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顾崇岭这厢堪破幻境后, 那两个无面人还对着他穷追不舍,学着祝黛灵的口吻不停同他说话, 听得顾崇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一路疾驰,不知往前走了多远,终于是来到了一座城池前。
城门紧闭着,伸手抓住门上铜环,便传来了冰凉彻骨的触感。
他知晓门后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按照他记忆中的路线,唯有穿过此城, 方才能抵达千波洞,也才能找到师弟。
顾崇岭深吸一口气, 推门而入。
那两个无面人也终于停住了脚步。他们没有五官, 但却像是在门外深深地凝望着顾崇岭走上一条死路。
顾崇岭扫他们一眼, 飞快收起了目光, 然后大步向前。
门后的街景, 就如画卷上被稀释后的水墨,越是向前, 印在眼中的景象便由浓转淡, 最终前路彻底隐入一片雾中。
顾崇岭淡笑一声:“是境魔无力再造幻境了?”
他喃喃道:“看来只须等道君破开此境就是了。”
话音方落,雾中蓦地响起一道声音:“你还敢来?”
顾崇岭恍惚一瞬, 抬眸望去。
浓雾之中,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形缓缓显露出来, 同样身着玄金二色的服饰,只是纹饰更为精细。
“师尊……”顾崇岭喃喃出声, “师尊为何在此?”
“我听闻你师弟被困, 便忙不迭赶了过来。我知你素来自私, 从不讲同门之谊, 若等你来救你师弟,只怕他早已死透了。”男子神情威严地吐出声音。
顾崇岭脱口而出:“我不,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为师伤重,修为倒退,眼见要步入衰老的境地,你可曾救过为师?”
顾崇岭后退半步,问:“师弟呢?师弟何在?”
男子微微侧身,少年时期的宁泉从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冷着一张脸唤:“师兄,你为何丢下我在千波洞?”
“并非如此,我是去寻人手了,我……我有心魔,我过不了幻境这一关,须得有人助我才行。”顾崇岭急声道。
男子一把抓住他:“有心魔?照日台功法特殊,从未有弟子生出心魔。怎么偏偏出了一个你……你后退作甚?可是觉得愧对为师?”
顾崇岭用力闭了闭眼:“师尊,是幻境吗?凉薄之人该是师尊。师尊不应该出现在此地。”
“你以为我是幻境?”男子冷笑两声,一把掐住了顾崇岭的脖颈。
顾崇岭想也不想就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
男子声音更厉:“你是要弑师吗?”
剑与扇相撞。
二人都取出了法器。
“师兄!师兄你醒醒!”
顾崇岭感觉到有人在摇晃自己。
他睁开眼,对上了师弟的面容。
师弟冷冷垂目:“你如何敢对师父动手?”他说完,朝着顾崇岭压了上来。
顾崇岭喉中爆出一声怒喝,本能地将师弟打飞出去。
不知何时刮起了冰凉的风,风灌入他喉中,撕扯着他的喉管与脏腑。顾崇岭跪地吐了口血:“是我冷酷薄情吗?可活下来,乃是本能……”
他连忙朝着师弟的方向走去。
祝黛灵听见怒喝声赶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顾崇岭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洼,朝着倒在地上的少年走去,而后一头栽倒,眼见脑袋要磕在漆黑的洞壁上。
祝黛灵遥遥用灵力将他一扯,拉住了。
“顾道友。”祝黛灵三两步走近,没想到这么会儿功夫,顾崇岭就变得这般狼狈。
顾崇岭艰难撑起眼皮,看见祝黛灵的第一眼,他道了声“得罪”,然后飞快地伸手去揭祝黛灵的帷帽。
祝黛灵微一仰头,但还是没躲开。
帷帽一角飞扬起来,顾崇岭借着稀稀落落的光,清晰瞥见了祝黛灵的五官。
他呆了一瞬,而后如释重负:“不是幻境了。”
祝黛灵蹲身来:“嗯,境魔跑了。”
顾崇岭轻轻抽着气:“想必是道君的功劳……我却还是中了幻境的招。”
一直无声无息的衍霄,这会儿却是忍不住插了声:“并非我的功劳。”
祝黛灵禁不住舔了下唇,哦,这会儿倒是开口了。衍霄道君果真正人君子,明明他的功劳更大,却不肯贪半点。
但一想到自己装说要亲他,他还装死……这个正人君子的含量,似是又打了点折扣。
祝黛灵按住念头,继续问顾崇岭:“顾道友的修为也并不低,怎么会受伤这么重?”
