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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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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太太气得脸都歪了, 冲上来劈头盖脸骂道:“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侮辱和欺凌!你给我听清楚了,连夜把医药费还给乔家,但凡少还一文钱, 我即刻叫你身败名裂,留在上海念大学?做你的春秋大梦, 明天一早你们一家就给我滚出上海!”

闻亭丽铁青着脸, 其实早在乔太太刚才过来找她麻烦的那一刻,她就预料到此人会抵赖和反悔, 白莉芸现已怀孕,那么当初她那些自保的手段对乔太太也就毫无震慑力了,乔太太说不定早在等着出这口恶气, 那终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不由有些愣神。

乔太太误以为闻亭丽被这话所慑, 恶狠狠扬起胳膊, 瞅准闻亭丽的脸颊便要打上去:“原来你也知道怕?当初你敢招惹杏初, 就该料到乔家有的是法子搓磨你,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样的小贱人只配邱家那小瘪三!”

闻亭丽反搡乔太太一把,谁知乔太太正全力冲过来,她非但没能推动,反而将自己的肩膀撞到了墙上, 乔太太的巴掌趁势追到脸上, 闻亭丽心知躲不过去了, 闭眼冷笑道:“活这么大岁数只有这点识见, 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 我凭我自己的本事也能在上海站稳脚跟!”

“就凭你?”乔太太笑声尖利。这一巴掌她使了十足的力, 一旦落在脸上, 少不得打出血来。

闻亭丽无路可躲,咬牙告诉自己:永远别忘了这一巴掌的滋味。

往后被人瞧不起时,甚或遇到困难想要退缩时,就马上将这部分记忆挖出来警告自己:往前走,自己要给自己争气!

然而,木着脸等了半晌,那巴掌都始终没打下来。

一睁眼,就看见乔太太的胳膊被牢牢格在了半空中。

乔太太也是满脸惊愕,因为架住她胳膊的人是陆世澄。

过道那扇专供贵客出入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陆世澄皱眉看着乔太太,仿佛自己只是凑巧路过,因为嫌乔太太挡了自己的路,才格住了她的胳膊,他的身边,还站着邝志林和仙乐丝的祝老板,这两人都是一脸错愕。

“陆先生?”短暂的震惊过后,乔太太气咻咻地说,“你们来得正好,这个闻亭丽是你们务实的学生吧,她是个骗子!当初她使计骗了我们乔家一笔款子,我提醒她偿还,她竟像个流氓似地打我,我正要把她扭送到巡捕房去,还请你们帮忙做个见证。”

说话间试图抽出被擒住的那只胳膊,并继续伸长另一只胳膊去抓闻亭丽的头发。

闻亭丽因为尚未回过神,就这样被乔太太使劲抓了一下,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凶狠地反揪住乔太太的头发,同时两手格住乔太太的肩膀,竟是寸步不让。

陆世澄再次闭了闭眼,邝志林和那位祝老板也都愣住了,这漂亮小姑娘打起架来竟这么凶。

乔太太没想到闻亭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手,情急之下使劲抽自己的胳膊,结果抽了好几下,都是纹丝不动。

“陆先生?!“乔太太不可思议地回望陆世澄,“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世澄面无表情看着她,邝志林忙说:“陆先生是个文明人,他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

乔太太既惊又恼:“陆先生没看到是闻亭丽先动的手吗?暴力也是她先暴力的,我立刻叫警察来抓她,这小贱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又指指自己,态度十分强硬。

邝志林露出些许讶色,忙对乔太太说:“这位闻小姐既是务实的学生,轮不到别人来教导,乔太太接下来是要报警也好,还是找人帮忙也好,都随你的便!至于闻小姐,陆先生就先带走了。”

等邝志林说完这番话,陆世澄这才一把松开乔太太的胳膊,又将闻亭丽的手从乔太太肩上扯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站到中间,让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闻亭丽正忙着还击乔太太的五爪功,不防被陆世澄拉开了,待要再冲上前,陆世澄的胳膊却拦在她身前,她喘吁吁抬头,冷不丁对上陆世澄的视线,他垂眸看着她,但眼底没有半分指责和轻蔑,反而像在善意提醒她:再闹就不好收场了。

