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漳离了席,江旻玉便不想多坐一刻,她径自站起,步下楼去,溶月急忙跟上,却被虞沅芷拦住:
“月姐姐留步。”
“虞姑娘有事?”
“月姐姐和秦——”
话未全出口,又叫她骤然收住,可她虽然收住了嘴,溶月却知道,她想问得是秦长风与她是什么关系。
“虞姑娘想问三殿下?”
“没。”虞沅芷摇摇头,转而问起,“妹妹许久不见婉儿,想问问月姐姐,她在江家过得好不好?”
“我不常见她。”
元宵那一日,她收到婉儿来信,婉儿在信上诉尽苦楚,说自己过得生不如死,求她想个法子,除了宁溶月。
她虽同情婉儿,却不想帮忙,毕竟,这是江家内宅事,她身为江宁府的侍妾,委实不合适掺和。
但现在,她改主意了,像是宁溶月这等无视女德,毫无自知之明的浪荡女,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虞姑娘若担心她,不妨去江家看看。”
“好。”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月姐姐慢走。”
溶月急步下楼,到了门前,果不见江家马车,林缨气得直跺脚:“姑娘,五姑娘怎么能不等您?!”
“罢了,你另去租辆车。”
“是。”
林缨去寻车的时候,溶月避到路边,刚站定,她看见杨柳新穿着身青白交领衣,边正衣襟,边要走进矾楼。
“柳郎。”
杨柳新急顿步,面色略慌张地打量四周,他一看见绿竹,急忙冲上去,把她拽进矾楼旁的暗巷。
“绿竹,你怎么来了?”
“柳郎久未回信,奴家忧心,来金陵看看。”
“不必忧,我好好的。”说着,杨柳新瞥了一眼巷口,“你先回钱塘,等我金榜题名,自会去接你。”
“……好。”
“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
绿竹要揪他的袖子,却被杨新柳拂开。
“有话便说,不必拉扯。”
“……好。”绿竹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你在金陵,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这个,你拿去。”
杨柳新接过荷包,笑着踹进袖子,然后信誓旦旦地保证:“绿竹,你尽管放心,我今生绝不负你。”
“好。”
“走了。”
“嗯。”
杨柳新飞快走出暗巷,绿竹立在巷口,目送到走进矾楼,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溶月长叹一声,转身要走,却听见暗巷深处传来止水的一声轻呼:“姑娘,这里。”
她又转进巷子。
止水立在巷尾,手里捧着一沓账册,脚下踩着个中年男子,男子双手被缚,嘴被布条子勒得死紧。
“他是——”
“回姑娘,他是田庄的一个管事,叫严老六。”止水一边回答,一边递给她两本册账,“请姑娘过目。”
两本账册,记得是同样的账目,上面的一本,是做给江家的虚帐,下面的一本,是庄子自留的实帐。
一个田庄,一年虚帐和实帐的落差,竟在五千两,无怪乎二房至今不肯交出账册。
“冬卉和赵九一走,六个管事提着包袱,骑快马逃向不同的方向,奴婢能力不足,只抓了一个来。”
“够了。”
溶月把账本递还给止水:“拿好。”
“奴婢带账册和人,先回江家。”
“不能回去。”
二房的局已布好,她未必能把人和账册带到江老夫人面前,即便她能,江老夫人不认,照旧是枉然。
“你在这里候着,过两个时辰,如果林缨没来寻你,你带着账本和人,去矾楼六层,替我喊冤。”
“是。”
溶月转身,走了十余步,蓦然顿住,她回身,深深地看了止水一眼:“我能不能活过今夜,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止水屈身:“姑娘放心。”
“好。”
到了街上,她看到林缨提着下裳,正心急如焚地寻她:“姑娘,您在哪儿?您倒是应奴婢一声啊!”
她喊得很大声,但无人理她,她没办法,又继续喊,喊着,喊着,她拉住一个人:“你瞧见我家姑娘了吗?”
“没瞧见!”
路人甩开她,继续向前,林缨抹了抹眼角,又拽住一个人:“你呢,有没有瞧见我家姑娘?她——”
“没有!”
她又被人甩开。
林缨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她顾不上擦泪,扯着一个又一个的人问,有没有看见她,直到她被人踹到地上。
“呜……”
“哭什么?”
“姑娘?!”
“在呢。”
林缨急忙爬起,瞪大眼珠子,把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安然无虞,才扯着喉咙哭:
“姑娘,您到底去了哪里?婢子都快急死了!”
“怕我死了?”
“啊呸——”林缨怒啐,“天上的神明,姑娘胡说呢,你们莫要当真!若你们非要收了谁,来收奴婢!”
“回去了。”
“是是是。”林缨转哭为笑,“姑娘,奴婢扶着您。”
“嗯。”
快到江家,溶月突然问:“林缨,若有朝一日,我要离开金陵,去深山老林安度余生,你待如何?”
“自然随姑娘同去。”
“山中寂寥,一无所有。”
“有姑娘啊。”
“呵……”溶月勾唇,露出自重生以来,第一个发自肺腑的浅笑,“只要你不嫌弃,天涯海角,我都带着你。”
林缨看着溶月,久久不能回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喃:“该是奴婢说,只要姑娘不嫌弃,天涯海角,奴婢都跟着姑娘。”
“我为何要嫌弃你?”
“因为——”
话未说完,车马骤停,车夫轻叩车门:“姑娘,到了。”
“林缨,下车了。”
“是。”
垂花门前,巧慧和冬卉如两条地府铁毛狗,神色阴恻恻地杵在门左右,待她们走近,巧慧疾言:
“月姑娘,老夫人请您去趟正院。”
“知道了。”
夜色越静,静地让溶月想起被强塞进花轿,抬去杨家的那一日。
临近正院,她看到一片灯火。
回廊里,横着一张宽榻,江老夫人盘于其上,她的左边,坐着王夫人、赵夫人和李夫人,她的右边,立着江旻玉、江巧玉、江春玉。
高阶下,上百粗实婆子似公堂衙役,列在两侧,一字排开,婆子之后,另立着数不尽的小厮和奴婢。
天空,忽而飘起雨。
“月儿给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请安。”
江老夫人轻挑眉角:“宁溶月,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