顾崇岭一笔带过:“我来时,便伤得厉害了,只是不曾显露。”
他指了指不远处,“我方才似是将我师弟当做了幻境,伤着了他,你替我带他走吧。”
祝黛灵顿了顿,轻笑道:“这话说的,难道顾道友不跟我们走吗?”
顾崇岭缓缓地摇了摇头。
而此时衍霄走近,蹲下来,伸手摸索两下。
祝黛灵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牵住他的手指,最后将之按在了顾崇岭的腕上。
衍霄只抚了下他的手腕,便道:“金丹破碎,是活不长久了。前两日未见端倪,是用了丹药掩盖?”
顾崇岭艰难地点了下头。
他似是迟疑纠结了很久,终于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道君能否带我师弟回重霄门,不要让他回照日台?”
衍霄道:“不妥。”
顾崇岭目光一黯。
祝黛灵插声:“听顾道友话中的意思,是照日台不好?”
顾崇岭道:“重霄门更好。”
“那却是你想错了,只怕重霄门更不好。”祝黛灵语气淡淡。
衍霄垂下眼,攥了攥指尖。
顾崇岭听见祝黛灵这话也呆了呆,然后才勉强一笑:“也、也是……那,当我不曾说过吧。”
祝黛灵却好奇得很:“照日台待顾道友十分不好?”
顾崇岭沉默了下,却道:“很好。”
那就怪了。
“你们走吧,届时请道君传信与照日台,让人来接我师弟就是。”顾崇岭终于难掩虚弱地抵住了洞壁。
祝黛灵问:“你准备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等死?”
顾崇岭抬起脸,冲她笑了笑:“我知晓道友是关切我,但我……”
“金丹破碎,死亡的过程会很长很痛吗?”祝黛灵打断问。
顾崇岭没有回答。
祝黛灵又开了口:“若是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死在我手中如何?”
顾崇岭又一次呆住了:“……啊?”这道友真是关切他吗?
祝黛灵祭出摄魂刀:“你看,只消往你脖颈上砍上一刀,你的魂魄便会离体,进入刀身。从此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顾崇岭:“啊?这,这……”
“不好吗?这样你其实还算是活着,只是失去了人类的躯壳。”祝黛灵循循诱之。
顾崇岭神色变幻,很快便下了决心,往祝黛灵跟前一伸脖子:“来罢。”
祝黛灵正准备劝他“我手法还行不会很痛”呢,这下话倒咽了回去。
“我来。”衍霄出声。
祝黛灵一下想起来,他杀史永的时候,还特地叫她扭过头。
祝黛灵推开了他的手,横刀在顾崇岭颈前,问顾崇岭:“顾道友害怕吗?”
顾崇岭:“有些,但你说得对,总比漫长地等待死亡来临更好。对了,记得将我尸身焚烧干净。”
这要求怪异,但祝黛灵点了点头,同时伸手缓缓将帷帽边缘卷起来。
她的容貌,再次毫无遮掩地映入顾崇岭眼中,顾崇岭怔忡一瞬时,祝黛灵挥出了刀。
祝黛灵轻声道:“这样就不会怕了。”
顾崇岭的尸身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祝黛灵低头擦了擦刀身,然后抓起了一边衍霄的手,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颊上,问:“道君摸到了什么?”
衍霄一怔,指尖都绷紧了。他摸到了……她的脸。细腻光滑,带着些温热湿润的触感。
常是她来摸他的骨头。
他却并未这样唐突地摸过她的脸。他甚至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并不知道。
祝黛灵接着平静地道:“是顾道友溅上来的血。”
她说罢,又牵着衍霄的手指给自己擦了擦血。
衍霄几乎再听不进旁的话,脑中轰然一响,心跳如擂鼓般。
祝黛灵还在说话:“你看,就算是血溅到我的脸上来,我也不会有半分动摇畏惧。行走世间,岂有不见血的道理?杀人又何须借道君的手呢?”