闻亭丽收回手,不声不响任陆世澄把自己拉到一边。

陆世澄这才转头对乔太太颔了下首,仿佛该交代的已经交代清楚了,然后,便旁若无人领着闻亭丽向外走。这光景,竟有点像家长过来领走自家闯祸的孩子。

乔太太在原地呆站着,忽然眯了眯眼,厉声说:“陆先生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别看这姓闻的年纪小,她一贯会耍手段,前一阵她还勾搭过我的儿子,后因为我儿子不肯理她了,又跑去跟麒光不清不楚,她这样的人,你——”

陆世澄倏地回头扫向乔太太。

乔太太只觉得那目光寒光凛凛,不由得噤声。

邝志林低喝:“乔太太慎言!这些话陆先生不爱听。”

乔太太怎肯忍气吞声,便改而对着闻亭丽的背影讽声笑道:“我说你今晚为何这样嚣张,原来是搭上了大靠山,我告诉你,那可是白纸黑字的账单,天王老子来了也赖不过去!明天各家报纸上就会见真章,我看到时候哪家大学敢录用你。你别装聋作哑,你是不是打算让陆先生替你还?原来你所谓的‘自己的本事’,还是像你娘一样只会依靠男人!”

“闭上你的嘴!”

闻亭丽一怒之下,从书袋里举起一样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你们乔家出了多少医药费,我可以一分不少还给你,退钱时律师会出公证文件,省得你乱作文章!你心里很清楚,那晚要不是你指使邱大鹏带他的儿子上门提亲,我父亲不会被打成那样,所以这笔医药费你们乔家应当该赔。现在把钱退给你,不是因为理亏,而是我不想再被无耻之徒继续纠缠,还有——”

她骄傲地抖了抖手里的那张支票。

“这叫育英奖学金,历年来只颁发给在校外重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学生,英才不常见,不巧我就是。”她扬眉笑了笑,“看清楚了吗!这笔钱,每一个子儿都是我凭自己本事挣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陆世澄目光一漾,深深看她一眼,那位祝老板上上下下打量闻亭丽,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样子。

乔太太五官都气变形了,只恨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驳闻亭丽,她恨恨然瞪向陆世澄,方才他一味拦着她,这会儿闻亭丽对着她张牙舞爪,倒不见他过来制止,摆明了在偏袒!

闻亭丽把支票放回书袋:“最迟明早我就把你的臭钱退给你,你等着律师的电话吧。”

刚要走,迎面走来两个人。

“哥,你都过来接嫂子了,干吗又急着走?”乔宝心拖着乔杏初,“我们去找妈,让她跟你说。”

乔杏初待要接妹妹的话,不料看见闻亭丽,整个人僵在原地,闻亭丽冷冷地从他身边擦过,脸上似乎受了伤,他情不自禁返身追上两步,就注意到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在一起。

他微微一惊,等到醒过神,才发现陆世澄也在淡淡打量他。

乔杏初满腹疑团,只得停在原地跟陆世澄点头打招呼,忽听后面乔太太哭道:“你们怎么才来……姆妈快死了!”

“出什么事了?”乔宝心和乔杏初急步迎上去。

“快给巡捕房的林督查打电话。”说话间,乔太太一把薅住儿子的衬衣衣领,“杏初,你看看你当初找的什么货色,枉你口口声声说她好,结果她回头就把你妈打成这样。”

乔杏初忍不住打断母亲:“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二位不必急。”邝志林走过来对乔杏初和乔宝心说,“闻小姐已经去找律师了,双方发生冲突时,碰巧我、邝老板还有陆先生都在场,如有需要作证之处,我等绝不推辞。”

乔太太眼神闪烁,这时,一班学生也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先前赶上真理乐团登场,客人们都留在场子里听演奏,音乐声一停,才注意到后头的动静,集体找过来,不料看到走廊里的陆世澄,不免有些意外。“陆、陆先生?”

