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话说得斩钉截铁, 一口否决了暮霜未尽的话语,颇有他先前那般说一不二的魔尊威严,那实际上传递至暮霜灵台的神识波动却带着一丝难以掩盖的惧意。
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中, 还隐含着对再一次失去的恐惧。
暮霜心中愧疚得不行, 又怎么忍心拒绝, 最终还是将他一起带出了山体裂隙。
她叼着小黑蛇,一双毛绒绒的猫耳竖得笔直, 来回转动,听着外面的各种动静, 一路小心谨慎地避开外面的打斗风波, 选择往动静小的裂隙钻去。
有光从裂隙外透进来, 前方就能出去了, 暮霜蹲在山体缝隙中, 谨慎地观望了片刻,确定外面没有灵力和妖力的波动,才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 轻盈地跳落到石台上。
山风拂动她身上的毛发, 落脚之地是一道陡峭的山崖, 崖壁直上直下, 生长着繁茂的藤蔓, 崖壁正中有一大块凸出的石台。
暮霜的脚掌刚刚踩落到石台上, 化形丹的药力就彻底失效了。
小黑蛇仰起脑袋,只见得一团莹光将狸猫完全包裹, 莹光里那毛绒绒的身形蓦地拉长,直立起来, 化作纤细的人身。
黑蛇的尾巴依然牢牢缠在暮霜腰间, 在她恢复人身之时都没有松开。
蛇的蜕皮期, 要先经历蒙眼、清眼的过程,然后才会正式开始蜕皮,如今重烛眼上的白雾淡了很多,已经过了蒙眼期,作为他分丨身的蛇影,双目也重新清亮起来。
透过小黑蛇的视觉,重烛清楚地看到暮霜重化人身的整个过程。
她的面目在莹光里逐渐清晰,白皙圆润的脸蛋,薄红的唇,唇珠小小的,看上去格外柔软,鼻尖上有一粒针尖大小的红痣,再往上,便是那一双深刻于他记忆中的眼睛。
暮霜半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一面羽扇,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状的阴翳,她睫毛抖了抖,睁开眼来。
重烛呼吸微滞,心脏紧缩,急切而躁动地等待着她睁开眼睛。
然而,便是在她睁眼的这个极其短暂的过程中,有一股力量覆盖上她的面容,再一次模糊了她的五官,削去了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容貌特征,重又变为了花惜月的模样。
障眼法,重烛心想。
小黑蛇当即从她腰际游上去,想要撕开那一道附加于她身上改头换面的障眼法,但她身上的这道障眼法十分强横,其中竟隐含着一道超出凡尘的法规之力。
神力,又是神力!
重烛正处于蜕皮期,导致他的蛇影分丨身也很不稳定,这一击之下非但没有撕开障眼法,反倒使得蛇影受损,小黑蛇身上的魔气倏然减弱,身形骤然缩小一大圈,真真变成了一条蚯蚓。
重烛:“……”
小黑蛇再也缠不住暮霜腰肢,从她腰上滑下去,尾巴尖险之又险地勾住了她垂挂在腰侧的荷包。
暮霜的真容彻底隐没进另一幅容颜之下,重烛苦思五百年不解的疑问,在今日终于隐约有了一点答案猜想。
他相信暮霜当初离开他,绝非她本意,如今再次回来,恐怕也是身不由己,才需要像这样借助一个别的身份。
但没关系,不论她是人是妖,抑或是天上的仙,他都绝不会再放开她。