衍霄这才艰难从喉中挤出一个字:“嗯。”
祝黛灵这时松开了衍霄的手,道:“咱们便依顾道友所言,将他的身躯焚烧了……嗯?”
祝黛灵语带疑惑。
因为她发现她虽然松开了,但衍霄道君却并未收回手去。
他的手指仍贴在她的脸颊边,而后大掌一张,几乎盖住她整张脸。看上去像是要捂死她一样?祝黛灵念头刚动,那只手便擦过了她的鼻梁、眉毛、额头、下巴。
骨头有些硌人。
但他擦得很是执着。
半晌,他问:“干净了吗?”
祝黛灵歪头:“我脸是干净了,但你骨头脏了。”
衍霄喉头动了动,没接上这句话。
祝黛灵也不在意,转身将倒在一边的少年拉走,再在顾崇岭的尸身上点了把火。这样一看,她的确是像足了反派。
火焰窜起来,炙烤得人身上发热。
那少年却还没醒。
祝黛灵忠人之事,想着等尸身真烧干净了再走。
眼下无聊,便将那少年翻了个个儿。
一张青涩稚嫩,但又有几分眼熟的面庞就这样映入了眼中。
还真是照日台后来的大师兄宁泉。
祝黛灵当即拉下了帷帽帽纱。她这个蝴蝶翅膀,不能影响后世太多,还是不被这些熟人看见得好!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
顾崇岭的身体很快化为了灰烬。
祝黛灵从储物袋里取个坛子出来,将里头的蜜饯全倒掉,转而将灰烬全扫了进去。然后才拍了拍自己弄脏的裙摆:“咱们回去吧。”
祝黛灵不仅带回了顾崇岭的骨灰,还把那个朝月宗小女修的尸身也带了回去。
她推测那小女修死前,应当是希望她传信给朝月宗,她便也办了。
随后朝月宗传信回来,说是分身乏术,请求祝黛灵帮忙送尸首回去。
反倒是照日台忙不迭派了人来。
为首者是个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他一见仍旧昏迷不醒的宁泉,当先做主:“将你们宁师弟带下去医治。”
“是。”弟子应声将人抬走。
等宁泉被抬走了。
那中年男子方才从齿间挤出声音:“事情怎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崇岭乃是我最出色的弟子!他怎会身死?”
祝黛灵便将境魔一事说了。
中年男子怒不可遏,一掌拍飞了手边的桌椅:“我要他为我徒儿偿命!”
祝黛灵看了他一眼,心道悲恸是真,不似作伪。
中年男子随即又盯住了祝黛灵,问:“不知我徒儿的尸身在何处?”
祝黛灵拿出骨灰坛递过去:“就在里头了。”
中年男子捧着那只瓷坛,眼角向下压去,五官在极度愤怒之下都微微扭曲:“该死!真该死!”
“师父节哀。”一边的弟子连忙劝着,一把扶住了他。
“多谢……为我徒儿收殓尸骨。”他嘴里迸出声音,而后将那瓷坛牢牢抱在怀中,转身往外走,连双肩都在颤抖。
是当真悲恸得不能再悲恸了。
待他走后,衍霄才缓缓从内堂走出,中途还不慎将一把椅子撞歪了。
他一手扶正椅子,一边道:“来的是照日台掌门。”
祝黛灵点了点头,伸手扶了衍霄一把,笑问:“道君膝盖撞疼没有?”
衍霄却几乎同时开口,问:“你要去朝月宗吗?”
祝黛灵答:“不知朝月宗是否会备谢礼。”
言下之意便是,有谢礼她自然会去。
衍霄也答:“不疼。”说完,他紧跟着又道:“朝月宗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门,远胜重霄门。想来会备下重礼,感激你送那女修的尸身回去。你……”
衍霄停顿了下,才又道:“你若拜在朝月宗门下,也是极好的。散修修行不易,何况你的体质特殊,更需有大宗门做倚靠。而朝月宗上下,又皆是女修,你在那里修行,也可安心。”
还真的正儿八经在为她考量。
祝黛灵一抬眸,问:“既道君这样说,那便是不会随我走了?”
