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白日比其他时节长了许多,眉庄走后就风起云涌下起了雷雨。两个孩子初听这雷霆天威之怒,都略有些受惊,不肯午睡,只嘤嘤地往黛玉怀里钻,黛玉和两位奶娘一直哄着。好在不过是一阵子而已,傍晚时候就雨过天晴,还出了极好的晚霞。
用过晚膳,两个孩子因着白天一直玩闹,便早早就睡下了。雨后的夜晚,空气中带着湿润泥土的芬芳,星夜也格外闪耀,迢迢银河如玉带横贯天际。窗外的枝丫上,几只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伴着后湖传来的蛙鸣,倒是一首不错的曲调。
坐在书桌前,晚风吹来茉莉的清香,微黄的烛光映在黛玉的脸上。黛玉单手托腮,眼波流转,想着白日里和眉庄说的那些话,黛玉心中不免有些哀怨。
说心里话,甄嬛她确实哪里都好,只是从小的出挑让她太过骄傲,加上家中又只有她和玉娆两个差了七八岁的嫡女,让她面对很多事情时候不免只会以自我为中心。她可以明白别人对身外之名的看重,甚至她会和你说“她懂得”——但是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她永远无法深刻理解身在泥泞中挣扎的女子们对这些离开这泥潭的渴望。
父母恩爱,兄弟姐妹和谐相处,不愁吃穿,身体健康,没有遭受身体发肤之辱——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普通的日子,可实际上这对于多少人来说是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幸福。在她的一方天地里,她要思考的不过是家人是否可以继续过现在的平淡日子幸福安康,不过是夫君对她是否一心地久天长。
这样的一个人,她只会以她自己的想法为主,以自认为是最好的方式帮助别人。她看似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照顾到了所有人,博了个贤良的名头。但是被恩惠的人是否会真的感谢,她不在乎;而那人若是不表现得感恩,反而会被别人指责她不知恩图报。
想到这儿,黛玉愣了愣,这……这不是和前世那个女子一样吗?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甄嬛的字典里,情之一字更珍贵些。对她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黛玉苦笑连连,前世很多没有想通的事情,在这一瞬间才发现早就有迹可循。虽然说早已经明白了前尘往事,早应该放下过往。即便自己是那草木之人,却也做不到这般无情无心。
原来,草木有心,金石无情。
佛说,世间之苦,不过七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只有放下,才能得到这大自在,大解脱。
唏嘘了一阵,黛玉唤了紫鹃磨墨。想着最近读词甚是有趣,且安陵容原主也是个爱歌之人,便提笔填了一曲《更漏子》。若得闲时浅酌清唱,也定然有些趣味。
“空庭静,残月明,欲诉愁肠谁听。”
“脂褪红,尺素轻,摇曳一豆灯。”
“绣巾寒,翠袖短,何叹人情冷暖。”
“悲金泪,悼玉声,梦醒踏东风。”
落笔,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黛玉拿起面前的诗稿,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重又放在了桌面上。
“小主若是不想睡,不妨去院子里走走。奴婢今日午后看之前移栽在咱们院子里的那株月下美人早就鼓了花苞,今夜估计是要开了。”紫鹃端来了一碗百合粥,放在了黛玉的手边。“小主晚膳用的不多,奴婢便让小厨房炖了这粥,小主稍微用些再出去。”
黛玉不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所以虽然曾经出了滑石粉的那件事,她也没有拒绝吃莲子。但是自淳儿去世后,她便再也不吃莲子了,哪怕它补脾益气是一绝,所以春夏滋阴补气都改为了百合。
“月下美人?”黛玉唇角挂上了淡淡的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花期绽放,也不枉费你们每日细心打理。既如此,咱们就早些去吧,这花一次只开这一两个时辰,错过了可是遗憾得紧。”
黛玉拿起碗,因心胸中茅塞顿开,也不觉略多吃了几口清甜的百合粥。
紫鹃看黛玉能有胃口,也是缓缓松了一口气。这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黛玉明显有心事,可却一字不提,只是饭量比之前更小了些。若说是病了,可皇上也没有来,只是如往常一样让苏公公送了些东西来。两个孩子越发大了,也更加爱黏着额娘,使得黛玉原本就稍显弱柳扶风的身子更加纤细了。她身为奴婢,不能为小主解忧,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下点功夫了。
静静掩上门,月色如水穿过纷乱的夜,留下影影绰绰的幽幽清凉。一阵清风拂过,拂过黛玉的鬓发,卷的耳边的流苏摇摇晃晃,卷起一张写了簪花小楷的纸,飘飘扬扬飞出了窗,打着卷儿出了曲院风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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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惠贵人就这么走了,真的没什么关系吗?”杏花春馆里,流朱帮黛玉卸下了头上的朱钗,用一把篦子细细地篦着甄嬛的头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虽然说本宫和眉姐姐是从小长大的情意,但是和你,和浣碧,相处的时间更久,本宫也一直把你们两个都是当妹妹看待的。她和玉贵人和你们两个比起来,本宫自然是和你们两个更亲近一些,也更愿意相信你们两个人一些。如今本宫肚子里怀了皇上的孩子,要是个阿哥的话,以后只怕少不得要和玉贵人之间起些波折。”
“娘娘是说……”
“是啊,原本本宫还没有考虑这些,倒是浣碧提醒了我,这些日子她长进了不少。我们几个都是从甄家出来的,自然是心在一处的。”
“娘娘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就是奴婢有点可惜您和惠贵人那么多年的姐妹情。”
“流朱,”甄嬛转头拍了拍流朱的手,“如今本宫和浣碧都算是终身有靠,就剩下你了。你以后若是看上了谁,直接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做主就是。”
“娘娘!”流朱害羞地跺了跺脚。
窗外的密实的竹影掩去了一个身影,和她唇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