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阿染有些恍惚, 她又想到蒋毅死前的话。
当初的户部尚书管永志与兵部尚书段元立不睦,但段元立要害姜家,只需要对管永志说——姜长安通敌, 你查一查他有没有贪污。
倘若是其他人,管永志不仅不配合,甚至还要扯后腿,可那是姜长安。
于是, 管永志便默契与他配合, 提供了“贪污”的证据, 这证据有问题, 蒋毅看出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
大理寺卿也看出来了,他不仅没说, 还因为担心姜长安威胁自己的地位,将证据的漏洞修改, 成为真正的“罪证”交上去。
那他其他的证据又是怎么来的?
呈到皇帝面前的“七罪”,皆是证据确凿,又都是怎么来的?
何其可笑!
于是, 阿染真笑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 管永志更是满脸诧异。
阿染就在管永志诧异的目光中, 收起笑容,平静开口——
“十三年以前, 你知道每年边凉要死多少人吗?你知道整个边凉一带, 因战争造成多少祸事吗?你知道每年多少将士马革裹尸吗?”
“他们以为自己为国而战,荣耀而死, 却不过是别人利益网下面的棋子?该有的牺牲?”
“你说, 战争不能停止, 利益不能断,那要是姜长安早死一年,十三年前,大雁败了呢?你们还能安安稳稳、高居庙堂分利吗?”
管永志一震。
阿染一字一句:“所以,是你错了,是你们错了。”
姜家没错,一往无前的姜长安没错。
不能因为错的人多,对的人少,就颠倒是非黑白,错就错,对就是对。
管永志还想辩驳,但看着她的眼睛,就好似看见一个红衣少年站在面前,他闭上眼睛,面对此人,说不出一个字。
“阿染说得对。”萧和青缓缓开口。
他看着管永志,再次开口:“还有呢?”
管永志睁开眼睛,摇头:“我没有做其他,我只是提供了贪污的证据。”
他看向阿染与萧和青,声音轻轻:“我知道姜家历代清廉,所以那证据有问题,如果姜长安没有其他罪,这贪污罪也不能成立。”
只要没有其他罪,这个单独的“贪污罪”很容易找出漏洞,便不成立。
阿染更想笑了。
——你看,他只做了一点,甚至还不觉得自己的错误有多严重呢。
都只做了一点,前大理寺卿、蒋毅、刘正许,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不是凶手?
在阿染的眼神中,管永志深吸一口气,手无力垂着,低下了头,他到底还是知晓自己有罪。
余焕多看了阿染一眼。
为什么管永志总在看她?他认识她?
还有当初开口的蒋毅……
阿染这女人,身份不一般呀。
萧和青沉浸在一个猜测中,没注意到这一切,他此刻微微闭眼,再次睁开,声音清醒:
“你当初与何丞相关系很好,他知道证据乃伪造吗?”
这是他刚刚试图逃避的问题,但逃避无用,萧和青终究问了出来。
管永志抬起头,看向他,没说话。
萧和青:“直言。”
管永志便说:“你猜猜段元立是在哪里让我查贪污?”
不等回答,他笑了:“何家。”
萧和青身体一晃,片刻后,他手握紧成拳,指甲发白,从喉咙挤出声音:“还有呢?姜长安的罪名都是假的,他真的打服了厢族,武功超群,那到底是谁杀了他?”
仅仅一个谷奇,不够。
甚至再加几个高手也未必够,他可是打服了高手如云的厢族三大家。
管永志抿唇,片刻后回答:“我不知道,但你既然想知道真相,我可以把我的一个猜测告诉你。”
“什么?”萧和青轻声问,声音似乎消散在风里。
管永志笑着说:
“七罪定下,是经了何丞相的手,他点了头才会送到皇帝面前。
“皇上下令斩杀姜长安,段元立告知天下姜长安伏法,实则带人围剿他,我不知道具体有谁,我只知道那天有人来找何丞相,他去了刑场之后,姜长安才死。
“我猜,是他逼姜长安伏法。”
房间里面,刹那间安静下来。
半晌后,阿染开口,神情冷漠又平静——
“当初的三位主审,段元立乃是构陷者,如今看来,何九州似乎也不无辜,还有余江,他又干净吗?”
余焕眼眸微动。
沐人九一直看着阿染,此刻收回视线,轻声道:“查吧,总能查出全部真相,有罪之人不可饶恕,都该死……”
“还有呢?”萧和青问。
管永志喘息声更重,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眼神混沌:“没有了,我只知道这些。”
说完,他问:“要我画押吗?”