陆世澄和闻亭丽穿过人群向外走。

走出去好一截路了,闻亭丽才想起自己忘了跟陆世澄道谢。

她抬眼看看陆世澄的背影,方才的事哪怕再来一万回,她也会跟乔太太打上那一架的,只是这会静下来,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她可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打架,不巧这熟人还是陆世澄。

“陆先生,刚才谢谢你。”她清清嗓子。

陆世澄停步回头,目光在她脸上一凝,指着她的脸颊做了个手势,旋即收回视线,回身下了楼梯。

闻亭丽一愣,赶忙从书袋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镜,一看才知道,脸颊上和脖子上多了好几道伤痕,好在不算深,但也需及时上药处理。

她心头暖暖的。陆世澄的态度跟先前刚露面时一样,对她的所作所为,既没有鄙夷,也没有嘲笑,更没有自以为是对她提任何建议和要求,有的只是贯穿始终的善意。

赵青萝和燕珍珍听闻此事,急三火四寻过来,看到闻亭丽脖颈上的伤口,两人倒抽一口气:“乔太太打的?那老妖婆竟下这么重的手!”

闻亭丽把头埋到两人肩上,闷闷地说:“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现在没力气细说,回头再告诉你们。”

赵青萝心疼地扶住她:“那我们先扶你回座位歇一会,这附近就有药店,我和珍珍去替你买药。”

“回舞池做什么。”燕珍珍没好气地说,“等着那妖婆继续刁难闻亭丽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叫车送她回家才是正理。”

闻亭丽听燕珍珍一口一个“老妖婆”,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跑,跑也没用,你们俩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先去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重新回到仙乐丝的二楼。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舞台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板等人的指引下,同学们有秩序地陆续退场。

眼看挤不进去,三人只好顺着人潮出了仙乐丝,刚出楼,就听到乔太太厉声说:“我知道您一向维护自己的学生,但您不能听信邝先生的一面之辞,我的伤口林督查已经验明,闻亭丽欠账的事只需一问慈心医院的账房就知道了,证据全都摆在眼前,今晚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会立即以诈骗罪和殴打罪起诉闻亭丽,到时候不只这学生完蛋,贵校的名声也会因此而蒙羞,您确定要为了一个品行不良的学生跟乔家打这场官司?”

米歇尔瞥见闻亭丽,掉头朝她走来:“这件事后果很严重,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场跟乔太太认错,如能争取到她的谅解,这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快跟我去向乔太太赔礼道歉。”

赵青萝和燕珍珍焦急地对闻亭丽使眼色,她们都知道米歇尔是乔太太的好朋友,乔太太吃亏,米歇尔势必会帮乔太太出头,这番话听似合理,实则暗藏杀机,一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眼下可是升学的关键时机,弄不好会影响前途的。

“我不会道歉的。”闻亭丽不卑不亢地说。

“你——”

“邹校长听见了吗?”乔太太拔高声调,“这凶徒骗钱又伤人,却毫无愧疚之心,这样的劣等学生,您确定要给她签发毕业证?”

邹校长凛然地说:“首先,祝老板和邝先生均可作证,您和闻亭丽之所以起冲突是因为您不允许她报考上海的大学,您公然侮辱闻亭丽的父母,还要求她们一家子连夜滚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让,由于您一再挑衅才引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二,当初乔家跟闻亭丽达成过什么协议我不清楚,但此前您从未控告过闻亭丽骗钱,而经过今晚一事,她已决定将乔家此前垫付的医药费如数退给您,只有在规定期限内不还,才有拖延或是诈骗之嫌,您口口声声指控她诈骗,却拿不出闻亭丽写过的欠条,这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并且有污蔑之嫌。”

乔太太一时语塞,乔杏初和乔宝心再也看不下去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朝自家汽车走:“您先回家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处理。”

乔太太脸颊上仍有些红肿,目光里更是涌动着戾气,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怎肯就此罢休,瞟一眼街旁一辆静悄悄的黑色洋车,挣扎着停下脚步,众人顺着看过去,那是陆世澄的车,他下楼之后一直坐在车里,看样子是在等邹校长。

闻亭丽只当乔太太又会发难,但她大约是怕得罪陆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冷笑着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我就等着闻亭丽带律师上门了,医院的账单我已经令人拿来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记住,今晚她十二点必须还钱,否则乔家有权利起诉她!”

