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来做消防员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在火场搜寻救援的对象会是他的母亲。
从小到大,他脑中都深深烙印着一个橘红色的身影——那是他父亲,一个在他生命力缺席了整整十七年的形象。从他记事起,他总感觉“父亲”这个形象总是过分模糊的,不论是逢年过节,都很难看见他出现。父亲回来的日子,家里好像过节,一向冷着脸的母亲那天也会特意打扮一下,做满桌子的好菜。然而对方却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到家之后,说几句话,很快就要离开。
从小到大,苏海总是努力做到最好,做到第一,那些奖状是他在父亲回来时为数不多能拿来炫耀的东西。他把自己的奖状递给爸爸,而爸爸则把自己获得的勋章别在他的领口。模糊的记忆中,苏海依然能记得,父亲将自己抱起,胡渣蹭着他的脸说:“以后我们小海也会成为了不得的小英雄!”
小苏海用那稚嫩的嗓音回应道:“我会跟爸爸一样,把受困的人都救出来,以后就让我给你戴奖章!”
然而苏海终究没有等到给父亲戴上奖章的那一天。十岁那年,苏海他们的故乡迎来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台风、洪水,他跟着妈妈很快撤到安置点,电视新闻上穿着橘色救援服的消防员驾驶着冲锋舟、橡皮艇在风雨颠簸中一次次冲向困着幸存者的建筑物,一次次地将他们接上小艇,送去安全地点。
当时消防部队还没有改革,苏海的父亲是消防中队的中队长,他比任何人冲得更快,也更深入灾区。大雨连下三日,地处下游紧靠山脉的村庄随时都有可能被泥石流覆盖,为了能尽快让所有居民撤离,身为中队长的男人昼夜不停地执行着救援行动。
第四天雨势减小,村庄中的人也都大半车里,而他听说还有一户老人被困家中时,毅然决然转回身去
。当时已有通信人员警告救援组必须尽快撤离,山土蓄水量已到达顶峰,随时会发生泥石流。可他们是消防战士,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撤离往外去,他们却必须转过身去,一路逆行。
那天,他的冲锋舟本来已离开了村庄,那两名被困的老人也安然获救。然而为了确认村庄内是否还有其他被困人员,男人多留了五分钟。只是这五分钟——山洪铺天盖地轰然降临,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队长究竟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的身影……
苏海在父亲的葬礼上看着那些为他父亲痛哭流涕的村民,他回头望向母亲,女人一张脸灰扑扑的,木然地望着他们。过了很久,他才听她声音不大地开口道:“你们哭有什么用,哭了,我老公能回来吗?哭了,你们能让我儿子的爸爸醒来吗?既然都不能,还哭什么呢?”
他看着母亲揪着爸爸战友们的衣领,一遍遍痛骂一遍遍捶打:“你们把我老公还回来!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回来!你们把他还回来啊!”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需要每年等待“那几天”了。苏海看着他妈妈将父亲曾经的勋章收起,把他的那件武警消防制服锁在柜子里。可苏海却总有一身反骨,不论母亲怎么样封锁有关父亲的一切,他都会想方设法地把这些从柜子里又翻找出来。每当他一个人感到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做选择时,他望着父亲书房里面挂着的那些勋章与锦旗,曾经属于他的那一身蓝色制服,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隐隐发芽。
二十四岁,他大学一毕业就立即报名参加了消防员招录,所有这些事,他都是先斩后奏,等他妈妈知道时,他已经身处新训大队了。一年时间,他们母子俩连句话都没有说过,一直到他转去了消防站,他们才第一次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女人阴阳怪气
道:“你是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你心里要清楚,干这行到底是什么结果。你爸是怎么没的,你不知道吗?”