衍霄微微别开脸:“嗯,不日我也该回重霄门了。”
祝黛灵心道,她差点以为他对她起了些心思呢。
这样看来,在幻境中她这师尊多半只是被她那句话给吓得僵住了,连反应都不会做了。
祝黛灵笑盈盈道:“好吧。不过我也不会拜入朝月宗。”
“为何?”衍霄又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自己的骨头将自己的硌得生疼。
“哦,因我已有师父了啊。”
衍霄顿住。是,他只听她说是散修,却没想过其实有的散修也是有师父的。
只是给散修做师父的,自己定然也是散修,在修真界中着实排不上名号,前路也实在狭窄而已。
虽然这样说人不好,但衍霄还是开了口:“朝月宗曾有祖师飞升成神,其宗门底蕴深厚,能为你提供的功法、丹药和庇佑,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便是在委婉地建议祝黛灵大可换个师父了。
祝黛灵心下失笑。
师尊,您怎么能换掉自个儿呢?
她托腮,声音带上一丝懒调:“道君,我师尊是极好的。便是有再好的去处,我也不会弃他而去。”
衍霄立即道:“是我无礼了。”
祝黛灵笑得愈加热烈:“哪里的话?道君也是为我好,我知晓的。”
衍霄听着她的笑声,不知何故,心间都无端升起点热意。
其实二人的目光根本无法相接,毕竟他是瞎子。
但衍霄还是将脸又微微别过去了一些。
一时屋檐下安静极了。
衍霄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他动了动唇道:“照日台竟然没有准备谢礼。”
祝黛灵点头:“是啊是啊,好歹我也将顾道友的骨灰带回来了,还带回了个宁泉呢。”
衍霄评价道:“照日台着实太失礼了。”
“嗯,还是道君好。我扶着道君走路,道君便为我拿下摄魂刀,免却后顾之忧。”
“小事。”衍霄轻声说。
屋檐下又安静了一会儿。
衍霄的声音复又响起:“你何时去朝月宗?”
祝黛灵:“哦,不急,等道君何时回重霄门,我便去朝月宗。”
衍霄的声音些许滞涩:“为何……等我回重霄门?”
祝黛灵懒洋洋道:“因为我又不拜入朝月宗,我对他们没有所求。是他们求着我送尸首回去。那自然要等我有空再说。”
只有等他走了,她才算有空吗?
祝黛灵突地道:“对了,那几个邪修拿朝月宗的弟子做人牲,为的似乎是要入幻境杀我。”
衍霄当时看不见,也就并不知晓此事。
他眉心一皱,立即问:“怎么回事?”
不等祝黛灵回答,衍霄脑中就飞快回忆起了当时的对话。
“当时有个邪修似是说了……要交任务?”衍霄听得并不大真切。
刚瞎的人,大抵是因为看不见人的口型了,总觉得耳力似乎也跟着下降了,周围的声音显得杂乱又模糊,要费些功夫才能从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
祝黛灵点头:“不错,是这样说的。而我确认我从前没有见过他们。”
她才刚来,见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衍霄沉默片刻,问:“莫非是震雷城城主?”
祝黛灵也觉得是。
当时她就觉得那城主太能屈能伸了,背后却未必真的甘心。
“此事我来处置。”衍霄立即道。
祝黛灵想了想:“我自己来吧。”
以你的修为,恐怕处置不了。话到嘴边,衍霄却没有这样说。他只道:“震雷城与多个宗门交好,震雷城城主怕我,才甘愿退避。你若登门,他恐怕要联合其他人来欺负你。”
祝黛灵认真道:“可我不愿事事借道君的名头,恐怕会坏了道君的名声。”
是这样吗?当然不是了。若是衍霄道君去处置,她还怎么洗劫震雷城?
衍霄却听得哑了哑。
半晌道:“岂会坏我的名声?我的名声本来也没什么稀奇的。”
祝黛灵笑道:“谁说的?将来道君的名声要流传百年千年的。”
衍霄默然,再不提这话。
祝黛灵随即同他提议,说先回去看看吴鹊的村子里那大疫好了没有。
她爹娘是村子里的人,虽然眼下还未出生,但她爹娘的祖父祖母正在世啊!可不能出了差错。
衍霄欣然同意,便又与祝黛灵一同返回了先前遇见的那座山。
吴鹊如往日一般,背着背篓往山洞走,嘴里喃喃道:“不知仙人还会回来吗?”