萧和青点点头,去旁边拿了纸笔,迅速记下他所有的证词,管永志出奇配合,真签了字,盖上手印。
随后,他问:“我想与这位刀客单独聊聊。”
萧和青收起证据,眼神防备,“你要做什么?”
这人武功极高,莫不是想要偷袭?
管永志摇头:“我这个样子做不了什么,我很好奇她的武功,希望她看我这么配合的份上,给我解答,如果她愿意告知你们,也可以就这样聊。”
他很坦然,彷佛没什么不能见人。
话音落地,阿染却道:“出去吧,我和他说两句。”她懂了管永志的意思。
三人看她一眼,到底都出去了。
萧和青心情很乱,原本已经摘除的何家,如今又拉入乱局当中,他的脚步踉跄。
沐人九直接出去,而余焕多看了她两眼,眼睛眯起。
等人彻底走后。
阿染问:“你要问我什么?”
管永志倒在地上,此刻撑着,艰难抬起头,他眼睛已经模糊,面前的阿染一身血,血似红衣,影子与记忆中的红衣少年将军重合。
他问:“你是姜长安什么人?”
阿染坦然回答:“侄女。”
“侄女……”管永志瞳孔一缩,“你竟然是那姜家女!”
他猜到她与姜家有关,却没想到——真是当初那位赫赫有名的姜家女,出生便为太子妃的姜家女,她竟然还活着。
他是看在姜家人与萧太子都在,才肯开口。
如今看来,他没做错。
管永志望着她手上那把刀,试图看清,眼睛睁得大大,片刻后,无力倒下,声音沙哑:“姜阿染,你会不会姜氏一刀?”
阿染一怔。
他竟然也问这个?与蒋毅死前同一个问题!
她道:“你也想知道到底有没有姜氏一刀吗?”
管永志看着她,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声音逐渐消失——
“你应当修炼姜氏一刀的……”
说完,彻底没了呼吸。
阿染皱眉,上前踹了踹他:“喂,你就这么死了?”
真死了。
阿染有些无语。
这人什么意思啊?让她练姜氏一刀,是因为世界上真的有这武功吗?传说中的天下第一?
她那时年纪太小,并不知道姜氏一刀,也不懂二叔到底修炼什么武功。
阿染紧了紧手上的刀,目光还在管永志身上。
查到现在,真是越查越恶心,管永志利益被侵害,所以伪造姜长安贪污罪证,但他留了后手,证据有问题。
蒋毅视而不见,大理寺卿改了证据,何九州过手所有证据,段元立构陷……
姜长安之死,竟不是一人的手笔。
且不提何丞相,其他人肯配合段元立,竟然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奇怪理由,姜长安的存在,让人忌惮、担忧、害怕……
于是,便都做了推手。
他们好像都不是罪魁祸首,可又都是凶手。
真是恶心。
从冰山一角窥到真相,越来越恶心了。
若是还有萧太子母家何丞相参与……
阿染嘲讽一笑,她在房间内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走出去。
门外,萧和青站在菩提树下,身影修长,有些出神,沐人九笔直站在外面,像是等待,也像是守护。
余焕蹲在地上数蚂蚁,见她开门出来,欲要站起来,却是脚下一晃,直接坐在地上。
“说完了?”萧和青收回视线,看向她。
阿染点点头。
萧和青也没有多问,又道:“那我们离开佛度寺吧,管永志已死,我要带他的尸体回京。”
阿染再次点头。
沉默的沐人九却突然开口:“萧大人,对管永志的供词,你怎么看?”
萧和青将目光移向他,神情淡淡:“什么怎么看?”
“何家。”沐人九冷着脸。
何家,阿染微垂眼眸。
萧和青看向蓝天,只是片刻,收回视线,从容冷静:“继续查吧,管永志不清楚全部真相,那就查到全部。”
不管何家做了什么,有没有参与,都要查下去,查到全部真相为止。
闻言,沐人九便不再说什么。
-
再次回到大雄宝殿外。
满地狼藉,大多数僧人已经放下武器被控制住,黑玉白玉与丁柳等人正盘腿疗伤。
见他们回来,丁玉四人同时露出戒备神情。
在刚刚他们携手作战,目的是为了活着离开,如今佛度寺危机已经解决,这些人又要怎么对他们?
沐人九:“他们是谁?”