苏海却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反驳,不多话,像个闷葫芦。后来母亲节她又来了,看似是想要和儿子和解,可实际上依然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让他退出消防队。
这一次她不再强硬,而是软化了态度:“妈已经五十岁了,我不年轻了。公司的事情,我处理起来也慢慢有些力不从心。我这么大一个家业,除了给你还能给谁呢?你也心疼心疼妈妈吧,这些年我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爸已经没了,我做了寡妇,你不能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吧?那我这些年赚这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苏海不知道该怎么劝,面对别人他倒是巧舌如簧,但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他根本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能够真正说服对方。
他只能干巴巴地回答她:“我的训练成绩一直不错。现在的技术比以前也好多了,我们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
“可你是人!再好的设备再好的技术,面对山洪、野火,面对那些爆炸的化学物,你能逃得了吗!”一向强硬的女总裁在这一刻却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一个害怕失去丈夫后又失去儿子的女人。
“可有些事正因为危险才应该有人去做啊。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但是,既然我爸当年能撑下来,那我也可以。”
苏海其实没有那么自负。他当然知道人是肉体凡躯,面对大自然的力量,他们显得太渺小了。但就如他告诉母亲的,有些事情不能因为危险就避开,不能因为害怕就退缩。别人怕了,躲开了,总归得有人冲上去把这些事扛下来。既然父亲当年能够做到,那么十几年以后的今天,他也一定能够做到。
他还等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将那枚勋章挂到父亲的领口,让
他也能为自己骄傲。
苏海穿着灭火战斗服一路冲上了二楼,他和马柏如一对,通讯器里忽然传来韩凯的声音:“听得见吗,苏海。”
工厂外的开阔处,韩凯操纵着无人机慢慢爬上楼梯间,车间之间快速穿梭。听到苏海的回应,他立刻道:“宏哥和阿维刚刚已经整合了目前工厂内的情况。你妈妈应该是为了救人又返回了车间。我刚刚又搜寻了一遍,还有三名被困人员在三楼消毒室的侧面隔间。那边四面隔音,没有办法进行询问,需要直接开门进入。但由于是在消毒室,进入时可能会将外部火苗带入,请你注意安全!”
“确定是三人吗?”苏海看了一眼马柏如,对方心领神会,立即给队内人员发去消息,“三楼有三名被困人员,请求支援一人。”
“确定是三人。我刚刚已经利用无人机热成像仪看过了。内部温度暂且比外部要低。开门时小心灌入火苗。”
韩凯说完以后,再次确定了一次苏海他们的位置:“再往前十米就到了。支援到了吗?”
王志刚这个时候已经从楼下赶过来和他们点了点头。三人利用水管降低周围温度,一同默数了三个数后,破门而入。
门后发出一声惊呼,探照灯的光照在被困三人身上,苏海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中间的女人——两名女工正小心翼翼地扶着陷入昏迷的李总,她腿上的丝袜因为火烧、高温和皮肤贴在了一起,虽然在短时间内将两名女工从危险地点拽到安全区等待救援,她自己却因疏忽,造成烫伤。马柏如和王志刚立刻上前分出一枚面罩递给两名女工,他们分别将人救出后,苏海则弯下腰,打横将母亲抱了起来。
抱起她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来这么轻,然而这小小一点分量却已然撑起了他的全世界。苏海飞快下楼,正好二班的灭火小队也已经冲
了上来,身前是一片漆黑废墟,身后是水柱升起。他顺着安全出口一路狂奔,这速度远胜过他过去任何一次救援任务。三层楼的距离,对于苏海来说不过是眨眼工夫。当他把母亲送到外面的救护车上时,他看见女人双眼慢慢睁开。
那一眼,她什么话都没说,隔着面具,苏海却知道她已经认出自己了。医疗人员将她安置在担架上,为她戴上监护设备和氧气面罩,救护车的门就这样在苏海面前关上,其他人都有家属、同事陪护,而苏海在将要上前的那一刻,却终于还是退了回来。
一直到有一巴掌在他身后猛地一拍:“愣着干嘛呢!”
苏海这才回过神。扭头一看,赵站长正皱眉催促他:“上车啊,那不是你妈妈吗?”
“可是……”
“什么可是?没有可是。这是命令,上车陪护。”赵映旗说完朝救护车司机做了个手势,趁车停下立即拉开车门把苏海给踢了上去。
上了车以后,苏海终于将脸上的面罩摘去。汗水浸透了他的衣领和额发。他有些忧心地坐在母亲身旁。看见对方将手微微抬起,连忙凑上前去,声音低颤着喊了一声:“……妈?”
女人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面庞,她摸着大男孩的眉眼、鼻梁,还有他汗渍渍的额头,半晌才沙哑着说:“真像啊……”
真像啊,你们父子俩。她看着他的儿子,望着他这一身战斗服,眼中渐渐蕴起泪水,那一刻,母子之间长久的争吵终于到了终点。他们都安静地坐着,不在试图说服着对方。救护车的声音在城市间盘旋,进入医院之后,苏海也守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
有些事是很难找出正确答案,就像母亲偶尔自私的爱与孩子无私的理想,那永远不可能淡逝的忧心与对方的工作环境。
但大家总归会找到一个平衡,一个让两个人能够更好和睦相处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