暮霜变回人身的这个过程其实很短暂,不过一呼一吸之间,她显露真身的时间便更加短暂了,只不到一个瞬息,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曾显露了一瞬真容。
重烛的魔气与暮霜身上那一道障眼法撕扯时,有交锋的波动扫荡开去,惊动了匍匐在悬崖顶上的一只妖兽。
那妖兽从巢穴里探出头来,展开羽翼猛地往下俯冲,阔大的翅膀将整个石台都笼罩其中,狂风卷得藤蔓四飞,鸟爪如同四柄尖利的弯刀,一爪抓在石台上,生生将石台扼断半截,轰隆隆地砸下山谷去。
暮霜刚变回人形,猝不及防地遭到袭击,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去,贴住震动的崖壁。
腰间的荷包被狂风卷得飞起来,一道黑影从荷包底下射出,身上翻涌出浓重魔气,不惜一切迎着那巨鸟而去,挡在暮霜身前。
暮霜看清了那袭击的巨鸟模样,忙伸手一把揽回蛇影,张口发出一串清脆的哨音。
巨鸟袭来的第二爪已到了她的头顶,听见哨声猛地偏开,一爪子抓进了旁边的山壁上,坚硬的山壁岩石,在它的爪下,就如豆腐块一样,被抓出几个深洞。
碎石哗哗地往下掉,暮霜急忙左躲右闪,才没有被碎石砸中。
巨鸟就这么攀在山壁上,张开的翅膀将石台整个笼罩住,俯下头来警惕地打量她。
暮霜挥开尘烟,跟它打招呼,“蛮蛮鸟,是我呀,你隔壁那只猫,喵。”
它们俩一同被神捕手廖爷捉住,一起蹲过号子,暮霜原身为雀鸟,即便变成猫,也听得懂鸟叫。
虽然用猫嘴发出鸟叫有些困难,但毕竟是自己的母语,磕磕绊绊地交流之下,还是同蛮蛮鸟建立起了一些交情,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山崖正对的那片山林中四处可闻妖兽嘶嚎,时不时能看到修士猎兽的灵力波动。
这一处山崖会如此安静,想来是因为蛮蛮鸟的等级实在太高,妖力凶悍,试炼的修士若不准备充分,轻易不敢前来围猎它。
蛮蛮鸟张开嘴,喉咙里咕咕两声,疑惑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暮霜无奈道:“我早就说了,我是被变成猫的。”
蛮蛮鸟歪了歪脑袋,头顶赤青二色的翎羽随风飘扬,对它而言,暮霜身上的灵力太弱,不管是人还是猫,对它都没什么威胁。
令它感觉不安的,是她手里的那条蛇。
蛮蛮鸟身上的妖气依然威慑十足,激得黑蛇身上的魔气亦萦绕不休,重烛看出那鸟的敌意皆针对的是自己,想也没想地从暮霜手里飞窜下去。
蛮蛮鸟迅速偏转鸟头,朝它飞窜的方向啄过去。
双方的动作都很快,小黑蛇在山壁的藤蔓间窜出了残影,蛮蛮鸟追着他的残影啄得山壁轰隆隆响,草石横飞,一啄一个大坑。
暮霜急得转圈,叫道:“重烛回来!蛮蛮鸟,你们别打了!”
蛮蛮鸟不管不顾,重烛怕伤到暮霜,只好避开那一座石台,将它引到了崖顶,暮霜看不见他,急忙攀住藤蔓往上爬。
刚爬上山顶,正好看到小黑蛇弓起身躯,朝蛮蛮鸟面门弹射出去,黑蛇顺着蛮蛮鸟的翎羽游走,紧紧缠绕住大鸟脆弱的颈项。
蛮蛮鸟被绞缠得翻出白眼,从暮霜头顶翻滚下去,掉落山崖,在下落之时,猛然振开双翅,用力扇动数下,跌跌撞撞地腾空而起,冲上高空。
暮霜被它翅下狂风卷得站立不稳,在山顶上咕噜噜滚了一圈。
巨大的妖鸟在天空中胡乱冲撞,凄厉的鸟鸣声响彻整个山林。
山林中试炼的修士全都仰起头来,往天空望去,惊讶道:“这么快已经有人登上山顶开始猎杀蛮蛮鸟了吗?”