他不知道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萧和青闻言,随口回道:“也是为管永志而来。”
他看向四人,在他们戒备的眼神中,淡淡道:“你们走吧,下次若是再遇见,可不会手下留情。”
四人一愣,下意识看向阿染。
阿染抱着刀,不说话。
这态度便是不反对,四人忙撑着站起来。
丁玉有些不自在,朝着阿染拱了拱手,声音细弱蚊蝇:“今日多谢,告辞。”
虽说他们有仇,但今日是阿染赢了,才让他们能活下来,侥幸一命,皆因阿染、萧和青与沐人九。
阿染挑眉:“你说什么?”
丁玉梗着脖子,胀红了脸:“我说多谢!!”
说完,他抬脚便要走。
萧和青却又拦住丁柳。
丁柳皱眉,“大人这是做什么?”莫不是反悔了?
“好奇。”萧和青垂下眼眸,“最后一个问题,段元立让你们杀掉管永志的底牌是什么?”
早前他便已经看出,这两人会被段元立派来杀人,必有依仗,事情已经结束,藏着的秘密也该全部铺开。
丁柳迟疑一瞬。
随即想到这东西也不必藏着,反而能让人忌惮,她看向丁玉。
后者便从怀中取出一物,摊开,“我有这个,不过,现在看来只有这个,杀不掉管永志。”
丁玉与丁柳苦笑。
他们失策了,即便管永志没有演一出“死亡”的戏码,他们也杀不死他,那可是金刚不坏之身啊!
打不过,这东西也用不上。
阿染看过去。
那是一个金色的球,只有掌心大,看不出是什么,她有些疑惑。
白玉却是一惊,拔高声音:“霹雳弹!”
他恍然大悟:“原来你们带了这个,怪不得敢上第二次山,可惜,这东西也杀不了他。”
“是呀,所以今日多谢阿染姑娘。”丁柳再次道谢。
阿染想到那日在侠客山庄轰然炸开的霹雳阵,突然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
挺有意思的东西。
萧和青注意到她的眼神,轻轻一笑:“你若是喜欢,我回头送你几颗,造价不菲,所以很是罕见,战斗时能出其不意,只是要小心使用,避免伤到自己。”
可以当成暗器用,杀伤力也很惊人。
阿染了然。
丁玉几人告辞离开,阿染问:“佛度寺所有僧人都在这里了?”
黑玉摇头:“只有一多半,还有部分僧人藏在寺庙里面,待会儿一个个找出来,带到山下衙门审判。”
这些人犯了罪,该死。
“没有用血修炼金不坏的僧人多吗?”萧和青又问。
“很少,只有二十几个小僧人没有用过血,其他人修炼的都是错误的金不坏,都害过人。”白玉神情凝重。
萧和青正要开口,这时,刚刚送丁玉等人出去的属下匆匆折返,一脸急色。
众人忙看过去。
那人跑到面前,呼吸急促:“乌镇百姓上了山,把山门围起来了!”
“他们来做什么?”阿染疑惑,随即快步出去。
萧和青皱了皱眉,抬脚跟上。
其他人也都跟上去。
丁玉、丁柳、姜九、姜十一还在门口,此刻四人被百姓堵着,只能站在门口,根本下不了山。
见他们出来,姜十一松了口气,“你们总算来了,乌镇百姓怕我们害佛度寺僧人,堵了下山的路。”
昨日没人下山施粥,今日大量官差上山,佛度寺明显遇到麻烦,所以百姓们爬上山。
上山一看,果然官差扣押了僧人。
沐人九眉头紧锁,呵斥:“你们做什么?”
闻言,乌镇百姓有些害怕,本能后退一步,但很快又站定,大声嚷嚷——
“你们是衙门的人吗?为什么要害佛度寺僧人?”
“佛度寺僧人都是好人,一直在行善积德。”
“对呀,他们还天天施粥呢!”
……
阿染在最前面看到了张婶子,有些发愁。
乌镇这些百姓还觉得佛度寺都是好人呢,可实际上……佛度寺已经烂透了。
白玉上前一步,扬声道:“佛度寺僧人作恶多端,假借施粥讲佛,实则给大家下药,迷晕所有人——”
有人辩驳:“可是我们常年喝粥听经,反而觉得身体更好,根本没有害人啊!你们不要冤枉了高僧!”
“对呀,我以前腰疼,如今睡得好吃得好,身体都好了。”
“你们就是冤枉人!”
他们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沐人九等人。
白玉皱眉,继续解释:“他们只选择外地来的游客下手,趁着迷晕了人,将人运到山上,活活放血而死,五年时间,长生山下万具尸骨,这都是铁证。”
“胡说!”