听闻此话,邹校长不免露出忧色,普通人请律师少说要花几日工夫,都这么晚了,一个学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谁知闻亭丽冷然道:“乔太太自管等着吧。”

乔太太讽笑道:“你们听听,一个家徒四壁的学生能随意差遣知名律师帮她出面料理债务。闻亭丽,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面子,邹校长,务实的校训是‘求真、自强、慎独、无畏’,闻亭丽利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在外头找人帮她出头,您却毫不管束,您不觉得讽刺么?”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邹校长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据我所知,闻亭丽前后交过无数个男朋友,我最瞧不起这种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货色,您只知包庇闻亭丽,却连她的底细都没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们务实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陆世澄在车里坐着,眉头却越皱越紧,邝志林看在眼里,果断推开门下车:“乔太太。”

“妈!”这回出声制止乔太太的是白莉芸,她死死攥住乔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恰在此时,有两个人分开人群挤进来,其中一人接过乔太太的话头说:“男人?什么男人?”

众人愣了愣,来人是知名导演黄远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律师的得力助手——刘亚乔小姐。她也是务实毕业的,在场不少学生都认识她。

说话间,黄远山一眼就找到人堆里的闻亭丽,一望之下,口里“嘶”了一声:“哎哟,不是叫你护住自己的脸,你这样叫我怎么顺利开机!”

趋近一看,又庆幸地一拍胸脯:“还好只是皮外伤,这几天吃得清淡点,养养就好了。”

转身看见乔太太:“江姨?!”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太太黑着脸问。

“闻亭丽叫我来的啊。”黄远山愣了愣,“等等——难不成刚才跟闻亭丽打架的人是您?”

乔太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她叫你找律师的?”

“对啊。”她把刘亚乔拖到自己身边,“这是刘律师,包大律师最得意的门生。”

“她叫你找你就找?”

黄远山错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戏的女主,在外头遇到麻烦了,她不找我找谁?”

说着嗔怪地说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做什么。刘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说吧。”

刘亚乔冲乔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刘,是包律师的助手,受黄女士所托,来处理闻小姐与乔太太之间的财务纠纷。”

闻亭丽冷冷地开腔:“律师,我找来了,的确动用了一些社会力量,可惜这力量并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黄远山女士。钱,我也准备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谁讨来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实力赢来的育英奖学金。刘律师业已到场,你我即刻可以办理手续,除此之外,针对你对我人格上的污蔑,我会依法保留回诉的权利!”

在场的女学生们早已是心潮澎湃,听到此处,不约而同为闻亭丽鼓起掌来,潮水般的声浪中,乔太太捂住胸口闭眼喘息,乔家的几个晚辈趁势把气得乱颤的乔太太架到车上,上车前,乔杏初把住车门看了闻亭丽一眼,目光里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这一眼,便带着惭色上了车。闻亭丽冷冷移开目光。

倒是白莉芸大大方方过来对邹校长道歉:“母亲抱恙多日,适才又贪杯,酒意上头说了些糊涂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历来是非常钦佩您的。”

又对着闻亭丽欠了欠身,这才上车去了。

那边邝志林也回到了车上,只是面上仍有些惊愕,对陆世澄说:“想不到闻小姐这样会处理问题,我本以为她会一味巴着邹校长替她出头,甚或是向少爷求助,毕竟谁遇到乔太太那样的人都会犯难,没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对策了,小小年纪,倒是敢做,也敢当。”

他惭愧地摇头笑起来:“怪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陆世澄翻开文件,面上虽毫无波澜,目光却定在纸上好一阵没动。

邝志林说完那番话,心中默想,万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约都是这样早慧吧,转头看一眼陆世澄,才发现陆世澄似在出神,他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转头看着车外笑道:“我去问问邹校长大概什么时候走。”

那一头,黄远山正无奈地对闻亭丽摊手:“好了,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闻亭丽亲热地挽住黄远山的胳膊:“那怎么办,看来我只好在黄姐的新戏里贡献百分百的演技作为弥补了。”

“你们都听见了,这可是闻亭丽自己的说的。我给她规定了任务:这部片子要么叫座,要么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记得去电影院品鉴闻亭丽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们尽管批评,这部没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伙都满意为止。”