他话刚说完,突然嗅见一股肉香气。
他连忙快走几步,遥遥望见洞中有一男一女对坐,还点了篝火,火上正架着一只鸭子在烤呢。
吴鹊惊喜出声:“仙姑!”
祝黛灵从洞口跳下来,道:“你怎么每日里还来打扫山洞啊?”
吴鹊满面兴奋:“担心你们会回来,自然要将山洞洒扫干净。这不,便盼回来了!”
他连忙爬进山洞,将背篓一放,便见到了端坐洞中的衍霄。
竟然再不像先前那般好似随时要死去一样了。
吴鹊轻轻吸了口气,眼圈微红,拜道:“今日再见道君,见到道君形容好了许多,小人心中也无憾了。”
祝黛灵问他:“如何?村中大疫可除?”
吴鹊连连点头:“已除净了!”说罢,又对着衍霄好一顿叩首:“道君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可恨凡夫俗子,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恨不能为道君塑一尊金身,方偿还道君的恩情!”
衍霄淡声拒绝:“岂有为活人塑像的?”
祝黛灵目光轻动,却道:“这主意不错。”
衍霄转头朝向她,抿了抿唇角:“在你心中……”
不等衍霄将话说完,祝黛灵便飞快道:“凡间塑像,皆是有大功德的人才能享用的。道君难道还不算有大功德吗?”
她亲眼所见他与魔相斗的场景,他是真心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的确不负原著中对他的描写,一切盛名都是他应得的。
吴鹊忙也从旁道:“是呢,是呢。道君若是能随我到村子里走一遭,便会看见有多少村民在感念您的恩情。”
话说到这里,他又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我说错话了。”
怎么总是忘记道君看不见?
衍霄口吻平淡:“无事,我就不随你去了。”说完,衍霄又觉得不妥,于是转头问祝黛灵:“你想去吗?”
“我也不去,知晓无事就好了。”祝黛灵摇头,对那吴鹊道:“你也回村去吧。”
衍霄跟着“嗯”了声,道:“回去吧。”
吴鹊本想说,那怎么行?您本就是救世的仙人,又对我们村子施了大恩,我就应该留在您身边,给您做个仆从悉心伺候您啊!
但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儿,吴鹊突地觉得哪里不大对。
是哪里不对呢。
哦,是他走后,这位衍霄道君跟着这位女仙一块儿走了……而今又一起回来。这里不大对!
他斗胆抬眸,盯着衍霄与祝黛灵多打量了两眼,最终确定……他们似是催他走。
似是……并不愿他留在这里呢。
吴鹊讪讪摸了摸脑袋,道:“那,那小人先去山上采药。道君可要在山洞留几日?道君需要什么,尽管告知小人,小人每日来送。”
衍霄想说不必,但又生生顿住了声音,问起祝黛灵:“你需要什么?”
“什么都有了。”祝黛灵语调轻松,“无须其它。”
衍霄的眼皮颤了颤,怎么总是说这样的话呢。
不。
他按住念头。
并非是她说了令人遐想的话,而是他自己想得多了。
“嗯。”衍霄绷住了神情,对那吴鹊道,“我二人都不需要身外物,你不用再来。”
“好吧,那便拜别道君与仙姑。”吴鹊满面遗憾,不舍地向外退去,才出洞口,他觉得视线有些晃,等揉了揉眼,定睛细看。
他发现有云在飞!
而且越飞越近!
“道君……道君!”吴鹊摔了个屁股蹲,声音惊恐,“那是……”
那是什么?
吴鹊心中的疑惑,转瞬之间便得到了解答。
那飞来的云很快在半空中停住,而后有几个人一跃而下。
吴鹊呼吸一松,原来也是人啊!他连忙大喊道:“道君!是与您一样的,一样的仙人来了!”
来人斜睨他一眼,没想到这里会有个咋咋呼呼的凡人。
他们直接越过吴鹊,三两步走到洞口,并没有擅自进去,躬身拜道:“师叔,师叔可是在洞中?”
