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山神破庙。
这座连门板都不见踪影的破败小庙,四处透风,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纷飞的大雪,呼呼地朝着庙内猛刮。
“冷……好冷啊。”
“狗狗剩,别急着走,等等我,咱们一起走。”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蜷缩着躺在垫着茅草的地面上。
身上紧紧裹着一块破薄棉被,破棉被上还铺着一层厚厚的茅草。
可即便这样,依旧难以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冷,以至于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镇上的人,能跑的都已经跑光了。”
“等明日埋了狗剩之后,干脆就一头撞死在这山神像上。”
“反正也没有了去处,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我肯定是熬不过去了,死后能与山神老爷做个伴,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死法了。”
少年望着黑暗中那少了一只胳膊和半张脸的残破山神像,紧握着那双满是冻疮的手,心中暗暗做着决定。
名为江衍生的少年,其所在的江家镇由于处在陈国和梁国的边境地带,常年战火纷飞、征战不止。
每逢两国交战,江家镇皆处于战争的核心区域。
江家镇的青壮年被强行抓去充当壮丁,妇女则沦为俘虏,饱尝屈辱与折磨。
仅剩下一些与江衍生年龄相仿的少年,以及一些年岁颇高的老人。
军队占领城镇后,能杀的便顺手杀了,那些如老鼠一般东躲西藏的百姓,就任其自生自灭。
在这个冬天,没几个人能够熬得过去。
“好饿,好困”
江衍生迷迷糊糊地听着肚皮传来的咕咕声响,费力地抬了抬的眼皮。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昨晚狗剩就是睡着了再没能醒来,一定不能睡”
“等明日埋了狗剩,再好好睡一觉。”
想着想着,江衍生猛地坐起,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被,掏出怀中剩余的小半张饼咬在嘴里,伸手抓起地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往身上塞。
“我估计等不到明日就会冻死,吃完这张饼我就去继续挖。”
“狗剩块头小,那个坑我已经挖了一多半,再挖几个时辰应该就能把狗剩埋进去了。”
江衍生大口吃完这最后的小半张饼,看了一眼已经冻死躺在山神像侧边的狗剩。
打了个寒颤,拿起地上的一小块生锈的铁片,顶着风雪走向山神庙后。
虽是半夜,但在雪花的反光作用之下,江衍生还是顺利摸到了白天挖坑的所在之处。
抓起一把雪花塞入嘴中,紧接着手伸入雪中掀起一块破木板,望着这一尺多深的坑。
江衍生不禁回想起了狗剩临死前的话语。
“衍生啊,你说我们还能活几日啊。”
“能活一日算一日。”
“衍生啊,我有个愿望。”
“你说。”
“我们就剩这半张饼了,我要是先死了,这饼你就吃了吧,我从小就没了爹娘,也没有家,吃百家饭长大的,你吃了饼,要是还有些力气,就帮我挖个坑把我埋了,也算是死后有个自己的窝了。”
“好,我答应你。要是我先死了,你给我随便找个地方,再盖层草就行了,省些力气。”
江衍生双手紧握着铁片,不停地奋力朝下挖着坚硬的黄土,渐渐地,双手开始失去知觉,手上的冻疮也由于用力过大流出了脓水。
重复着挖土的动作,没过多久,江衍生便感觉身上的温度在不断流失,双眼开始模糊,动作也变得迟缓。
“不行,不能睡,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狗剩对不起,我不行了,我坚持不住了”
“不,我还不能死,我答应狗剩了,我一定能做到。”
江衍生的身体已然失去知觉,靠着顽强的意志,竟凭空多出一股力气,又抬起手朝下挖了几下。
然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夜晚,又能够坚持多久?
最终,他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自己亲手挖出的坑中。
身体失去知觉,意识也开始逐渐消散。
江衍生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几年前军队破城之后大肆屠戮百姓的场景,自己的父母在把他塞进枯井之后,被随后赶来的骑兵抬手之间就给杀了。
看到了第一次见到狗剩的情景,那时他因为偷饼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笑着对躲在角落里的江衍生说:“看你这么可怜,这剩下的饼给你吃吧。”
自此以后,两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开始相依为命。
“死了,我终于解脱了,狗剩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可以去找爹娘了。”
栽倒在坑里的江衍生,生机开始流逝,身体僵硬得如同坑里的黄土一般,脸上的几颗泪珠凝结成冰珠,掉落在碎土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风依旧吹,雪依旧在下。
江衍生感觉到身体有一股暖流缓缓涌入全身,脑袋也开始逐渐恢复意识。
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山神像。
“我没死?是做梦吗?难道这是死后的世界?”