大家热热闹闹说笑几句,就去找邹校长表达谢意。

这厢邝志林和邹校长刚上车,忽听车窗外面响起闻亭丽的声音。

“邹校长,刚才谢谢您了。”

邹哲平说:“不必向我道谢,不论是作为校长,还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都认为你没错。请记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没人有资格剥夺你受教育的权利。”

闻亭丽涩声说:“可我还是要谢谢您。正因为有您这样的好校长,我才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往后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时,不至于因为自轻自贱走到歧路上去。”

邹哲平也颇感慨的样子:“不,要不是发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难,这都是我这个校长的失责之处,记住了,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难题,第一时间来找我,刚好我这里有几本关于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

“学生一定会认真拜读。”闻亭丽郑重接过。

邹校长又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他们二位还在车上等着,今晚要不是白龙帮闹那一下子,世澄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专程来一趟。”

紧接着,就听到闻亭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陆先生,邝先生。”

邝志林早习惯了闻亭丽这股自来熟的劲头,况且打过这几次交道之后,他对这样的聪明人实在反感不起来,于是含笑点头:“闻小姐好。”

陆世澄却并未回应,而是亲自下车帮邹校长开门,接着绕到另一侧的前座开门。

闻亭丽忙又跑到陆世澄身后,轻声说:“陆小先生,今晚的事谢谢你。”

陆世澄默了两秒,转眸看她。她笑容满面,语气诚挚而活泼,要不是脖子上还留有抓痕,实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过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对她摇摇头,他先前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邝志林在陆世澄身边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爷在说什么,但是这话闻小姐未必能猜准,正要下车帮忙做翻译,却听闻亭丽噼里啪啦地说:“您当然帮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观,但您和邝先生却主动出面帮忙作证,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陆世澄专注地听她说话。

邝志林和邹哲平在车上瞧着这一幕,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有点好笑。这话一说,换作别人恐怕就会闭嘴了,闻亭丽却兴致不减:“饭我已经请过了,陆先生平日太忙,我也不便再三打搅,这样吧,等我的电影上了映,我送您和邝先生几张头等电影票,这部戏一定很受欢迎,我保证您不会失望。”

邹哲平笑着对邝志林说:“不错,我们务实教出来的孩子就该这样爽朗自信。”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闻亭丽这份超乎常人的自信,状似认真想了想,没有立刻答腔。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含蓄的拒绝态度了,闻亭丽:“陆先生是怕确定不了时间对不对?没关系,那么到时候再说,今天先不打搅陆先生休息了。”她礼貌地退到一边。

陆世澄拉门上车,示意司机开车。

邹校长隔窗嘱咐闻亭丽:“办完乔家的事,你就赶快跟刘小姐和黄女士一起回家。记住,冷静、克制、讲理。一有不对头即刻给我打电话。”

“您放心。”闻亭丽在外头点头。

车往前开了一段,邹校长仍感慨万千:“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家里遇到那么多事,她却始终坚强乐观,关键是,从不自轻自贱,你看她,站在那么多家境优越的孩子当中,可她似乎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最好,这份心性,真正难得。我猜小闻的父母一定非常爱护她——对了,世澄,你跟她好像很熟的样子,你们之前见过吗?”

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世澄?”邹校长一连唤了两声,陆世澄才骤然回过神来,转脸看着邹校长,定了定神,指一指手边的文书。【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刚才说什么?】

***

陆家的车一走,黄远山走过来搂住闻亭丽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干吗拐着弯送人家电影票,你看上陆世澄了?说实话,眼光真不错,刚才的事,换作别的男人,怕是不等你开口就挟恩图报了。”

闻亭丽露出一副被黄蜂蛰过的表情:“谢谢,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关系。我这是向人家表达谢意,再说人在江湖走,多个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这样的正派人,结交一下总没坏处。就是陆先生这人……实在不好接近。刚才你也瞧见了,他一看到我,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带着火会烧着他似的。”