“估计是四大宗门的弟子,这种厉害的凶禽,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人敢去的。”
此时,四大宗门的弟子也在互相传递讯息,结果消息传来传去,竟都说自己还没到山顶。
暮霜晕头转向地爬起来,抚了抚额头上乱飞的碎发,扬目张望一圈。
这山顶之上是一座巨大的平台,平台地面刻有一些繁复的法阵,此时那法阵光芒一闪,一束金光凭地而生,忽然从地面飞射出去,化作一条绷紧的锁链。
锁链的尽头,束缚在蛮蛮鸟的腿上。
难怪蛮蛮鸟飞来飞去,却始终只能在这座山头上空盘旋。
这座法阵为的是将妖兽束缚在一定区域内,好方便修士试炼围猎,法阵有束妖之力,对暮霜来说倒没什么影响。
上头的一蛇一鸟打得热烈,早就听不见她的喊话了,暮霜也不再白费力气,趁着法阵完全浮现之际,仔细观察着整座法阵的灵力流动。
她毕竟曾在天庭任职过三百年,悬圃园中多是灵植仙草,难免会滋生一些损害灵植的害虫,莳花仙门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便是各种法阵。
她们必须要熟练运用各种风雨阴阳之阵,用以养护灵植,避免虫害。
悬圃园中的小虫子对灵气最为敏锐,它们会集中攻击法阵最薄弱之处,一旦攻破防护法阵,就会钻入灵植里面大快朵颐。
暮霜和悬圃院中的虫害斗智斗勇三百年,也算学到一点微末本事,能凭借法阵的灵力流动,快速找出一座法阵最为薄弱的地方。
她以前找到法阵薄弱之处,是为额外注意加固它,防止虫害。现在想要找到法阵最薄弱之处,是为破坏它。
先前她还是猫身时,便是看出了那名金丹符修的符阵最弱之处,才能挠破那一张符纸。
山顶上空,蛮蛮鸟和重烛的蛇影还在缠斗,重烛没打算杀它,当然他现在魔力虚弱,一时半会儿确实也杀不了它。
奈何这蠢鸟对他敌意甚大,妖兽有自己界限分明的领地,即便蛮蛮鸟是被人囚禁在这山头之上,却依然将这里视为了自己的领地。
它把暮霜当做了比自己弱小的鸟族,所以允许她踏入自己的地盘,但却不能接受一条蛇侵入它的地盘之中,死活想要将他驱逐出去。
重烛当然不肯丢下暮霜离开,只能继续与蛮蛮鸟周旋缠斗。
山林中的修士眼见着蛮蛮鸟发狂,却始终看不出与它缠斗的对手是谁,便有人生出了一点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心思,蠢蠢欲动地想要登上山顶查看。
山顶之上,暮霜一边躲避随着蛮蛮鸟来回扑腾而摇来晃去的锁链,一边紧密关注着法阵当中每一丝灵力的细微流动。
终于,在踏至法阵西南坤位时,找到了这一座法阵的薄弱之处。
暮霜在储物袋里摸索了一阵,她从花家带出来的防御法器,基本都被小黑蛇给破坏尽了,现下只从储物袋中抓出一把木剑,这把木剑是司墨当初送给她的,出自来剑宗的一名剑修。
木剑上的剑铭破碎,内里的剑气早已流泻干净,但能承载住锋锐剑气的木头,自然不是凡品。
暮霜眼下也没有别的趁手的武器了,只得双手握住这把木剑,将灵力都渡入剑中,用力往下刺去。
木剑剑尖与法阵激烈碰撞到一起,罡风拂得暮霜衣发狂舞,脚跟抵挡不住往后滑去,身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出道道伤口,双手快要握不稳剑。
重烛一直留意着下方的动静,看到此景,立即抛下蛮蛮鸟,往下遁来,“阿霜!”