“你们就是不想佛度寺僧人好,朝廷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前没有佛度寺为我们撑腰时,你们朝廷欺压百姓,如今佛度寺帮我们,你们又害佛度寺。”
“快放了佛度寺僧人!”
“放了佛度寺僧人!”
……
阿染实在是听不下去,都是铁证,一查便知,这些人怎么这么相信佛度寺僧人?
她欲要上前。
萧和青却扣住她的手腕,摇摇头。
阿染疑惑地看过去。
萧和青微垂眼眸,声音轻轻:“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什么?”阿染一愣。
萧和青冷笑:“一开始可能不知道,但五年时间,怎么可能不清楚?你说借住在普通百姓家,我便猜到山上山下沆瀣一气。
“你们不是唯一,外来人在普通百姓家,却被佛度寺僧人劫走,还都对佛度寺称赞有加,其中细节,一想便知。”
张婶子天亮后发现人不见了,不会奇怪吗?
阿染他们是第一起吗?
都不是。
可五年时间,乌镇却没有任何人报案,也没有任何人说佛度寺不好。
如今僧人出了事,他们却立刻察觉,还都着急忙慌上山,欲要保下僧人……
阿染怔住,半晌后,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萧和青缓缓开口:“不过是对自己有利,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反正也不是他们害人,不是吗?”
就像是姜家案,刘正许、蒋毅、原大理寺卿、管永志,他们都不是罪魁祸首,他们只是选择了对自己有利。
佛度寺的存在保证了乌镇百姓不会饿肚子。
在佛度寺施粥之前,乌镇百姓过得极其贫穷,如今的安宁与繁华,是佛度寺带来的,而佛度寺的目的是鲜血。
死的不是乌镇人,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却是事实。
阿染愣在原地。
半晌,她嗤笑一声,走上前,走到张婶子、走到乌镇百姓面前,她盯着他们,一字一句——
“你们知道?那些在乌镇失踪的一万人,你们不是没有察觉,佛度寺的恶行,你们也并非没有猜测?”
有人想反驳,然而张了张嘴,又没说出一个字。
被阿染盯着的张婶子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呀,你们没看到佛度寺僧人做了什么,你们也什么都没做。”阿染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她原本觉得乌镇百姓宁静好客,这个地方安静祥和,是个世外桃源。
如今看来,早就都烂透了。
只要对自己有利,哪管他人死活?
阿染大笑着,而后,她收起笑容,一一扫过这些为了佛度寺僧人艰难爬上山的百姓,他们身上还有泥土与汗水。
她转身朝着佛度寺走去,踏入其中。
“砰!”一声,大门关上。
丁玉与丁柳对视一眼,震惊过后便是疑惑,她要做什么?此刻进去干嘛?
很快,里面响起惊叫之声。
百姓们一怔,面色越发苍白,想要往前,却又忌惮此刻佛度寺门口拿着武器的众人。
一个时辰后。
大门打开。
阿染提着今岁从里面出来,刀往下淌着血,衣服已经被染红,脸颊溅上血珠,她似乎穿上了红衣,一身煞气。
她手上提着从地牢救出来那人,身后只有二十几个小僧人慌慌张张出来,他们满脸惊恐,茫然又害怕。
从大门往里看,还能看到倒下的尸首,满地鲜血。
佛度寺内,再无活口!
姜十一与姜九对视一眼,大骇。
她屠了整个佛度寺!
不过……
那些人也都该死。
“啊——”乌镇百姓当中,有人尖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几近崩溃。
阿染朝着丁玉伸出手:“给我。”
几乎是本能,丁玉从怀里取出霹雳弹,慌忙递给她。
递完后愣住。
他怎么就这么听话?
彷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余焕咽了咽口水。
阿染转身,内力全部运转,朝着佛度寺里面狠狠掷出,带着全部内力催发的霹雳弹,冲入寺中。
随即,她看向不可置信的乌镇百姓,朝着他们露出灿烂笑容,一如之前,眼眸清澈干净。
她说:“佛度寺,没了。”
“轰——”
身后,轰然炸响。
从大雄宝殿开始,佛度寺整个坍塌,后山地牢更是彻底埋入地下,一间间藏着阴暗与鲜血的屋子,轰然坍塌,溅起烟尘,埋葬了以人血修炼的僧人。
地面震颤,只剩下摇摇欲坠的门头。
阿染挥刀,修罗刀出,削掉这仅剩的门头。
——从今日起,乌镇再无佛度寺。
——修邪功的佛度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