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遥的回门礼, 崔翰林当然没有来。
安国公受了女儿女婿的礼,便称有事出去,没与新女婿温从阳多说一句话。
对他这不加遮掩的轻视冷待, 纪明遥早已习惯, 更不会为他的态度感到任何不甘心或委屈、愤怒。
对和徐老夫人的幸灾乐祸,以及纪明达与纪明德微有不同但都并无尽力掩饰的放松高兴, 她更可以忽视。
但温从阳显然有些低落。
纪明遥轻轻握住他的手, 对他笑。
——嫡母喜欢她与温从阳和美,会喜欢看到,她对温从阳鼓励、包容。
温慧也的确为明遥的举动感到了些许宽慰。
老爷虽看轻温家,更瞧不上从阳, 但正因对明遥不喜,便从没阻拦过她把明遥嫁回去。
这婚事顺顺当当成了,已是极好。
她叫亲子纪明远带他二姐夫去前院说话,又让庶女纪明宜同她二姐姐回熙和院玩。庶女纪明德被派去正院管家事, 庶子纪明丰也被奶嬷嬷带了回去。
几个孩子散了, 只剩她最心疼的长女纪明达。
从进门开始, 孩子的神色就很不好,一看便是又和女婿闹了不快。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徐老太太先生气, “这才多长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他怎么又忘了好歹?还是他那哥哥嫂子又给你气受了?”
她这话里是对崔珏和崔家直白的贬低轻视。
温慧听到耳中, 不禁皱眉。但碍于女儿已伏在她祖母怀里开始哭泣,她不好做扫兴的人,便把不满忍下。
明达从不到三岁便被老太太抱走了养, 比起她这亲生母亲,从来都更信、更敬爱老太太。是以, 虽然是亲母女, 虽然她满心想和女儿好, 想扭正女儿被老太太养坏的性子,却总是束手束脚,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反而把女儿推得更远,让她更亲老太太。
“是大房的孩子——崔令欢,该上学了,大房要给她请先生。我在旁听见,多问了两句,说怎么七岁才上学,是晚了些,回去崔珏就说我,让我以后不许再管大房的事!”
纪明达大哭。
“我也是听了老太太和太太的话,想先与他哥嫂和缓关系才问!”她满心不服,“不是为了他,为了老太太和太太安心,我愿意多理他们吗?”
“真是不知高低!”徐老夫人便骂,“你都主动屈就了,若崔瑜和孟氏是好的,就该好生教他兄弟怎么待你!反还叫他兄弟又挑起你的不是了?”
她便问:“他还说什么了?”
“倒没什么。”纪明达摇头,“他说完就走了,我也懒得和他再吵。老太太、太太——”
她抽噎道:“他不来见我,我也不想在他家多呆!我、我在家多住几天吧。”
“住!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徐老夫人忙吩咐丫头,“快给大姑娘换新枕褥!”
祖孙俩说话的功夫,温慧已在心中叹了几十声不止。
就按老太太这个教法,明达和崔珏能好起来就怪了。
已经成婚足有九个月,这两个孩子之间,竟还只如陌路人一般。
可老太太才让明达心绪和缓些,她再说老太太的不是,就是白做恶人。
温慧只能和婆母一起先送女儿回房歇息。
总归老爷看重崔珏,不会纵着明达在家里住太久。若老太太非要多留,就让老爷和老太太对嘴吵去。
……
熙和院。
纪明宜说一句话,就看一回二姐姐。
纪明遥:“……”
纪明遥笑:“好了,别这样,我没什么。能和你来清清静静说会话,真的很好。——其实,这样最好!你知道。”
她是真心感到畅快自在。
纪明宜却更替她难过。
“好好的回门大礼,却只有我陪着二姐姐。”她低声说,“大姐姐和大姐夫闹不快又不是第一次了,老太太就罢了,太太往常分明也算疼二姐姐,二姐夫还是太太的亲侄子,就这样……”
“正因为是亲侄子,才不必太拘礼数。”纪明遥笑道,“况且,难道你想叫我在老太太面前坐一天吗?”
“可饶了我罢!”她捏一把四妹妹的脸,“快高兴些陪我玩!咱们去园子里摘花插瓶,好不好?”
“好!”
纪明宜站起来,握住二姐姐的手:“咱们比一比谁插的好!”
……
既然嫡母的心思都在纪明达身上,纪明遥便不多留,午饭后就提出告辞。
明远和明宜、明丰送她上车。
温从阳一路低沉。
纪明遥就柔声劝他:“老爷待我一向如此,表哥从小都知道的呀,与表哥无关。请表哥千万别自责。我都没想是我连累了你,你也别想,怎么样?”
温从阳只怏怏答应着,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坏心情当然被张老夫人与何夫人看了出来。
得知他们回来得这么早,是因纪明达又与丈夫闹翻了,张老夫人便夸赞孙媳妇:“是该如此。你太太心烦,叫她清静些的好。”
何夫人心里却很不高兴,只不敢说出口。
小姑子再是看重亲女儿,这也是她亲侄子陪媳妇回门,就不能把事先放一放?晚一日半日再管她亲女儿,大姑奶奶是能与崔翰林和离还是怎地?又不是第一次闹腾了,还当了不起的大事!
也活该她不把亲女儿嫁回来,只愿意嫁二姑娘!