他们明明没有贴着额头,无法神识交流,但暮霜还是隐约听到了重烛的喊声,她咬了咬牙,迎着罡风紧紧盯着地面上那一道微弱的法阵铭文,收紧手指,将全身的灵力都渡入剑中。
剑尖上有锋芒一闪而逝,剑下的法阵铭文倏然破碎,木剑穿破法阵,刺入了坚硬的岩石之中。
狂风顿止,暮霜跪坐到地上,看着地面法阵的铭文线条从这柄木剑周围开始迅速地黯淡下去,那一根紧锁住蛮蛮鸟的灵力锁链寸寸断裂,散做碎星。
半空的蛮蛮鸟愣了一下,晃了晃爪子,狂喜地长啸一声,振翅冲上云霄,身影逐渐远去。
暮霜仰头看着蛮蛮鸟重获自由的身影,不由笑出声来,随即又因牵扯到脸上被碎石划出的伤口,而疼得哼唧一声。
一道细长的影子落下来,落在她的发髻上,小黑蛇尾巴迅速缠绕上发髻,蛇身蜿蜒地趴伏在发上,脑袋从她额头上方垂下来,贴伏在她眉心。
看上去就像是一枚乌黑的蛇形发饰。
重烛的神识波动传递过来,气极道:“你看看你,伤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
暮霜额上一片冰凉,抬手摸了摸额上的小蛇脑袋,担忧道,“是因为我变大了吗?怎么感觉你一下变这么小了?还是你跟蛮蛮鸟打的时候受伤了?”
“我没事。”重烛吐舌舔了下她的指尖的伤口,“疼不疼?”
“不疼,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暮霜毁了这个缚妖的法阵,放蛮蛮鸟自由,心情很是畅快,双眼亮晶晶的,一直含着笑意,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重烛冷哼道:“你救了它,它却抛下你不管了。”这种胆敢辜负她的禽兽,他以后捉住它,一定要拔光它的毛!
他的话音方落,头顶上一片阴影罩来,飞远的蛮蛮鸟重新俯冲回来,降落到山顶上。
暮霜立即捂住额头上的小黑蛇,对蛮蛮鸟,亦是对被她按在手心下的重烛道:“你们不能再打架了。”
蛮蛮鸟从喉咙里咕咕叫了两声,勉强接受了那条黏在她身上的小蛇,垂下半边翅膀,示意她爬上自己后背。
山林之中原本已有数道流光朝山顶聚来,见着蛮蛮鸟去而复返,那些修士忌惮它的妖力,便又降落下去,停留在树梢顶上。
暮霜见此情景,没有犹豫,她拔了一下木剑,没能拔动,只能遗憾地将它留在这里,起身爬上蛮蛮鸟的后背。
蛮蛮鸟重新腾空,飞离了这座山岳。
片刻后,数道流光落到山顶来,化作人影。
众人一眼便看见了插在岩石当中的那柄木剑,走进细看一眼,其中一人问道:“是你们来剑宗的剑?”
被问的剑修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剑柄上半损的剑铭,脸色微微一变。
这好像是他的剑。
他为了赚点外快,在外搞了一个咻咻打剑的小业务,运运人送送货什么的,用于业务的木剑都是取自来剑宗后山的紫竹林,他常年在紫竹林里练剑,那紫竹中亦蕴含了他的剑气。
紫竹生长得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用于运人运货的木剑,一般都是一次性耗品,完成一项任务,剑气耗尽后,木剑就会自行崩毁。
但赠予朋友的木剑却是千年以上的紫竹所炼成,可以反复使用,耗尽了剑气可以随时来找他补充。
这把剑,是他赠给司墨的。
原本打算做好准备,来猎杀这只蛮蛮鸟的宗门修士瞧着他的神情,有些不满道:“不是说你们来剑宗此次的目标是中峰的夔牛吗?怎么又跑来跟我们抢蛮蛮鸟?”
祁阳闻言,装傻道:“的确是这样啊,我们来剑宗的弟子都在中峰那边,在下是因为追一头飞鼠才会跑来这边的,这把剑也不是我来剑宗的,世上用剑的修士多了去,连那魔头用的都是剑,也不能见着一把剑就说是咱们来剑宗的嘛。”
那人一指木剑剑铭,“这剑铭明显衍生自你们来剑宗的宗门图腾,又是紫竹所炼,你还说不是?”
没想到他只这么一指,那木剑忽然寸寸崩断,一下碎成了齑粉。
什么剑铭,什么紫竹,被山顶的风一扬,什么都不剩下了。
祁阳往后退了一步,摊开手道:“我可没碰,是你碰的。”
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