黄远山意味深长一笑:“你啊,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他这是……咦,你才多大,就决定一辈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说:“换我也这样想,人家谈个恋爱是图开心,闻亭丽谈场恋爱差点赔上一家人的命,你们也瞧见了,乔太太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个乔杏初一句话都不说,我看他比乔太太可恶多了。”

“他能说什么?维护闻亭丽,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维护乔太太呢,不免愧对闻亭丽,只好一句话都不说了。”

刘亚乔拎着公文包含笑提醒:“我们该出发去乔家了。闻小姐,你的款子准备好没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准备好了。”闻亭丽忙说。

燕珍珍叹息:“这笔款子一赔出去,你可就更穷了。“

黄远山趁势说:“所以闻亭丽就该多拍几部电影,等她出了大名,这点钱对她来说只是小数目。”

闻亭丽没接腔,闷闷地把刚才邹校长送她的几本书塞进书袋,不料从书页里掉出来一张东西,捡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礼物的钱补给你了。”

“可这也太多了。”

“还不是怕你太困难想帮你一把,咦,好端端怎么哭了?”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邓院长,两位长者明明性格迥异,风骨上却如出一辙。

***

抵达乔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从外头看,乔家依旧是朱甍碧瓦,一派辉煌气象,但,大约是夜里太安静的缘故,走进去,一股萧瑟之感扑面袭来,负责接待闻亭丽一行的是乔宝心。

乔太太大约是闹累了,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在刘亚乔的公证下,乔宝心代替母亲签收了这笔款子。

最后乔宝心对闻亭丽说:“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齐抬头望向外面的花园,四下里寂静无声,银色月光撒了一地,忽听扑棱棱作响,一只白色飞鸟穿透青色的薄云向浩瀚的夜空飞去。

闻亭丽仰头追随着那飞鸟离去的痕迹,几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抱着幻想踏进这座华丽的宅邸,她以为搭上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殊不知这只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梦醒时分,这幻境会变成一把尖利的刀,扎透她的皮肉。

一阵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里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伤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乔宝心怅然开了腔:“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姆妈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开导她。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姆妈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只是,近几年爹做生意总是失败,我祖父在家里历来是说一不二的,我姆妈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还整天听族里人的冷言冷语,渐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亭丽,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姆妈她……”

闻亭丽忽然反身一把攥住乔宝心的手腕,沉声道:“有机会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假如你不想变成第二个乔太太的话。”

乔宝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处境没资格说这话。”闻亭丽笑了笑,“但宝心,请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将来只要你愿意向我求助,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乔宝心的表情慢慢由惊疑变为感动,低头出了一回神,带笑叹口气:“我未必有你那样的勇气,不过……嗯!我会把握机会的。”

一行人走出乔公馆,忽然有个下人追出来。

“闻小姐,这是我家小姐让我交给您的。”闻亭丽认得是乔宝心的奶妈,略一犹豫,接过那东西。

那是沉甸甸的一个信封。

她故意落后众人几步,一边走一边拆,里面却是厚厚的一沓现钞,加起来足有数千之数。

她不由诧住,乔宝心绝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翻开信封,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很旧的电影票。

那是上半年在大光明影院上映的《丽人行》。

闻亭丽心中一刺,那是乔杏初第一次请她出去看电影,电影票的后面,写着两个字。

【抱歉】。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乔杏初的字迹。

她讽刺地望着这堆钱和物,迟来的告别,还是自以为是的补偿?

她心里五味杂陈,回身叫住那奶妈子:“麻烦您把东西拿回去。”

奶妈却埋头跑进了大门。

闻亭丽待要追,乔公馆那两扇厚重的乌门却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只得退后两步向上看,越过花园院墙,隐约看见乔公馆的二楼露台上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尽管隔着垣墙和花树,但闻亭丽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毫不犹豫将电影票撕成碎片,随后,扬手一挥。碎屑纷纷扬扬,如同碎雪洒落一地。

那人沉默地望着这一切。

“怎么了?”黄远山等人围上来。

闻亭丽将那沓钞票塞回信封递给黄远山:“黄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东西退给乔杏初。我们走吧。”

说完这话,她踏在那堆碎屑上,拉着几人潇洒离去。她身后,那道露台上的人影,同那座萧瑟的华邸一起,慢慢融进苍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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