“随安平。”
“翟禄。”
“冯飞鹰前来拜见师叔。”
接连响起了三道声音。
祝黛灵:。
嚯,全是熟人。
正如吴先生当时描述的那样,重霄门来了人接衍霄道君。
这段历史发展不能变,所以她都做好了准备,和衍霄道君在这里多等几日。却没想到重霄门人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她不由转头看向了衍霄。
如今帷帽已经摘取下来,衍霄的模样清晰映入她眼中。他嘴角微微绷紧,似是……不快?
“师叔?”洞外,冯飞鹰急不可耐地向前迈了一步。
随即是随安平的声音响起:“师叔,我知您为难。但是,您的师尊他……快要不行了。”
衍霄蓦地站起了身,五官绷得更紧,以致那狰狞的面容都显得可怖两分。
“请师叔随我们回门内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随安平说着,“砰砰”两声落入了祝黛灵耳中,似是跪地磕了两个头。
祝黛灵暗暗心道,她师尊心中真是极藏得住事的一个人。不论是在百年后,还是在此时,都从不与她提起自己的事。
以致她现在其实都分不清衍霄道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愿意跟着他们回去吗?
究竟为何后来他会变成那样漠然厌世的姿态?
这时候她师尊还晓得害羞,虽然浑身是伤,皮肉不全,但情绪仍是鲜活的呢。
祝黛灵想不通其中关窍,也知道要从她师尊口中撬出事情来龙去脉困难得很。
她便干脆也起身,握住了衍霄的手,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道君要回去了,我还有些话未与道君说,说完再走,好么?”
衍霄身形微微一颤,哑声道:“好。”
洞外的人以为衍霄是在与他们说话,当即喜声道:“师叔肯与我们回去?那请师叔与我们一见!”
衍霄提了些音量:“等着。”
“是!”洞外的声音恭敬无比。
祝黛灵当即拉着衍霄的手,将他往洞的更深处走去。
衍霄路仍然走得不大稳,但他就这样跟着祝黛灵一步又一步,没有半刻迟疑。
“就到这里吧。”祝黛灵将他整只手臂一抱,将他的脚步也按停了。
而后祝黛灵重新凑近他耳边。
……她要说什么?
衍霄的心微微提起。
祝黛灵温热的气息混着点淡香,萦绕在衍霄身旁。
她问:“道君,你能告诉我魔神叫什么吗?”
衍霄:“……?”
“道君?”
“那日,你对境魔说,你用的祭天礼制,乃是魔神教给你的?”
“我骗他呢,我从杂书中看来的。我哪里见过魔神?”
“其实我也并不知晓魔神是谁。”衍霄压下心头微微烦乱的心绪,认真答道,“与我交手过的妖魔众多,并非是个个上来都要报名字的。”
祝黛灵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殴打过的太多,所以分不清谁是谁?
“但魔神该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个吧?道君还记得他是什么模样吗?像这样的妖魔,该如何对付?”祝黛灵不甘心地追问。
“是有两三个尤为厉害的。”
衍霄一一描述清楚。
洞外。
冯飞鹰等得实在不耐,干脆将一边的吴鹊揪住,道:“你且进去再向我们师叔通报两声,请他出来。”
吴鹊知道怎么回事,他道:“不成,道君定是在与仙姑说话呢,怎能前去搅扰?”
冯飞鹰傻了眼:“仙姑?何来仙姑?”
吴鹊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便摇摇头保持了沉默。
随安平迟疑片刻,道:“前日似听见了些风言风语。”
冯飞鹰忙问:“什么?”
“是两仪宗的人,说……说师叔有个道侣,还问我们,不知是哪个宗门的女修。当时都以为他们说胡话,便不曾理会。”
冯飞鹰倒吸了一口气:“师叔竟然,竟然也寻了道侣?”
随安平心下也觉得迷雾重重,但还是耐心道:“那便继续等吧,何必搅扰师叔。”
洞内。
衍霄说了半晌,也不觉口干舌燥,还好脾气地追问:“可还有别的话要问我?”
“没别的了。”
衍霄反过来抓了下她的手,低低应了声:“好。”
既然话说完了,也该出去了。
祝黛灵步子刚一动。
“等等。”
祝黛灵想起来,吴先生当时说,有人来接衍霄道君的时候,衍霄道君身上燃起了大火,烧了很久。最终他从火里走出来,才在原地留下了那截玉骨。
那截玉骨被吴鹊带回村中,才又保佑了村子从此不受妖邪侵害。
这很重要!
