舅母掌家,月儿从旁协助?”
“她左右帮不上忙,何必平白担了这名头?再说,她先前犯过大错,再来掌家,反而不能服众。”
说完这话,江老夫人拢袖,又咳嗽了起来,溶月连忙伸手,替她顺背:“外祖母莫急,月儿答应便是。”
“好。”
得了准信的江老夫人呼出一口气,面上浮起倦容:“家里就交给你了,若遇到难处,尽管差人来报。”
“是。”
“我乏了,你回吧。”
“外祖母,月儿应了您掌家,您能不能也应月儿一件事?”
江老夫人刚刚松开的眉目又是一紧,她心道,难道宁溶月瞅准江家举步维艰,想要趁火打不成?
“你想要什么?”
“正院在修整,烦人地很,不合适外祖母静养,月儿想求外祖母搬去兰雪台。”
正院失火,上三房只差人来问,她是不是无碍,没一人开口,要她搬出正院,溶月是第一个想到这事儿的。
“你的孝心,我领了,搬过去,就不必了。”
“外祖母不答应搬去兰雪台,月儿就不答应掌家。”
“你——”
眼看江老夫人的大眼瞪上溶月的小眼,巧慧又来劝:“老夫人,月姑娘一片纯孝,您就答应了吧。
再说,搬去兰雪台,若姑娘遇上难事,您也方便帮忙。”
“得,听你们得。”
“好嘞~”巧慧勾起唇角,急不可耐道,“奴婢这就去收拾。”
“恩。”
溶月笑着站起身:“外祖母,月儿先回去腾地方,等正房一收拾出来,月儿立刻过来接外祖母。”
“不用腾,我住西厢。”
“那哪成?!您是长辈,必须住正房。”说完,溶月一副怕江老夫人再推拒的模样,急急忙忙退走了。
巧慧看着她的背影,叹道:“老夫人,奴婢瞧着,月姑娘是好的。”
仔细想想,宁溶月在江家折腾的几回,都算被逼,只要知忆的事不捅破,她和江家未必不能相安。
“你既觉得她好,以后多敬着些。”
“是。”
“去吧。”
巧慧退到廊下,看到溶月立在阶前,目光定定地落在王夫人身上,上前询问:“月姑娘,怎么了?”
“大舅母为何一直跪着?”
“回月姑娘的话,大爷要休妻,大夫人委屈,求老夫人做主,可老夫人不好做主,就避而不见。”
多年来,江相宜拿长房无子,压着长房,眼看长房再无争锋之望,二房、三房被秋水斋的一场夜宴打进尘埃。
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江正直等不了一点,他要休了王夫人,扶正林姨娘,把庶子变长子,好得回长房的荣耀。
“我去劝劝吧。”
“有劳姑娘。”
溶月走到大夫人跟前,不知道她是没瞧见她,还是瞧见了当没瞧见,总之,她垂着头,静默地跪着,身上透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灰败。
“大舅母,起来吧。”
王夫人摇摇头,不说话。
溶月弯下腰,一边扶住她的胳膊,一边沙哑低言:“就算大舅母跪死在正院,外祖母也不会帮您。”
她知道。
若能跪死在这里,她至少是江家妇,能葬进江家坟地。
“我宁愿跪死。”
“大舅母既是不怕死,那为什么不换个人求求呢?”
“换谁?”
“我。”
一刻钟后,溶月扶着王夫人走进兰雪台。
她们顺着青石小路,走上石桥,春风吹落桃花,花瓣被风卷到身上,又从衣衫滑落,坠进池子。
“奴婢们在清理正房,委屈大舅母到水榭稍坐。”
“恩。”
未进水榭,她们先闻见一阵浓郁的龙井茶香,进了水榭,石桌上正好铺满新鲜出炉的聚贤八宝。
林缨笑盈盈地递上一盏茶:“大夫人,请用茶。”
“恩。”
王夫人接过杯盏,指尖抚过杯身的温热,目光怅然地环过兰雪台里的满园桃花:“这院子,又活了。”
来江家的时候,天气正寒,兰雪台被枯枝缠绕,彷佛一座被人遗忘在深山老林的荒院。
“只要有心,总有些东西,可以失而复得。”
王夫人一怔,涣散的目光对上溶月满含深意的眼眸:“月儿说得有些东西,指得又是哪些东西?”
“除了人心,都可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吗……”
王夫人的目光又落回桃花。
溶月拂袖,屏退左右,而后,她看着王夫人,一字一句地问:“大舅母,你有想要得回的东西吗?”
自然是有的。
出嫁前,她想得个一心人,和他一辈子伉俪情深;嫁了人,她想为夫君生个嫡子,能老有所依;后来,她又想安富尊荣,能被娘家抬举,夫家敬重……
可不管她想要什么,不曾得到过,也不可能得到了。
她低下头,抿下一口茶。
朱家送来的龙井正如她多年喝过一般,兰香扑鼻,却比之过去,更添苦味。
“多谢你的茶,我先走了。”
“大舅母,你甘心吗?”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你也说了,人心不可复。”
王夫人起身要走,溶月伸手,拽住她的袖子:“大舅母不愿被休,是舍不得大舅这个人,还是舍不得长房嫡妻的名,又或者是舍不得江家的贵?”
这话激得王夫人陡生怒气,她用力拂开溶月:“宁溶月,我到底是你长辈,由不得你如此羞辱!”
“我没有羞辱大舅母,而是在告诉大舅母,您若要大舅回心,我无能为力,除此之外,我都能帮上舅母。”
“你能让正直不休妻?”
“能。”
“不,”王夫人摇摇头,“连母亲都做不到的事,你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外祖母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
秋水斋一事,毁了二房、三房,江家只剩大舅一人不染微尘,外祖欲重用大舅,外祖母自然得默许大舅休妻。”
是。
她膝下无子,却占了长房正室的位子,江正直早已是忍无可忍,如今,王家式微,他无须再忍。
“要断正直之念,唯有王家复起,可王家之颓,不可移也。”
“能移。”
“什么?”
秋水斋的这场祸事,必重创江家和江宁府,此一消,彼定长,王家善弄权,必会趁势,再夺荣光。
“大舅母不妨等两日。”
“等什么?”
“转机。”
若是先前,溶月说这话,她绝不会信,可秋水斋夜宴前,她说自己能掌家,现在,她果然掌家了。
宁溶月是个极聪明的人,这样聪明的人,为何要揪着她?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大舅母回答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女子尊荣,系于谁之手,才能不损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