那小崔翰林纵比从阳强上百倍,他和大姑奶奶做不来好夫妻,也是白搭!
回到新房,纪明遥决定午睡补觉。
温从阳却不陪她了。
他强忍不舍,说:“三四日没拉弓上马,手都生了。我去练练。晚上请安,妹妹不用等我,先去就是!”
“那表哥下午不在,我做什么呢?”轻轻打个哈欠,纪明遥笑问,“不如,我理一理表哥的东西?”
“毕竟做了夫妻——”她笑说,“我也该替表哥管着了。”
一句“夫妻”,叫温从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是!是该妹妹管着了!”他忙说,“只要妹妹不嫌累!”
“那有什么嫌累的?”纪明遥嗔道,“我虽懒,难道连这点事都不能帮你?”
温从阳再没别的话。
“如蕙姐姐!”他忙叫,“快把账册钥匙都给遥妹妹!”
李如蕙过了片刻才答应。
纪明遥含笑等着。
李如蕙到底不敢不听命,乖乖把账册钥匙都交了上来。
午睡起床,纪明遥便开始计算她的嫁妆和温从阳的私房。
安国公府女儿出阁,规矩有嫁妆共三万两,包含六千两压箱银,和价值共约两万四千两的家具摆设、衣衫首饰、房屋田产。长辈们另外多添的不算在内,也从未有过克扣之事。
有嫡母操办,她的嫁妆自然是三万两全的。六千两压箱银也分毫不少。嫡母还给多添了六百两。
可六千六百两银子,放在平常人家,足够一家五口衣食无忧活上一二百年,放在理国公府,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杯水。
想不引起理国伯等人注意,详细打听到一件近二十年前的、已无人提起的事,更不是光用钱就能办到。
终于离开了安国公府,让自己脱离或许是虚幻的“母女”之情,她才敢认真细想十二年前的种种疑点。
嫡母又正安排她嫁到温家。
天赐良机。
纪明遥思考了一整个下午。
“青霜。”最终,从十七个陪房里,她只选择了一个人,“我交给你一件差事。”
“你不可引人注意、更不可主动探听,只需日常慢慢地留心着,听着,十五到二十年前,这府上是谁主管买人。”她在青霜耳边说,“或者,有没有谁,因买进来一个绝色美人,得了老爷的看重。”
青霜心口狂跳。
她屈膝跪下,用命发誓:“我绝不辜负了姑娘的信重!”
-
又过两日,纪明遥的月事结束。
温从阳对她有感情,当然,十八岁的他也有欲望。长久不与他圆房,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她不可能再去追求温从阳身体的彻底清白。
但至少,她想确保,她将使用的器官的洁净。
现在的,和将来的。
所以,在一个温从阳苦练了一整日骑射刀剑而浑身疲乏的夜晚,只他们两人时,她用惋惜的语气提起了李如蕙。
“我这几日点了点咱们院子里的人,丫头们里,只数如蕙年纪最大了。”她说,“连如芸才二十一岁,如蕙比她还大三岁,早该出去,竟然白白耽误了青春。”
温从阳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感觉不到累了。
“她这个年岁还不成婚,说出去可算咱们府上苛待人了。是太太或李嬷嬷对她有别的打算吗?”纪明遥笑问,“还是表哥你——舍不得?”
遥妹妹是坐着问他,温从阳也不敢再躺。
他坐起来,转向遥妹妹,却开不了口。
“有什么话,请表哥就直接说吧。”纪明遥垂下眼眸。
她双手绞紧了自己裙摆,话里却仍带笑音:“别叫我……心里不安。”
温从阳慌得向前伸手,却又到底没敢像在车里一样握住她。
“太太说,如蕙姐姐服侍我许多年,她的事都叫我做主。”他忙都如实说出来,“我、我——”
“可如蕙舍不得表哥。她喜欢你,想做你的侍妾,就能留下了。”纪明遥轻声推测,“表哥看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心生怜惜,舍不得放走她。你们都想长长久久和对方在一起。”
“是吗?”她问,“表哥,是吗?”
是吗?
她问自己。
她要和一个心里牵挂、怜爱甚至喜欢过其他女人的“钟情”男子过一生吗?
她要利用男人的喜欢和自己的出身,“斗”走另一个女人了吗?
就像家里新来的小猫不喜欢“原住民”,所以装可怜、使心机,变着法展现自己比另一只猫更可爱、更美、更“聪明“、更“高贵”,更适合……“主人”,更值得“主人”专心相伴一生,是吗?
纪明遥察觉到自己想掉泪。
她就抬起脸,看了一眼温从阳。
这一眼让温从阳立刻就要开口承诺!
“表哥,我不想你因我冲动决定。”纪明遥却又垂下脸。
她忍住了哭意:“如蕙对表哥的心意,我看得很清楚。表哥舍不得她另嫁旁人,我也能明白。多年情分,仓促割舍,我更怕表哥将来悔恨。”
“日子还长。”她说,“表哥尽可以慢慢地想,谨慎决定,别让自己后悔。”
“但,也或许是我的私心,我想再多说一句。”
她缓缓躺回枕上,转身向内:“我希望,表哥能多想想,对一个亲生父母是国公府管家,家里也算锦衣玉食、依附着国公府有权有势的大丫头来说,是放出去给殷实人家做正头娘子好,还是留下来,做一辈子侍妾姨娘,一辈子都只能站着服侍你我的好。”