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办丧,哪怕死得是个庶子,朝中能来的官员,全来了,为了感谢他们,丁夫人磕了半日的头。
她不是不累,她是累极,可她不敢歇息,她满脑子都是溶月附在她耳边的那一句,“江家杀了正折”。
终于,她来了。
丁夫人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四舅母——”
寂静的灵堂忽陷骚乱,溶月和青莲等人七手八脚地抬起丁夫人,把她送回卧房。
进了房,溶月立刻说:“青莲,你速去请郎中,其他人,回去灵堂守着,房里有我,不必担心。”
“是。”
奴婢们又一窝蜂地退去,待房里只剩下溶月,她吩咐林缨:“去廊下候着,若有人来,说一声。”
“是。”
房里越发安静,静到只能听见丁夫人沉沉的呼吸声,但,不消片刻,呼吸声变浅,丁夫人坐起身:
“月儿,正折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外祖。”
丁夫人垂眸,沉默了许久,久到溶月以为她不信,她心道,该怎么说,才能说服她,丁夫人却又开口了:
“为什么?”
“大理寺查到江家和江宁府合谋,以太学考题为诱,笼络权臣,御史大夫王大人要在殿前弹劾外祖结党营私。”
“难道正折死了,王大人就不弹劾了吗?”
“无论是大理寺要坐实江家之罪,还是江家要摆脱结党营私之嫌,四舅都是最至关重要的人证。”
“所以父亲杀了他?”
“不,外祖没有杀四舅。”
“可你刚才——”
“外祖要摆脱在朝堂上的颓势,只杀四舅是远远不够的,他须彻底摆脱泄题之疑,才能保住江家。
所以,外祖告诉四舅,只要四舅把脏水泼给王家,并且让王家辩无可辩,他就会护住明谦,保他一世无虞。”
“为了……明谦吗?”
泪水又一次决堤,丁夫人捂着眼,哭得浑身颤抖。
她以为江正折既不在乎她,也不在意明谦,她怎么都想不到,他是为保下明谦,被人活活打死!
“月儿,你说得这些都是真得吗?”
溶月抬眸,目光略过窗扉,望向急急朝卧房奔来的江明谦:“是不是,四舅母不妨问一问明谦。”
回廊下,江明谦气喘吁吁地问林缨:“母亲怎样?”
“回十一公子,四夫人大概是累晕了。”
“我要进去看看母亲。”
“这……”
“林缨,让明谦进来。”
“是。”
江明谦冲进卧房,“扑通”一声,跪到卧榻前:“阿娘,您没事吧?”
丁夫人摇摇头:“没事。”
“太好了。”江明谦勾了勾唇,唇角上扬的刹那,两行热泪滑过眼眶,“阿娘,儿子只有您了,您一定要保重身子。”
“好。”
母子二人对着哭了一通,等哭声稍歇,丁夫人才一边抹泪,一边急切地问:“你后来见过你父亲吗?”
江明谦不答,眼神斜向溶月。
“无妨,月儿是自己人。”
“见过。”
“什么时候?”
“前日。”
丁夫人的身子又抖了起来:“他去见你,可曾说过什么?”
“父亲让我以后别整天游手好闲,还说天底下只有阿娘对我是真心,让我乖乖的,听阿娘的话。”
“呜……”
“阿娘,您怎么了?”
“没事。”丁夫人强忍泪意,“咱们是主家,阿娘和你得有一个人守着灵堂,阿娘身子不适,你多守一会儿。”
“可——”
“房里有你月姐姐在,没事得。”
江明谦起身,冲溶月深深躬身:“月姐姐,有劳你照顾母亲。”
“应该得。”
江明谦一走,丁夫人绷不住恨,抓着溶月的手,咬牙切齿地问:“正折是他亲儿子,他怎么能——?!”
她的母亲,是不是也曾这样又愤又悲地问过谁?
一定有得吧?
但那时,被问的人,又是怎么答得呢?
他们怎可能答?
他们只怕母亲知道,回头化作厉鬼,寻江家报仇!
“四舅母,月儿还是那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比起质问江家怎能害死四舅,四舅母更该忧心明谦。”
“什么意思?”丁夫人大骇,“难不成他杀了正折还不够,连明谦也要杀吗?!可他不是答应了正折,会护着明谦地吗?!”
“第一,四舅死了,没人知道外祖答应过什么,第二,有宁家做四舅母的前车之鉴,四舅母还是以防万一地好。”
她怎么以防万一?
父亲要杀明谦,她根本救不了!
“月儿,也许是你多虑了呢?也许死一个正折就够了呢?”
“我问过大舅母,天子命大理寺彻查的圣命并未收回,大理寺若还想证实四舅泄题,便只能靠明谦。”
丁夫人的身子,因为溶月的话,抖成了一张筛子,以至于青莲领着郎中进门的时候,吓得肝胆俱裂。
“大夫,您赶紧看看我家夫人吧。”
“莫急。”
郎中搭上丁夫人的脉搏,诊断许久:“四夫人是忧劳成疾加惊惧难安,待老朽开两副药,服过便能转好。”
“好。”
郎中写下方子:“谁随老朽去抓药?”
“我去。”
青莲又跟着郎中出了卧房。
卧房复归静谧。
丁夫人抖了许久,又一把拽住溶月的手:“月儿,你救救明谦,好不好?”
“四舅母高看月儿了。”
“不,你有世子,只要世子肯救明谦,明谦就不会死。”
“被弹劾结党营私的,除了江家,还有江宁府,临漳世子不会救明谦,他比江家更想杀了明谦。”
“难道——难道明谦只能等死吗?”
“不,有人能救明谦。”
“谁?”
“大理寺。”
“欸?”
“陛下天恩,放明谦归家七日,为四舅尽孝,只待七日一过,大理寺就会差人,接明谦回大理寺。
只要明谦活着走进大理寺,王御史,关廷尉便不会让他死。
这七日,四舅母多多留心,莫要叫明谦的身边离了人,等明谦回了大理寺,他也就没性命之忧了。”
“我知道了。”
溶月抽回手,又转去灵堂。
堂外站着几个奴婢,堂内不见吊唁的宾客,江明谦伏在地上,累得昏昏欲睡。
“林缨,点香。”
“是。”
她接过香火,插进香炉,然后跪在蒲团,无声笑言:“四舅,黄泉路冷,你走慢些,等等明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