这关系到她将来能不能平安降生。
可眼下为何没了那劳什子大火?
祝黛灵有些头疼,不知该不该主动去维持原本的历史发展。
而此时衍霄微微侧着头,作倾听状问:“等什么?”
祝黛灵本能地更用力攥住他的手。
二人双手交握,好似十指紧扣一般。
衍霄的呼吸重了重,但在黑暗之中并不明显。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祝黛灵起了个头。
衍霄的呼吸更重了些:“你说便是。”
祝黛灵摩挲着他的掌侧,姿态亲昵,似是不舍,她问:“道君能给我一截你的骨头吗?”
衍霄的呼吸顿住。
片刻过后,他恢复了自然的呼吸,道:“好。”
这样痛快?
祝黛灵还以为要花些功夫呢。
是她师尊着实太心软了吗?十足大好人,一要就给?
祝黛灵想了想,道:“道君,日后若有别人也这样问你索要……”
衍霄的呼吸又微微乱了乱,他道:“我不会给。”
真的假的?祝黛灵持怀疑态度。
师尊你看起来就十分好哄且好骗的样子啊!
虽然眼下她也是在哄骗老实人,但祝黛灵半点也不脸红,并且为了守护住她师尊的骨头,她故意低声道:“我不信。”
衍霄用力一抿唇:“……那我发誓?”
你看吧,这多好骗!
祝黛灵俯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怎么好劳动道君发誓?”
衍霄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捧住了她的下巴。
祝黛灵:嗯?
只听他语气郑重道:“今日在此起心誓,绝不会将我的骨头给第二个人。”
他说罢,才嘴角一翘,这么多天里,终于露出点笑容来:“也没有旁人会喜欢我的骨头啊。”
祝黛灵便也笑得更真切:“谁说的?道君的骨头像玉一般,好看得紧。”
衍霄却没接这句话,只道:“出去吧。”
祝黛灵应了声:“嗯。”
两人便又在漆黑的洞中磕磕绊绊缓步向前。
最终来到洞口处。
祝黛灵只觉得掌心突地一烫,她本能地抓紧,再低头去看。衍霄将一截骨头塞到了她掌中。
这里已经接近洞口,洞外的光落进来,祝黛灵可见骨头上还泛着淡淡粉色。
“再见。”祝黛灵用极轻的声音道。
衍霄将那两个字自舌尖一滚,也道:“再见。”来日再见。
可他却并未急着出洞,而是用极轻的声音,突兀地问了句:“解因是谁?”
“什么?”祝黛灵怔了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而衍霄已经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了。
祝黛灵回神,而后才想起来,是那天史永问他们姓名,她代他师尊答话,便借了小瞎子的名字来用。
“你问解因是谁?”她笑,“是有这么个人,嗯,是个小瞎子。”
“你是因为他,方才对我……”
祝黛灵截声道:“不是啊。”是因为师尊你,我才多看了那小瞎子两眼。
衍霄没有再问,他终于跳出了山洞,衣袍被风吹得翻飞不停,露出底下狰狞遍是伤的身躯。
冯飞鹰等人不由露出极度惊愕的神情。
似是也第一回见到衍霄这般模样。
衍霄平稳落地,往前走了两步。
随安平立即上前扶住他:“师叔病得更厉害了?”
衍霄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大方道:“瞎了,看不见路。”
随安平心头一惊,脸色发青,连声音都颤抖了:“怎会、怎会如此?可有法子补救?”
“没有。”
“师叔……”随安平喉头一哽,语气里的不可置信与悲戚不似作伪。
那又怎会变成后来的德性?
祝黛灵将他们的声音都收入耳中,暗自皱眉。
电光石火间,祝黛灵将随安平此刻的情态与那照日台掌门的情态联系了起来。
都是真挚无比的悲与怒。
若她有一日死在外头,她相信随安平也一样会悲痛难当。因为他飞升的金手指没有了!他如何不痛呢?
由己思彼。
他们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情况?
照日台也好,重霄门也罢,他们的眼泪都是真的。
只不过哭的是他们自己!
祝黛灵突然有些想将她那单纯好骗的师尊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