“为什么还在山神庙?山神显灵了?”
“感觉不到冷了,身体也是暖和的,难道这就是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吗?”
江衍生口中轻声呢喃,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随即用力掐了掐大腿。
“啊,疼疼疼,嗯?手上的冻疮也好了?”江衍生有些难以置信,“死了也会感到疼吗?”
“哈哈哈,放心,小兄弟你活的好好的。”
“谁?”
一道轻笑声传来,江衍生心中一惊,猛然站起。
转头看去,竟见一位身着灰白色粗布道袍的老道,头上那如雪般的白发被随意挽起,插着一根桃木簪。
他背朝着山神像盘膝而坐,望着门外的大雪,目光中似有一抹追忆的神色。
江衍生看着背对自己的道长,有些笨拙的抱拳行礼:“道长,是您救了我吗?”
白发老道人淡淡开口道:“小事,小事,小兄弟不必多礼。”
江衍生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知晓老道人应当对自己并无恶意。
脑海中突然想起以前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经常讲的游侠锄强扶弱,救人扬善的故事。
每每被救之人事后都会说一句,“大侠救命之恩,小的无以为报,愿为大侠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或是大侠高义,此番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小女子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侠!”
“以我目前的状况,能活几天都不好说,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想到这里江衍生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记响头。
“小子江衍生,多谢道长救命之恩,这等恩情小子无以为报。”
白袍老道人忽然转过身问道:“你叫衍生,哪个衍字。”
“我只认识江字和生字,还没有开始识字,我的父母就已经死了,是哪个衍字,我也不太清楚。”
江衍生出生在江家镇,镇上的城门酒楼到处都写着江字,模糊的记忆中父亲曾说过,“爹姓江,你娘亲名字里有个衍字,合在一起就是江衍生啰。”
“无妨,待我推衍一番。”
只见老道人单手掐诀,瞬息过后便开口笑道。
“是个好名字,来,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看着眼前这一幕,江衍生有些难以置信,嘴巴不觉间张的老大,“莫非这就是说书先生讲过的神话演义中可以未卜先知的仙人吗?”
愣了一会儿才跟随老道走到庙门前,捡起两根树枝,恭敬的递给老道人一根。
江衍生怔怔看着老道人在雪地上写了三个大字“江衍生”,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这就是我的名字吗,我的衍字原来是这样写啊,我死之前要是还能刻一块写有自己名字的墓碑该多好啊,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啊。”
由衷的给老道人道了声谢,随即拿着树枝照着老道人的笔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一遍一遍直到牢记于心才堪堪停下。
回过头看到依旧坐原地好似在打坐一般的老道人,江衍生怯生生的开口问道:“道长,您是仙人吗?”
老道人嘴角依旧挂着笑容:“为何有此一问啊。”
“昨夜我躺在山神庙后,我记得自己明明已经要死了。”
“刚刚醒来我发现我手上的冻疮都好了,身上就穿了一件破薄棉袄也不感到冷,而且肚子也不饿了。”
“我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些都是仙人手笔,不仅能点石成金,还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江衍生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双手还在身前比划起来,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道人。
老道人看着江衍生的动作,不禁觉得有趣:“哈哈哈,我应该算是你口中说的仙人吧。”
“哇,真的是仙人啊。”
江衍生激动万分,瞪大了双眼,自己之前只是猜测,没想到今天遇到真正的仙人了,还救了自己一命。
“那仙人您可以救活狗剩吗”
江衍生看着眼前的白袍老道人,又瞧了瞧神像侧边躺着的狗剩,心中紧张到了极点,小声问道。
“你的朋友已经彻底死去,我亦无能为力。”
“昨日我游历至此,见你深夜在雪地挖坟,知你还有执念未完成,所以出手救你助你完成未完之事。”
“我虽救你,可你也只有一日好活。”
看着眼前孩童心性的少年,老道人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道。
听到老道人的话语,江衍生心中的那一丝侥幸也瞬间荡然无存。
仙人救我多活一日,已然是天大的幸运了,足够我去完成狗剩的愿望,不能再奢求其他了。
“多谢仙人救命之恩,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去继续挖坑了。”
江衍生朝着老道人再次弯身抱拳道,语气间充满敬意与感激。
“去吧。”
老道人平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